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个月的热闹,林重阳照旧每日点卯上衙。现在他又接了新的差事,继续编书,这一次的任务是重新修订《皇明祖训》。皇明祖训成书于太/祖六年,几经编纂修订,如今绍庆帝要求重订,且加入太宗以及仁宗的一些训诫和名言,并且要加以整理分析解说。
前面的是组训,后面的皇帝名言基本就是抬身价的,为了将先帝们的名头加上去,作为正式的法定书籍流传下去。
虽然每个皇帝死后其继任者都会为之编纂实录,还是不能与祖训相比,为了提高自己死后的威望和身价,不至于湮没在历史中被人遗忘。现任的皇帝们也会动脑子,总想多留下一些痕迹而不至于被继任者直接抹掉。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万事不朽指的就是传宗接代、代代祭祀。有香火传递,就等于是他们的延续。如果他们的话语痕迹也能在皇明祖训流传下来,那就等于一直活在朝堂之上,这是当皇帝非常在意的事情。
这也就是所谓的“事死如事生”,所以皇帝才那么在乎陵寝、葬礼、死后的事情。
林重阳可以理解皇帝的这种心境,因为人一旦过了四十岁,就不可避免的会想到死亡的问题。
尤其这个时代的人,平均年龄基本在四十左右,很多人过了二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过了三十看起来就显老态,过了四十就可能已经行将就木疾病缠身。
甚至可以说,每一个能活到七老八十的长寿者,都是眼含着热泪,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逝去的。
尤其作为皇帝,日夜操劳,妃嫔众多,就算爱惜身体,总体来说也会比普通人放纵一些,身体会差,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能够领会皇帝的这种心情,林重阳编书的时候就抓住了精髓和基调,皇明祖训编写得亲切又大气,既有帝王的威严又有父亲的谆谆教导,平易近人,皇帝过目第一篇以后非常满意,就定下让他一直编下去。
从修订皇明祖训到把太宗、仁宗的训诫之语也加进去。
老大满意,那他努力工作就好,所以林重阳就专心编书,并无异样,管他外面吵得天翻地覆,还被人说波澜不惊、沉稳如山。
当然翰林院的人也暗地里议论林修撰其实是伤心的,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林重阳:……
李固为此还特意来过翰林院坐馆,将林重阳叫到桌前,把别人都支走,做好了跟他促膝谈心劝他不要有芥蒂的准备。
谁知道他不过是略露出一点意思,人家林修撰就表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的本分就是办差,至于俸禄赏赐以及升迁,那是上意。
上峰们认为他能够承担更多职责,那就给他升迁,如果觉得他可以在这个职位上继续历练,那就继续,反正一直都是为朝廷做差事,得失也不只是他自己也是朝廷的得失,他觉得在修撰官品上和侍读的官品上做,没有区别,不同的就是官品越高责任越大,压力也越大而已。
李固都几乎要流泪了,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看得开这样敞亮大气的属下呢,要是所有官员都这样想,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纷争和口水官司啊。
哎,实在是太体贴人了!
“你放心,陛下如今只是在思索,绝对不会委屈了你的。”李固如是安慰林重阳,他其实是跟皇帝进言过的,认为林修撰年少有为,恪尽职守,文采斐然,足可以担任更高的职位,不过皇帝表示自有安排,让余人不要多言。
他们这些能当上学士的,可没有一个傻的,自然也不会力争,有时候以为自己一把骨气一定要据理力争,殊不知如果是和地位不对等的人据理力争,其结果只有吃亏而已。
有时候据理力争,反而是不明智的行为,就算一时争赢又如何,只会留下咄咄逼人、以理迫人的坏印象而已。
尤其对方还是皇帝,只会让皇帝以为臣子难搞,居然为了一个林重阳与自己对着来,反而是害了林重阳。
李固自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能主动安抚林重阳,希望他不要闹不要发牢骚怨言,这已经是对林重阳最大的回护。
而林重阳的表现让他很放心,这位林修撰不需要自己提示,人家心里明镜似的,想想也是,有沈老爷子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又何须别人多言呢。
“下官能体会大人的拳拳之意,感激不尽,大人放心,下官定然会兢兢业业,做好本职。”林重阳自然是领情的,还要进一步表忠心呢。
李固很高兴,“现在你编书,时间也可以自由,以后每个月多给你三五日的假期,你自己掌握,直接在公差簿子上填写就行。”李固将那本公差簿子拿出来,然后表示以后给赵文藻保管,待掌院学士记录办公差出馆人员情况。
这是他给林重阳的补偿。
林重阳心里暗自窃喜,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内心的确是很感动的。
这个本子给赵文藻拿着,这就等于是林重阳拿着,这可是很大的帮助。
一般来说,除了鼎甲三名直接有官职,其他的庶吉士和观政进士都是没有职位的,庶吉士实习三年,一般第一年满了,功课结束以后就可以请假出馆,名义自然是公差巡游,实际游学或者回老家都没人管的,只是要在掌院这里申请,掌院批准才行。还有观政进士们观政结束以后,哪怕是授予了官职,可很多人是拿不到实缺的,要等,等待的期间就只能继续做观政进士,这期间就可以出去公差巡游,性质和翰林院的一样。
赵文藻拿着这个,那些人要想出去办事,不管是真的办事还是自己有事要打着公差的幌子出去,反正是要过赵文藻这关的,就欠下人情。
官场上欠个人情也是了不起的事儿,是一定要还的,不还就会被说不可交——虽然大家嘴上都说不要紧的,无所谓的,越是如此说,实际就是越有所谓。
尤其李固还许诺了他一个月多三到五天的假期,对林重阳来说这可是了不起的事情。
中进士以前大家都会觉得如果能让我中进士哪怕一年就休三天也乐意的!
可一旦真的进入仕途,如果一个月就休息两三天就觉得非常累,又会想办法翘班,如果能够光明正大多休息几天,还是很爽的。
前世他虽然是工作狂,那也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今生他喜欢的事情也不全在衙门,自然不想再做一个工作狂。
说白了科举当官,是他的安身立命的本钱,这个时候没有官职,很多事情是做不来的。
既然现在李固给了他这个好处,那自然要用起来,他先给自己来了个双休。
他和沈老爷子同时看好一处地方,可以将他们的自办学院放在那里。
林重阳他们想了许多个名字,然后进行了集体投票,从清华学院、北京学院、明大学院、京师学院等十几个名字里选,最后选清华学院的最多。
林重阳寻思着也许就是冥冥中的巧合吧,他和沈老爷子要办的学院因为偏理工科,叫清华也挺合适的。当下的民间学院一般是叫XX书院,官办的就是国子监太学、府学、县学、社学等,为了和他们有所区别,让老百姓觉得新奇,林重阳才将后缀改为学院的。
算是将民间和官办结合起来。其实他挺想叫明大学院的,他内心的全称就是明朝大学研究院,以后如果面向世界,面对牛津、剑桥、耶鲁等大学,也绝不逊色。
既然大家选择清华学院,那就清华吧。
“老爷子,你为什么不选明大或者北大呢?叫起来不是更简单吗?”林重阳还不死心,悄悄问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道:“咱们有个清华书斋,再叫清华学院不是正好吗?”
林重阳:……原来如此啊,他还以为是宿命呢,真是太天真。
沈老爷子道:“他们都是这样想的,你不是这样想的?你喜欢哪个名字?”
林重阳笑道:“清华啊,我最喜欢清华了。”他对清华不要太熟啊。
沈老爷子走得又稳又快,指着前面的一处院落对林重阳道:“这是文思院最大的一处院落,我瞧着咱们就在这里办挺好的。”
他们选中的地方不是詹事府前面也不是东边,而是明时坊文思院。
文思院是唐朝时候设立的机构,原本是望仙台,后来被改成为皇家打造金银器的地方,等于是精加工工作间。前朝的时候文思院被当做了画师院,金银器工作间只剩下一个小院子,到了本朝这里就重新变成皇家金银制作间,将画师们依然挪进皇城去。
林重阳建议保留那几个金银制作间,毕竟他们学院也需要一些可以动手实习的地方,除了教授理论知识,还有相应的手工业技能,只有这样,学院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才。
如果仅仅教授理论,这些理论不能让他们参加科举中进士为官,甚至也不能让他们都找到体面的文书差事,那是不会有人来学的。学以致用,才有生命力,亦或者到了学习成为人生的一个基本需求,那时候可以不考虑学习是为了干什么。
现在是必须的。
他们需要几个实验室,初级物理、化学、数学、地理、天文、手工作坊间等等,开始不齐备没关系,可以慢慢地完善起来。
他还打算开一门设计课,让学生们专门研究国内外、宫廷、民间喜欢的纹样,然后在尊重民俗的习惯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到时候金银器、丝织品、棉纺织、瓷器、玻璃器皿乃至砖雕、木雕等的纹样,都会被他们影响。
从前做不到的,现在对他来说不是问题,毕竟他现在是京城中下层人士的潮流风向标。
不知道因为他是状元郎,还是因为他是长得最俊的状元郎,亦或者因为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儿,反正如今他就是京城一大部分人的潮流风向标,都盯着他。看他吃什么——那么聪明,用什么——写字好,穿什么——那么俊……
他家过年随便贴副对子,就能在一天内火遍附近街坊,已经贴了对联的都能换成和他家一样的,那些去他家求对联的都忍不住要问他家贴什么,要给他们写一样的。
林重阳觉得备无奈,千篇一律,那就不好看了啊。
哪怕他过年的时候不穿大毛衣服而是穿自制的丝绵羽绒服,竟然也能短短几天内火遍全城。
不穿动物皮毛衣服,这纯粹是他现代被洗脑的结果,哪怕穿到天际去也会自然而然怀着对生命的敬畏。
过年的时候冷,他就让家人给他做了一件丝绵斗篷。王柳芽和吉祥俩人一起做的,将丝绵混合精心处理过的细鸭绒装在细密的松江棉布里绗缝起来,然后再缝上细棉布做里,云竹纹锦缎做面,保暖又轻巧。其实林家也有大毛衣服,就算没有极品的白狐裘、玄狐裘、青狐裘,可上品的灰鼠皮、草狐皮却是不缺的。
只是自己不穿而已,也并没有一定要求家人亲朋不许穿。
毕竟这件事没有思想和环境基础,空谈动物保护是很幼稚的,他不会不懂形势去做那些无用功,就算做也是等社会高度发展以后的事情。
现在只是以身作则,潜移默化来影响别人,榜样的力量还是很大的。
如果皇帝带头不穿,那大臣们有样学样,估计也会少穿。他不穿,无用社以及京城那些学他的人,就也会少穿。
林重阳做了新的冬衣,身边人就会学样,然后很快就在民间流传,那些有钱人也不至于一定都去买大毛衣服。
利用好偶像的力量,还是可以成很多事儿的。
“老爷子,这里很好,维护得也不错,并不需要大整,简单重新漆一下就可以用。”逛了一圈,林重阳对这里十分满意。
沈老爷子也很喜欢,“粉刷匠和漆匠你爹都准备好了,是咱们常用的那家,三天就可以修缮一新。”
林重阳笑道:“那就找个黄道吉日,开始开课吧。”
清华学院早前就在奇技馆以及街头授课班做过宣传,已经有很多人报名,根本不用担心会没有人来。
不过林重阳也没有什么人都收,而是做出详细的规定,入学之人的年纪要求在七岁到十六岁之间,且无望参加科举取士的孩子。
一旦报名成功被选定入学,也只需要自负伙食和学习用具,学校可以提供住宿,也可以走读,书本可以买也可以自行抄录,学生是不需要交束脩的。开办初期这些都比较自由,等人多了以后才会慢慢严格起来。
进入学校的学生,九岁之前学拼音以及基础的理论知识,九岁以后可以一边学理论一边在各实验室里实习。学一段时间之后,可以考虑选一门,而不需要全部都学,如果够聪明也可以都学的。
在学习过程中是要进行考试的,两月一考,一年一大考,如果有两年被评定为不及格,那就要被劝退,将机会空出来留给其他人。
学成以后还要参加考试,考核优等学院可以帮忙安排差事,当然他们也可以自己找更好的,反正总会有这方面的工作提供给他们。
在教育之初,工作机会多,人员少的时候,怎么都好安排,难的是在社会发达到一定程度以后,随着受教育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可提供的岗位是不是也能跟上。
林重阳觉得十年之内还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目前的问题是怎么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来学习这些技术知识。
毕竟现在皇帝和朝廷并不禁止,这就是好事。
五月初十,清华书院举行挂牌仪式。
沈老爷子已经进宫觐见过皇帝,得到了许多朝廷资助和许诺,让他们可以大展身手,而不必有太多顾虑。
文思院大门上的匾额清华书院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是沈老爷子亲自书写,雕刻大家欧阳春波亲自操刀雕刻的作品,两边楹联则是李固墨宝,书院里面的几处主要学堂,也都是蔡政、杨琦等的墨宝。
一时间就学院的匾额、楹联都吸引大批书法爱好者前来围观临摹,热闹非凡。
沈老爷子趁此忽悠了两个老秀才过来当先生,这两人四十来岁,久考不中一直靠着开办私塾教学生。而书院的文化课只为了让学生们读书识字,并不强求一定要做高水平的文章,有初级教学经验的秀才们完全可以胜任。
不仅仅是城内的学子们跑来围观,宛平、大兴两县县学的学生,还有顺天府府学的学生都来参观,都非常好奇这是一座什么性质的学院,居然不以教四书五经为要,招生的标准居然是科举无望的“笨蛋”们。
如果是别人做这样的事情,只怕会被人笑死,可现在学院的院长是沈少师沈粲,庚戌年状元林承阳也有参与,就没人敢随便笑话了。
尤其那些原本还上书、投稿谩骂林重阳的那些,之前还忙着打笔仗,结果林重阳根本不理睬他们,懒得正面回应。就在他们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倍感无力的时候,林重阳居然又张罗办学院,还是不以科举为目的的学院,让他们以为这简直就是对他们最大回击和挑衅!
为了能够知己知彼、继续弹劾林重阳,他们自然也要来里仔仔细细地参观一下,甚至还要找内应进来学习,切身体会一下感受。
李源和孙班也混在其中,走到后面的精工堂的时候,他们发现那里居然挂着一块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五月二十,清华学院将举办自行车比赛,有志者可参加,参赛费一两银子!”
“妈呀,这也太黑心了,让人来比赛还要交一两银子,他怎么不抢啊!”孙班瞪大了眼睛,愤愤不平,“傻子才来参加比赛呢。”
话音刚落,就见有两个少年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请问是这里报名参加自行车比赛吗?我们要报名!”
孙班咬牙道:“这位兄台,一两银子报名费,你钱多啊。”这年头傻子真多!
其中一个少年笑道:“别说一两银子,五两也好玩。”
旁边一个拉着他,“别和他们啰嗦了,咱们赶紧去,说只有十个名额呢,晚了报不上了。”两人又跑开了。
孙班气道:“这是什么人啊,傻子吗?有这个钱干嘛不直接捐去养济院?哪怕给乞丐也好啊,再不行就捐到寺庙里,干嘛就这样浪费了?”
李源劝他,“算了,京城多权贵,区区一两银子算什么,这些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怎么会知道人间疾苦。”
孙班恨恨道:“就看不惯他们自己这样奢靡浪费,大把的银子打水漂却不管百姓生死。”
李源叹了口气,“又有几个会如我们这般心怀万民呢,咱们还是先走吧,不要留下碍人眼,到时候授人以柄。”
孙班却不肯,一定要和李源四处逛逛,看看这清华学院到底有多少本事。
“那林修撰真是有敛财的办法,咱们只能说自愧不如,好好瞧着,收集了当呈堂证供!”
他们发现这年头傻子还真多,报名参加自行车比赛的人居然爆满,甚至有人还报不上干着急,说要多出银子参加。
他们还看到了好几个勋贵之家的子弟,最有名的就是靖宁侯叶斌家的小公子叶期!
这厮就是个小霸王,在京城横着走,谁都不怕,有言官、巡城御史以及京城其他有名的纨绔都被他打过,偏生他会讨人欢喜,皇帝和太子都挺喜欢他,到现在都平安无事。
好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