魏清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挂白旗投降。几只大船包抄过来,几队穿着软甲的武士登上他们的船,把他们全都用绳绑缚。魏清偷偷打量这些人,发现他们穿的软甲制作考究,质地优良,每一件在江湖上都堪称贵重。难以想象江湖上哪个帮派会这么有钱,给帮里的人每人都配上这么一套软甲。从式样上看,这些软甲像军盔却又不像军盔。魏清见过很多军种的盔甲,这些人的盔甲却不属于以上盔甲的任何一种。
乖乖……魏清彻底迷惑了,这些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啊?
武士将他们绑缚好之后,就把铭泰往自己的船上拖,却把魏清他们往后退。
“不准把我们分开!”铭泰挣扎着大吼起来,“带他们一起去!否则我立即咬舌自尽。”
“啊?”魏清他们大惊,更加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不能分开?
武士们似乎很怕铭泰咬舌自尽,便把魏清他们和铭泰一起押上船。铭泰一直努力跟在魏清身旁,找了机会低声对她说:“如果我们分开,他们一定会把你们杀掉……我无论如何都会保证你们活着!你不要担心!”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魏清心里堆满了疑惑,简直要爆炸了,“和我们有仇?”
“不是!”铭泰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动了一下。
“是怪我们收留了你?”魏清盯着铭泰的眼睛。说真的,按江湖上的规矩,还没有把收留叛徒的人统统杀死的说法。
“不是……是因为你见过我了!”铭泰咬了咬牙,吐血般吐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魏清觉得自己一下坠入了迷雾的深渊:这更匪夷所思了……仅仅见他一面就要被杀死么?
武士们把他们押上了主舰。一个主将模样的人缓步朝他们走来。魏清只朝他瞥了一眼,心里便大叫起来,“不对!这越发不对了这个!”
这个主将身上银光闪闪,竟是用货真价实的银丝织的。胸前、肩上、还有头盔眉心处都镶了翡翠,腰间挂着的宝剑也是银柄,上面也镶有宝石。要知江湖中人豪阔者也有不少,但绝不会用银子制造甲胄和兵器,更不会在甲胄兵器上镶宝石。因为这些都是打斗时需要用的,经常会碰伤碰坏,把它们镶在上面,可惜了。依他们的做派,应该上阵的机会极少,平时则是养尊处优——照这样说又奇怪了,哪个主人能这么有钱,白养这个一个队伍供起来。
“七主儿好。”主将走到铭泰面前,躬身行礼。他的声音异常柔细,一点都不像练舞之人,而且尾音也已沙哑沧桑,似乎年纪已经很大,下巴却连一根细须也无。更奇怪的是他肌肤细腻,眉淡眼秀,只有眼角有几条皱纹,如果不是身着甲胄,魏清说不定会把错认成一个中年妇人。
铭泰哼了一声,翻起白眼,对他洋洋不睬。
主将朝铭泰打量了几眼,高兴地笑了,“七主儿的身子骨不比走时差,甚至还比之前好些。主上看到之后,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他高兴什么?”铭泰冷冷一笑,“是觉得我身子骨好,折磨起来不会很快死掉,可以让他多开心开心么?”
“哎呦,您这是怎么说的,”主将笑得更开,竟有几分娇媚之态,“您把我们主上的心胸,瞧得也忒小了。”回头吩咐手下,“你们伺候七主儿去休息!”
几个武士过来拉铭泰。铭泰用力挣脱他们的手,昂着头站直了,“我不和他们分开。你把他们和我关在一起,否则我立即咬舌自尽!”
“哎呦,这是怎么说的?”主将的脸色一变。
“这该问你们才对。”铭泰冷笑着说,“如果我没猜错,等我一走,你就会把他们统统砍头,扔进海里,不是么?”
主将眼珠一转,狡黠地笑了,“哎呦,您真是把老奴想得太坏了。七主儿,他们是您的朋友吧?他们既然是您的朋友,就是奴才的主子。奴才怎么会伤害他们呢?
哎呦喂——魏清和众海盗都觉得鸡皮疙瘩掉满地。这家伙自称奴才,果然是奴态入骨。可这奴态又分明是假装的,他其实对他们充满恶意——想到这里魏清和众海盗们简直恶心得想呕。
“我才不相信你呢,”铭泰冷笑着说,“谁都知道那些只长头不长尾巴的家伙是不能信的!”
主将一直笑嘻嘻的,听到这里却勃然变色,脸上陡然涨满了杀气。魏清他们不知为什么铭泰说了句“只长头不长尾巴”就让他如此生气,不禁茫然失措。铭泰却依旧冷笑着看着他,对他的怒意丝毫不以为然。
“哈哈,主子既然不相信奴才,奴才也没有办法。”主将竟把怒气压了下去,继续奴态十足地笑着,“不过这帮兄弟人数众多,就算奴才想把你们关在一起,估计主子也会觉得挤。”
铭泰想想也是,便点了魏清、约翰和几个海盗的头领,让主将把他们关在一块。又威胁主将,说如果他之后发现满船的海盗有一人死亡或是受到了不好的对待,也立即咬舌自尽。主将笑嘻嘻地答应善待所有的海盗,然后命人把铭泰他们带进了舱中的牢房。
说是牢房,其实是一间装饰考究的秀室。武士们解开铭泰他们身上的绑缚,改用铁镣拷住他们,然后请他们坐在垫着绸缎垫子的椅子上。片刻后竟还有人送上香茶和果品。
魏清打开杯盖,骇然发现里面的茶叶根根碧绿,香气扑鼻,竟是上好的龙井。她久居于海边,很少能见到这种稀罕物。偶尔从内地客商那里弄到一点,也远没有这么好。她看着茶杯哑然失笑,怔怔地问铭泰,“竟然能用这么珍贵的东西招待囚犯……你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帮派啊?我可是真的糊涂了。”
铭泰的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喉结动了动,似乎要说话,却听到舱外脚步声响。铭泰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
门一开,一个穿着软绸长袍的人走了进来,脚上穿着一双绸靴,老厚的底。魏清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他就是方才那主将。清瘦的脸被绸缎的柔光衬着,更显得他肤色白腻。他一身打扮类似官袍,却又不像,还带有几分奴态。魏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脑中堆满了问号:说真的,她虽然答应耐心地等铭泰亲口说,心里却不安于如此,一直想抢在铭泰开口之前猜到他的所有。只是没想到这个谜题这么难猜,解题的条件她大多没见过,更别说解析了。
“七主儿好,在这里可住得惯?”主将躬身朝铭泰行礼。
“开门见山吧,你。”铭泰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问我什么,你就赶快问。省的我不耐烦了,拿茶杯把你砸出去!”
“哦,好。”主将站直了身子,表情忽然凝重了些,“我那心萍侄女……主子遇到了么?”
魏清猛吃了一惊:心萍是他侄女?蓦地想起了心萍胸前染满鲜血,横尸海边的惨状,心顿时狂跳了起来。
“干侄女吧。”铭泰忽然露出了鄙夷和厌恶的神情。
“是……但我和其父于言亲如手足,看她也自然比亲侄女还要亲!”
“是么?”铭泰抽动着肩膀冷笑了一声,捻起杯盖轻轻地刮着杯缘,“她意图不轨,被我杀了!”
“哦,杀了!”主将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打量铭泰,“七主儿……几日不见,没想到你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铭泰嘴角猛地一抽,却佯装不以为然:“心狠手辣?我不杀她,她就要杀我。我拿刀自卫,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心狠手辣的?”
主将噎住了,半晌才叹着气说:“可怜于言将军忠烈节义,唯一的女儿却落得这般下场,实在令人……唉!”
将……军?魏清惊骇得长大了嘴巴,眼睛也瞪得老大:心萍是将军的女儿?铭泰的哥哥派将军的女儿来诱捕铭泰?那铭泰该是个什么人物啊?这边疑惑还没接触,那边铭泰说的话更让她感到骇异。
“哈哈,这么说是我在残害忠良喽?不对吧。我做的事,恐怕远不及你们主子做的万分之一!”说到这里铭泰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于言将军家三代忠良,征收边疆,屡建奇功,族人战死沙场者无数。而我那哥哥,就因为于言和我私交甚笃,就捏造了罪名治了他的罪,把他子侄全部流放边疆,满门妇孺全部囚禁起来,还逼迫他唯一的女儿作那杀手的勾当,过来刺杀我……到底是谁在残害忠良?对了!当初诬陷于言的幕后黑手就是你吧!你还在这里说什么‘和于言亲如手足’?”
主将的瞳孔猛地收缩,“我那是无奈……若不是……”
“是啊,是他授意你,你就去做了。哈哈,若不是你如此大义灭亲,你恐怕也成了个无头鬼了罢,不,无头无尾的鬼!”
主将的脸陡然涨得通红——他到现在才被铭泰真正激怒,“七主儿,你不能如此侮辱老奴……奴才们为了服侍皇家,把做人的根都割了,你们就算瞧不起我们这些人,至少说话间也该客气点!”
皇……家?这个词主将说得不重,但在魏清听来却不亚于天崩地裂,风云变色。仿佛被一道闪电从顶门直劈到脚底,猛地出了一身冰凉的冷汗。天哪,他们说的是皇家的事情……把做人的根弄断了,那就是太监……能被太监侍候……还因为争位被哥哥追杀……天哪,这么说来,铭泰应该是皇子!他竟然是皇子……啊!说起来,之前是有很多蛛丝马迹表明他身份非常,她也有所留心,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皇子!
约翰和一众头领也呆如木鸡。尤其是那些海盗。他们历来以为皇家的人和平民老百姓不是一个种族,听说铭泰竟然是皇子,都直勾勾地朝铭泰打量,想看出他是不是哪里多长了一块,或是能发光。
铭泰扭头发现魏清直直地看着他,本能地把脸转向一边,但又闪电般转了回来,呆呆地看着魏清,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动,脸色由红到白,由白到青,又由青转红。脸上的表情也由惊慌到忧惧,又由忧惧到愤激,又由愤激到沮丧,最后沮丧得一塌糊涂。
主将冷眼看着他们,轻轻地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魏清轻轻地低下头,喉头异样地响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铭泰低低地说。
“你……到底是谁?”魏清低低地问,语调虽平稳,嘴角却在不住地颤抖。
“我是……就像他们所说的,是七皇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铭泰忽然暴怒,低下头低吼,“不要问我是谁!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魏清一怔,赶紧闭上了嘴。她认为铭泰这是为自己的境遇而伤心愤怒,所以便没有问下去。虽然她现在心情激荡,简直觉得问不到真相就要死,但仍强力忍住了——无论到何时,她都会先考虑他的感受。
铭泰低着头,脸上仍是暴怒和伤心的表情,眼睛却偷偷地瞟着门缝。那里好像有一个人在偷听。既然有人在偷听,就不是坦陈一切的时候。天知道他会不会说得兴起,把一些说不得的事情也漏了出去,让那人听到。
魏清长叹了一声,软软地垂下头去。
铭泰以为她在为自己的境遇担心,心中酸痛,赶紧安慰她,“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保证你们周全!”
“你怎么保证我们周全?”一个头领冷笑着问。为海盗之人,历来都是自己和财宝最大。自己既然因铭泰受到了威胁,管他是皇子还是平民,一样对他发火。
铭泰一怔,半晌才苦笑着说:“这家伙无论如何都要把我活捉了去见皇帝。在适当的时候,我以性命相逼,应该有用。”
“可是心萍是他的干侄女啊。指示心萍的人应该是敢于杀你的人,可你之前又说……这些人是左营。”魏清表面上颓靡,脑子却在高速运转,思前想后。偶尔想到了铭泰话中的这个“漏洞”,立即提了出来。
铭泰苦笑一声,觉得这话不得不说,也可以在偷听的人面前说,便说了出来,“是啊。他是心萍的干叔叔。但不是指示心萍的人。指示的心萍的人是右营的戚云超。哦,我就全告诉你吧。这些人,和之前捉拿我的那些人,都是我哥,也就是皇帝手下的特务集团。他们对外自称飞虎内卫,他们的阻止叫虎贲营。虎贲营又分为左营和右营。右营由我哥的亲信侍卫长戚云超统领,成员全是侍卫。而左营就由刚才那个太监统领。哦,对了,他姓木,统领的全是太监。虎贲营左营和右营在皇帝面前极是和睦,暗地里却争权夺利,闹个不休。因为追杀亲族不宜让外人知道细节,皇帝便派虎贲营来找我。当时下的命令是‘能抓就抓,不能抓就杀。’戚云超是完全照搬这个命令的,派心萍来诱骗我,如果不行,就让她杀了我。而木太监又不一样。因为他是无根之人。无根之人奴性最强,最会谄媚。他知道我哥其实想把我活捉,就一定要把我活着带回去。哈哈,虎贲营右营和左营素来不睦,这一次捉拿我大概也是兵分两路。右营估计遇上了岛上的怪物,和隋唐那小子一起,被吃得干净了。剩下这老阉狗……哼。”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显然对木太监恨得切骨。当然要恨得切骨了。木太监服侍皇家已有二十载,虽不是他的亲近奴才,到底也是当他奴才的人。而他现在竟被之前当他奴才的人抓住了,这番耻辱如何能咽下去?
魏清见他脸色有异,便不再多问。低低地垂下头去。其实她现在心里乱如浆糊,根本不知道该问什么,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