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起航后铭泰靠在后舷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沙滩上心萍的尸体。海风卷起黄沙,一点点地盖到她的身上。她的身影慢慢地不见了。铭泰看着那已经变得像一条黄带般的沙滩,仍是一动不动,仿佛灵魂都已经飞走了。
魏清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现在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一样沉甸甸的,大石下面还有一种刀刃般的东西用力搅动。以当时的情况,铭泰杀死心萍完全是迫不得已,甚至也可以说是无可厚非,但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未必太心狠了些。也许铭泰杀死心萍完全是个意外,但给魏清的印象完全是一样的。魏清迎着凛冽的海风,看着在海风中铭泰的身影,感到心脏正像一只受惊的雏鸟一样扑腾:她真的了解他吗?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以后的几天魏清和铭泰全然无话。铭泰一见到魏清就远远避开,魏清也不主动和他答话。一天夜里铭泰偷偷来到了甲板上,出神地看着被黑夜染成乌黑的海水,手下意识地在船舷上画着什么。
约翰悄悄地来到铭泰身后,顾虑再三,这才开口,“回去躺着吧,兄弟。这里风大。”
“我还没柔弱到怕风吹的地步。”铭泰冷冷地说,没有朝他看一眼。
约翰轻轻地叹了口气,也靠在船舷上,斜眼偷看着他,过了半天才开口,“兄弟……那天的事,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铭泰仍旧没有看他,腮边的肌肉却在微微颤抖。
约翰哑然,挠了挠头,又问,“你说你和魏清无法走到一起……是因为她么?”
铭泰一怔,声音变得非常苦涩,“大概吧,也不全是。现在她死了。我更不能和魏清走在一起了。”
“哦……”约翰知道他是说他心中有愧,无法再爱他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铭泰黑暗中的侧脸——铭泰的侧脸被夜色若染,显得无比的凄楚的孤寂,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魏清的。”
铭泰冷笑着看了看他,忽然说出一句令他大为惊诧的话,“你还是离魏清远一点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约翰呆了。
铭泰冷笑不答,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链,在他眼前晃了几晃。这金链甚细,上面还连着一个坠子,一看就是挂在脖子上的物事。
约翰脸色大变,伸手便夺。铭泰退后一步,“唰”地一下抵开了坠子。原来这坠子是一个小金盒子,里面有一个小小画像。
“我说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它,原来是被你偷走了,快点把它还给我!”约翰怒道。
铭泰没有答话,对着小画像细细地打量,自言自语般说;“这画像上的人和你长得不像,应该不是你的母亲或者是姐妹。她是你的情人吧?”
约翰脸上一红,伸手便去抢那坠子,“快还给我!”
铭泰任由他抢去坠子,盯着他的眼睛冷笑说:“我曾经看到你倚在船舷边,对着这个画像长吁短叹。你和她怎么了?她是已经离你而去呢?还是在你家乡等你回去?”
约翰脸上潮红,咬唇不答。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不许你再接近魏清!如果你的情人已经离你而去,你就可能只是想为她找个替身,才去接近魏清的。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你恐怕就只是为了派遣寂寞,才去接近魏清的!”铭泰盯着约翰,目光无比犀利,“我绝不会把她交给你这样的人!”
约翰和铭泰对视着,脸上现出无比委屈无比激动的神情,似乎要对他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铭泰苦笑一声,背靠在船舷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正因为他不能爱魏清,所以才格外要保护她,不能再让她在别人那里收到伤害。
转眼又过了几天,魏清一行已经到了另一个藏有钥匙的岛屿的附近。按藏宝图所示,这个岛屿应该就在这一片,但魏清他们寻找了几天,仍然没见到这个岛屿的踪影。魏清苦恼之下又去研究那个藏宝图,发现这个岛屿的画法有些古怪。这个岛屿除了主岛之外,旁边还有五片类似小岛的图案,在岛的周围还有一些线条,就像在说这岛屿还会移动一样。世上真有会移动的岛吗?如果这岛会移动,他们该到哪儿去找这个岛呢?
他们又在海中寻了几日,依旧是一无所获。一日偶尔在海中看到一个岛屿,便下船到岛上歇息,升火烧饭。本来这里危机四伏,他们不该轻易上岸,但人长期脚不沾泥也是很难受的。再说这岛屿不大,上面也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只是些低矮的灌木和花草,不像会有什么危机潜伏,所以大家便放心地上岸歇息。
这个岛屿甚是贫瘠,既没有野果,也没有鸟兽,大家便从船上拿下食物来烹煮。魏清从锅里舀了一碗汤,捧在手里吸啜满饮,看着辽远的天空出神。约翰也舀了一碗汤,捧在手里喝着,也跟着魏清往天边看。天边的云朵白如牛奶,絮絮地压在海面上。在魏清看来这些云朵像棉絮,在约翰看来它们就像羊毛了。在这片雪白的羊毛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缕金发,在空中飘飘洒洒。哦,他看到了,他一直想念的人就坐在云端里,像抚摸小羊一样抚摸着绵绵的云朵,抿着润红的双唇朝他微笑……
呃?约翰忽然觉得云朵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仔细想了想才发觉是自己的身体好像移动了一下。他的身体怎么会忽然移动的?难道是他脚下的土地?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又震动了一下。他惊恐地朝脚下看了看,忽然想起一件极恐怖的事情来,赶紧大呼,“大家快站起来!不要再在这里逗留了!快点上船!这里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整个岛屿便猛地沉了下去,转眼间岛上诸人便尽数落水。魏清猝不及防,呛了几口海水,在水中睁开眼睛往下看,顿时吓得浑身发麻:只见泥土纷纷地从“岛屿”上散开,露出褐色的巨甲。“岛屿”四面有四个巨大的肉蹼,正对着她的是一个巨大的龟头——这个“岛屿”其实是个巨大的海龟!它常年浮在海面上,背脊上落满灰尘,生草长花,才被人误认成岛屿!刚才他们在上面烧火做饭,让它感到了热量,所以才活动起来!
海龟睁开两只闪闪发光的巨眼,朝魏清看了看,露出一口巨赤。魏清大骇,手足并用地向上游,忽然看到海龟背上有一个东西闪光。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金属盒子,正嵌在海龟的背甲缝隙里。她心里一动,顿时忘记了害怕,奋力朝海龟背上游去。约翰见她如此,感到惶然不解,连忙向她游去,想把她拉回来。就在这时海龟忽然上升,把他们全部抵在背上,浮出海面。
铭泰一直在船上,见“岛屿”忽然下沉,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见巨龟又浮出水面,魏清和约翰都在海龟的背上,不由得失声大叫。巨龟浮出海面后便向北游去,速度极快。铭泰驾船想追,哪能追得上?
再说魏清和约翰,因为浮上海面时忽然失重,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约翰用脚蹬住龟壳,勉强站起,朝后面看了看,顿感气急败坏,“糟了!已经看不见我们的船了!”
魏清默不作声,爬到盒子所在的地方,抓住盒子往外一拔。盒子因在龟壳中嵌得久了,已经粘到了龟壳里面,魏清这一拔便没有拔出它。魏清咬了咬牙,拿出匕首,轻轻地插入龟壳和盒子的缝隙,想慢慢地盒子挖出来。她怕巨龟会有感觉,再度潜入海底,幸好这巨龟看起来凶猛,反应却极迟钝,并没有发现魏清在它背上作这般勾当。魏清把盒子轻轻挖出,撬开上面的锁,发现里面也是一盒珠宝,但久经海水侵蚀,已经黯淡无光。在珠宝的底部,装有一个小小的石人儿,不知是什么用途。魏清抚摸着这个小人,看着龟壳骇然失笑,“我明白了!所谓会动的岛屿,其实就是指这大龟!那几个像小岛的东西其实就是大龟的头和四肢!把它画在这片海域,其实就是指它一直在这片海域活动而已!竟然把‘钥匙’嵌在巨龟背上,这海盗王真疯得可以!简直是疯子王!”
约翰只是忧急地看着远方,没有答话。他向远方眺望良久,确认真的看不到船之后才走到魏清身边坐下,低头缩肩,极为沮丧。魏清轻轻地抚摸着龟壳,还完全从惊骇和兴奋中走出来,“你听说过这么大的龟么?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巨兽……真令人难以想象……”
“啊,我曾经从阿拉伯商人那里听说过类似的东西,”约翰随口答道,“他说他们在海上旅行时,也曾经把巨鱼的脊背当成岛屿。他们发现‘岛屿’其实是巨鱼之后只顾逃命,根本没顾上仔细看它。估计他们遇到的‘巨鱼’也是这种巨龟吧。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见它动了,才猜测它就是那传说中的怪兽,想要叫大家快逃,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约翰说着又站了起来,向四面八方望了一圈,用力挠了挠头。他的金发被海水弄湿,已经全贴在头上,被他这么一挠,顿时乱七八糟,“我们该怎么回去?不,应该说是我们该怎么活下来?这家伙一直在游,不知会把我们带向何处。四周就算有船经过,看到这种巨龟,也一定不敢靠过来。如果这家伙再潜入水底,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唯一的希望,”魏清忽然接口,“就是能遇到岛屿,如果我们离岛屿较近,就拼死游过去。如果我们能坚持到上岸,就有一线生机。”
“那也难说。”约翰打量着巨龟,恨恨地说,“你还记得它那大牙吗?如果我们跳进海里,被它吃了怎么办?”
“那就只有希望这家伙视力不佳,不能发现我们吧。”魏清苦笑着说。
注意打定后两人便坐在龟背上,一心盼着见岛屿。说来也蹊跷,他们在龟背上坐了半天,竟没有发现一个可落脚的地方。两人害怕巨龟会忽然潜入海底,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约翰想到自己远离家乡出来寻宝,本来是想作出一番大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没想到不仅没有找到宝藏,说不定还要丧命海上,真是说不出的郁愤。他用力地捶了捶像被石头紧紧压着的胸口,偷偷朝魏清瞥了一眼,心头忽然稍安:即便如此,能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也算是够幸运的了。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眼前似乎有金发飘过。他赶紧用力甩甩头,驱散自己的想象。还是不要再想着她了吧。现在想她也没有用。还是好好想想眼前人吧。
想到这里之后他偷偷地朝魏清凝视,发现她虽然脸上也有忧急之色,但神情中丝毫不见绝望。见她如此坚强,约翰的心里稍微温暖了一些,更加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虽然被海水浸过、海风吹过,依旧白里透红,就像鲜嫩的果实。约翰感到这份甜美的红意就像一股甜香一样慢慢地渗进他的心田,渗进他的肺腑深处,忽然激起一阵冲动。
反正他们现在命在顷刻,生还的希望非常渺茫,倒不如先跟她亲热一下,免得留下遗憾……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约翰浑身发热,伸手就去搂魏清的肩膀。魏清的感觉敏锐,立即察觉到他的意图,赶紧推开他的手,大声问他:“你干什么!”
约翰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又朝她搂了过来,同时身体也靠了过来。与此同时魏清也转过头来,见他如此,赶紧站起,急速退开了几步。她见约翰脸色发红,眼中亮光闪闪,和平时大不一样,不禁有些心惊,又惊又怒地呵斥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怎么忽然这样?”
约翰被她一喝,欲念稍减,想起自己刚才的所为,微微有些羞惭,“对……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要死了,不想留下遗憾……”
“我的天!那你也犯不着有种念头啊!?”魏清又好气又好笑,见他神色依然异常,知道他并没有完全放弃那种念头,赶紧绷起脸继续呵斥他,“谁说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以后怎样还不知道呢!你真让我失望!竟然这么快就放弃生的希望了!亏你还是男人呢!不许再这么消沉了啊!赶紧打起精神来!像你这么消沉,即使之后有生的机会也抓不住!”她知道如果继续就“那种事”和约翰争吵,说不定会让事情越来越麻烦。所以故意把话题引到“生”的希望的上面,巧妙地回避掉那个问题。
约翰见魏清厉声朝他呵斥,态度强硬,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害怕她会生气,仔细观察之后却发现她虽然脸绷得紧紧的,却不见如何生气,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却也因此没有彻底反省。
“干吗要这样凶巴巴的啊。”他悻悻地说,“你不许我碰你,是不是因为铭泰?”
魏清一怔,脸上涌起一阵红意,低下头来低低地说:“现在不要提他……我根本都不了解你!”
约翰嘴一撇,想要说他对她事事坦白,她怎么还可以说不了解他。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忽然感到眼前一花,似乎又看到一丝金发飘过,顿时如遭雷击,呆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
魏清见他不再啰嗦,也不再多话,继续朝远处眺望,寻找岛屿。为了防止他再“偷袭”她,她朝旁边走了几步,离他远远地坐着。约翰目光散淡,盯着天空出神,对她此举也没有异议。魏清偷偷地看着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麻麻的温热,接着便感到十分的羞惭和迷惑。刚才她虽然坚决地拒绝了他,对他却没有如何生气。她一直以为她对他只是有好感而已,并不算喜欢。可是她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不生气?
魏清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虽然她在对他的感觉上有些迷糊,但她对铭泰的感情可是毫无疑问的强烈。可惜她始终弄不清他的身世和心意……想到这里她心如盐滞,竟感到感情问题比身陷险境还要令她揪心。
约翰一动不动地仰头看天。金黄的阳光从白云的缝隙中透出来,一丝丝地洒进他的眼眸。阳光历来是直射而下,在他眼里却在扭曲变化,慢慢勾勒出一个金发美女的形象。他眼前一花,赫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座小楼下。那个金发美女站在阳台上,身上穿着红色的长裙,金发瀑布般地垂在肩膀上,一双碧蓝的眼睛就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娇嫩的嘴唇像花瓣一样的红润,秀气的脸庞和纤细就像用象牙精心雕琢出来的,和红色的衣裙衬着,发着温润的光芒。她用手肘撑着阳台的扶栏,下巴微扬,静静地看着他,唇边似有笑意,目光却是冷冷的。他凝神朝她的眼睛看去,却感到一阵眩晕。她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通体透亮,却也像宝石一样冰冷坚硬。她微笑着看着他,似乎要让他过去。在他走近时却又轻轻地皱起眉头,身体也往阳台里微缩,似乎又要他离开。一条花枝从阳台边垂下来,在他面前轻轻地晃着,似乎在引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