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火辣辣的高温里嗖嗖地过去,等天凉快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顿觉幸福是那样的简单。
气温凉爽,蚊虫退避,知了哑巴,心情平和。
连整个夏天有些暴躁没事找茬的方子春都安静很多,有段时间没讽刺,还和林重阳有说有笑,看起来很正常。
林重阳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他对这个时代的人有着一种出乎意料的包容,总觉得他们因为时代局限,眼界有限、物资贫乏,难免就会有很多不那么敞亮的举动。只要无关大体,一些不伤大雅的小动作,他也并不介意,就当他是游戏NPC。
舒服的日子过得格外快。
林重阳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神仙不换,白天和爹上学,有陆行之孙兆华这样合得来的同学相伴,回家又有狗蛋这个兄弟一起玩,晚上还得和他爹夜聊一会儿交换一下意见,顺便随时掌握他爹的心理动态,关心一下后中二少年的心理健康。
韩家的烧肉也是蒸蒸日上,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干娘肚子大了不方便,张氏就让她多歇着,狗蛋因为调皮也被禁止在家里上蹿下跳,现在跟着爷爷奶奶睡。
还有一件事,韩椿儿开始相亲了。
这时候相亲可不是后世那样男女大大方方地见面吃个饭,处处看,这时候是媒人上门跟父母提,先了解男方的家境、父母、人品,然后悄悄打探一下,当然如果太远的也只能听媒人说,所以很多时候会有被蒙骗的,导致那么多人骂媒人。
如果父母对男方满意——很大程度是人家给多少聘礼,然后也会让媒人带着男方上门来瞧瞧,这时候女儿就会躲在里屋或者哪里偷偷瞧上两眼,基本也就是看看模样身高,只要没有一脸麻子坑什么的,不是三寸丁,行事不是特乖张的,基本也就成了。
这时候愤青还是少的,尤其非读书人,出门在外做客还是有点拘谨放不开的,自然不会太奔放让人侧目。
当然也有找个好看的来相亲,成亲不是那么回事的,反正这世道什么骗人伎俩都有的。
只要成了亲就是板上钉钉的,谁也没办法,女方也只能认倒霉。
成了之后就是下定那一套,普通人家可没有三书六礼那一说,基本下了定,然后就是安排迎亲日,到时候马车或者花轿抬过去就可以。
张氏先听了好几家,中意也有两家,只是问韩椿儿,她都说好的,娘做主就行。
张氏就琢磨着闺女是不是不乐意。
她和儿媳妇商量,韩大嫂就说要不再等等,反正小姑还小,想多在家呆两年,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嫁出去以后想这么亲近就不容易了。
张氏也没强求,就先这么相看着,等过两年出嫁也不晚。
就这么着进入了冬天。
一入冬,林重阳感觉几个年长的学兄就紧张起来,因为来年二月他们要下场,这还有满打满算四个月时间。
就连方子春都不再说说笑笑,而是每天苦读,背诵前科程文。
听他们讲,方子春已经背了一千多篇,现在五经绝对不看,四书隔两天翻翻,每天就是背诵高头讲章。
林大秀一直都是按照陆先生给他安排的课程学习,但是夏天的时候也已经涉猎制艺,自己破题、承题写文章。
他制艺晚,来年就算下场也只是去探探路,熟悉一下形势给人垫底的,没人看好他。
陆先生不建议他下场,毕竟四书都没融会贯通呢。林家也没逼他了,林毓隽还写信告诉他不用有压力,小九的事情已经解决,读书的事就是完全自愿。
那意思不读也没人怪他的。
可林大秀还是要读书,现在是自己要读,最重要的是陪着儿子,其次有个不想说的小心思起码也考个秀才出来。
林重阳除了背书,也或买或借别人的程文看,毕竟市面上程文多得汗牛充栋,不可能全都买回来,但是有名气的是要看的。
现在先应付县试、府试、那么本县知县以及本府知府的前科程文是要看的,可以了解他的观点。
这个上课的时候陆先生也提过的。
这就是拜师的好处,不拜师单靠自学,很多窍门是学不到的。
所以时人注重师生、同学之谊,因为可以互相帮助,互通有无,以后真考出去,也可以互相帮衬,大部分都是真心实意的。
林重阳也给林毓隽和大爷爷写信,请他们帮忙弄一些密水黄知县的程文,以及去年他主持县考的题目。县考题目还好说,黄知县自己的程文这个市面并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毕竟知县也不是多有名,市面贩卖的多半是名家程文。像知县虽然是一县父母官,可在全国士林中就微不足道了。
要买他的,那就得有点门路才行,一般称得上家族的,还是可以办到的。
不管是买还是互相交换资源,也都是可以的。
密水县黄知县,密州县文知县。
他们虽然住在密州,但是考试要回自己户籍地密水考,所以要看黄知县的。
进入冬至月下了一场大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跟扯棉絮一样,一眼望去,树、房屋、篱笆、道路,四处一片雪白。
夏天的时候恨不得把学堂的墙壁都推翻好通风凉爽,这时候又恨不得所有门窗都没有缝隙。
各人自己带了炭炉取暖。
林重阳父子俩每日坚持锻炼,身体棒棒的,又穿着厚厚的棉袄,并不那么怕冷。
尤其小孩子火力旺,林大秀这个年纪新陈代谢也旺盛,比起方子春那几个一心读书并不喜欢锻炼的纯书生就抗冻得多。
就是这样,林重阳还是带了三个炭炉,放在他和爹脚底下一个,两人怀里各人抱一个。
虽然来学习的学生家境都是可以的,平时穿衣说话甚至看不大出差别来。
但是毕竟不像林重阳这样就爷俩,赚的银子还不少,他们都是举家之力供养,还有其他人,所以不可能无限度地供应银钱。
尤其是取暖这种事,最能看出家里的经济状况。
这炭不便宜,烧了就没了,等于就是烧钱。
炭有好坏,炭炉自然也有优劣。
林重阳和他爹去逛街,买了几个非常高档的炭炉,分为手炉和脚炉,手炉是紫铜制的,保暖不烫手,上面的罩子眼密密麻麻却又有多层,绝对不会有火星迸出来烫着手。
那些差一些的,火星迸出来不但烫手,很可能把衣服都烧起来呢。
这样一个紫铜手炉,就比有些同学用的普通铜手炉贵一倍多的价格。
再就是里面放的炭,有的烟火气很大,熏得身上火熏火燎的,又呛人。他们用的就是很少烟的上等手炉专用木炭,这种在富贵人家里那也是大把的烧熏笼炭盆的,根本不吝啬。
可普通人家一块难求,等于是烧钱,自然不会随意用。
林重阳就发现班上有两个十岁出头的学生冻得手都生了冻疮,肿得跟胡萝卜一样,还会裂开化脓,别提多难受了。
这俩人平时看不出家境差,毕竟每日上学伙食费都上缴的,穿衣打扮也都是普通的衣裳,没有人太出格,而且他俩也都是干净整齐的,甚至有时候还会请同学们吃零食,所以根本看不出家境不行。
现在就露了馅儿,那棉衣不够厚,棉鞋一看就是旧棉鞋,根本不保暖,连帽子都不戴,估计是太破旧带不出门来。
林重阳知道有些穷人家,夏天会当掉棉衣,冬天再想办法赎出来,还有人家就一条棉裤,谁出门谁穿,所以冬天那些穷人家基本是禁止串门的。
实在是不方便。
这俩同学不至于那样,但是家里人多,定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棉衣穿的。
不过就算他知道这俩同学家境不够好,那也不会贸然给人家提供援助,因为他已经发现,读书人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可以说是迂腐也可以说是骨气,不轻易接受别人的经济援助。
那样会让他们觉得非常羞耻,尤其是同学,会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不过这样总比那些接受别人帮助还不知道感恩,越发懒惰,只想着让别人帮忙的人好。
林重阳想了个办法,就请两位学兄帮忙抄书,反正他们现在也不下场的。
书还是给启明书斋抄的,价格他略加一点给他们,但是要求他们版面整洁,字迹规整清楚,一字不错。
俩人自然乐意,这是给同学帮忙,还顺便赚钱,那是天大的好事。
林重阳还跟张氏等人打听了几个方子告诉同学,回去用花椒、茄子枝干煮熟擦洗,他还让陈东帮忙带了一些冬青枝叶,一起交给那俩同学。他们每天熬水,早晚的泡手泡脚,六七天以后就见效,对他自是非常感激。
不知不觉中,这大半年时间之后,林重阳在班上成了人缘最好的一个,甚至比陆行之还好,方子春都说不出他不好来。
这样的好名声在士林中是非常珍贵而难得的,必须要从小经营才行。
初八这日一放学,林重阳就告别同学,背着书包和他爹家去,之前和同学黏黏糊糊地告别行为就好似突然不存在一样,真是一秒钟都没耽误。
林大秀看他居然也会有一副猴急的样子不禁笑了笑,“有狗咬你啊。”
林重阳撇撇嘴,“喂,还不是为你操心嘛,三伯说今天要来送书。”
小北风刀子一样呼呼地刮着,哪怕带着帽子都打着脸颊生疼,鼻尖也红红的,一呼吸一大团白气缭绕。
走了一刻钟,林大秀就说要背着他。
林重阳摇摇头,“爹,我自己能走。”
林大秀看看圆滚滚如棉球一样的儿子,道:“你确定?”
他干娘怕他冻着,让他里面穿一件短而合身的小棉袄,外面再穿一件盖过膝盖的棉袍,挡风又保暖,可就是穿成一个移动的棉球,走路的时候直打跌。就刚才那会儿功夫,上桥的时候,林大秀一回头不见了儿子,给他吓一跳,然后发现儿子趴在石阶上正奋力地爬起来。
等刚爬起来,扑通又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
还是他过去将儿子拎起来的。
林重阳有点小郁闷,“当然啦,我那不是一时间没注意嘛。”
他穿着干娘给他做的千层底棉鞋,夏天就做好了两双,只是没料到他长得慢,那鞋子略微有点大,所以……
人家狗蛋夏天预先做的棉鞋都有点小!
林大秀就摘掉手套,伸手握着儿子的手腕,“走吧,我领着你。”
他们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回头看一人骑马过来。
那人穿着棉袍,披着棉斗篷,一张脸也裹在皮帽子里只露出俩眼睛,他前面还用大氅包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那人见到他们把皮帽子扯开,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扬声道:“大秀、小九。”
是林毓隽。
林大秀赶紧拉着儿子靠边,等他过来。
林毓隽催马上前,然后翻身下马,拍了拍前面鼓囊囊的那个东西对林大秀笑道:“这是承润送你的礼物。”
林重阳好奇地瞅瞅,什么礼物啊?他过去掀开大氅刚探头要看,“啊——”一声大叫吓得他猛得跳开,就见林承润掀开大氅露出头来,“哈哈哈,吓到你了。”
林重阳汗哒哒,却也很高兴,“这么冷的天二哥怎么也来啦,咱们赶紧家去。”
林承润却不怕冷,“小九,我带你骑马去啊。”
林毓隽脸色一变,赶紧上前勒住马缰,提着林承润将他放在林重阳跟前,“在这里摔下来,保管摔断脖子。”
他跟林大秀父子说夏天的时候林承润偷摸骑马,结果把马惊了从马上摔下来,幸好骨头没事,不过也瘸哒了好几天。
林重阳哎呀一声,“二哥你怎么没跟我讲,多吓人啊。”
林承润笑道:“小意思啦,不就是摔一下嘛。”
林大秀招呼他们赶紧家去。
这时候已经煮完烧肉,都在准备明天的材料。
张氏知道林家来了人,赶紧让韩大壮去买鱼,肉家里有,菜也都存着呢,整治一桌酒席不成问题。
林毓隽让他们不要忙活,他坐坐就走的。
虽然这么说,张氏却还是欢喜地让人去张罗,林家堡来人,他们当然要好好伺候,不能给林少爷丢人不是。
林毓隽从马上拎下一个包袱,韩老爹就把他的马牵走去给喂上。
几人进了屋里,韩椿儿早就已经把炕给烧热乎,屋里还放着俩炭炉,热乎乎的,直接把外面的大袄脱了就行。
狗蛋听说林重阳回来,一溜小跑过来,就见他和一个个子高一头的男孩子正说得眉飞色舞的,立刻就冲过去,“小九你回来啦。”
林重阳就拉他过去给林承润介绍。
两人对对方都有耳闻,也都是听林重阳说的,虽然林重阳说的他们多好多好,不过俩孩子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想:哼,有什么好的,不过如此。
林承润终究大一些,又读书懂礼,先给狗蛋示好,还拿了见面礼送给他。
狗蛋见是大蜜枣和精致的桃酥,顿时眉开眼笑,“你等着,我也有好玩的。”他也蹬蹬地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是他攒的一些玩具,什么陀螺、小木刀、溜溜蛋、吱嘎泥老虎等。
小孩子们见面,一分钟就热乎上,一起去院子里抽陀螺去了。
林重阳见他们俩玩得挺好,就回屋里跟他三伯说话。
林毓隽打开包袱,拿出一大摞程文来,“这是爹让我给你们带来的,从现在就可以开始看,多背几篇,下场的时候也有用。”
林大秀点点头,都推给他儿子。
林重阳就点了油灯,趴在箱子上看,冬天糊了窗户,哪怕白天屋里也黑乎乎的,只能点灯。
他之前让林大秀给三伯写信,表示让大爷爷帮忙弄密水知县的程文瞧瞧,摸摸路子,虽然大爷爷说这是投机取巧的行为不赞成,但还是答应了。
而且林重阳解释得很好听,他爹学不到一年就要下场,也不过是把书背会大半而已,大部分经义都没有吃透。他爹也不是要去考状元的,更不是为了做学问,所以就算是取巧也没什么。
能考个秀才就挺好,可要先过县试再说。
过了县试哪怕过不了府试,也已经在官府挂了名号的,虽然不是童生,地位也进了一大步可以脱离纨绔的坏名声,别人也不敢再随意诋毁他。
更没人敢随意伤害他。
林重阳不觉得投机取巧有什么不对,这也是学习方法之一嘛,要是专门做学问,那自然要讲究学问扎实,可他爹……咳咳,不要那么高要求。
其实人家林大秀学得也挺扎实的,反正先生让学的他都学会了嘛,只是时间尚短,要下场有点为难他。
一般人谁不是从五六岁启蒙,学个六七年之后才试试下场,再说下场以后也未必就能考中,很多人一个童生也要考个三五回,甚至有人胡子都白了,孙子都考试,还没有考中童生呢。
这可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感觉。
林重阳扒拉一下就找到黄知县的程文,这里面有黄知县参加童生试以及会试的所有文章,甚至还有他的一些习作,又有今年二月县考的所有题目。
哇,这可是大手笔,绝对不是那么容易能拿到的,想必大爷爷也花了不少心思呢。
不过林家那么多子弟要考试,自然要了解这个,也不是单独为他爹准备的。
虽然如此,林重阳还是很感动,这就是有家族的好处,没有家族,哪怕是陆秀才也绝对拿不到这么多,能拿到一两篇就不错了。
这些拿到其实都是可以卖钱的,有些没有途径的,就可以花钱从别人那里买。
但除非关系好,绝大部分是不舍得卖的。
能拿到,就说明有点本事,不会穷,不缺这点钱。
而且一旦卖给别人,那就多了竞争对手,虽然考中是同年,互相帮衬,可考之前还是竞争对手越少越好的。
林重阳看了看黄知县的程文,然后脑子里慢慢地给他一个侧写,这位黄知县少年时候还是很热血的,后来竟然处处小心谨慎,几乎没有什么锐意进取之志,什么都是合乎中庸之道。
而这个分界点就是他院试的时候。
他看了看,那时候他也就是不到十九嘛,怎么搞得前后差别这么大。
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
一篇文章差不多也就是千多字,林重阳很快就能看完,自小之乎者也地背诵,他已经习惯这种文体。
他感觉黄知县少年时候还是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很可能中间受到了什么挫折,倒是后来突然性情大变?
不过这样性格明显的人的心思最好摸索了,这个就从黄知县去年的县考题目也能看出来,简直就跟写在脸上一样明显。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那边林毓隽和林大秀说一些别情家里的事儿,又道:“其实爹觉得你们还是家去温书,过了年直接去参加县考。”
林大秀不怎么乐意,这里住得舒舒服服的,回去一看错眼不见的,万一儿子被欺负,那可不划算。
“三伯,大家对我们的好我和爹都记着呢,过年时候我们肯定回去给□□母磕头的,而且我很想大祖母和大爷爷呢,不过现在天寒地冻的回去反而给大家添麻烦,还是等年底再说。”
林毓隽也知道他们的顾虑,便道:“那就腊月再回去,等学堂休学你们就直接回家过年。”
林大秀看看儿子,见儿子点头就表示同意。
林毓隽汗哒哒的,林大秀你敢不敢有点自己主意,你以前不是主意很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