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阻碍就是林大秀的祖母方老太太,老太太六十多岁,满头银发,却依然精神矍铄身体康健,一顿能吃两碗饭。
她表面不管家里的事儿,可林家的大事还就是她说了算,反而是林家的实际当家人。
这点没人比林中和清楚。
林中和应承了林大秀却也不敢托大,他让青墨带林大秀去大太太那里,自己则去西院跟老太太说这事儿。
结果老太太可没他那么好说话,两句话给他打发了,“既然你说他现在肯读书,那就读出个样儿来再说吧。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不受点苦头就想过去,以后谁还肯本分做人好好读书?你也抱个孩子我也弄个女人进门的,这家还不乱了套?人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他可好。”
林中和知道老天太余怒未消,当时出了这档子事,三弟把林大秀打了一顿,林大秀服个软,禁足个两年三年的,这事儿也就消停了。谁知道那臭小子的脾气又倔又大,老太太还没说什么的,他竟然抱着孩子偷偷跑了。
当时家里要是不让他出去他也没辙的,只是老太太发了话,与其在跟前气死她,不如滚得远远的。
林中和虽然了解老太太,可这件事上他还真不好说,到底老太太是锤炼孙子,还真是真寒了心丢了面子里子不痛快,索性不闻不问,似乎真不管这个孙子一样。
可现在听她的语气,倒好似还在气头上?
这气性可又大又长,有点不符合老太太往日的做派,他心里揣测着,却也并不怕老太太迁怒自己,笑道:“儿子也是娘这个意思呢,让他这两年下场试试。”
老太太焉能不知道他的回护,立刻道:“那就进了学再说吧。有个秀才功名,他也算立起来是个男人了,既可主事也能自立门户,让儿子入族谱的事儿也就他自己说了算。”
林家虽然却进士,却并不缺秀才,让他中个秀才只怕也多半是为了他自己。
老太太既然这样说了,那就没得商量。
他又寻思是不是让孩子回来,一边读书,也能就近教育,免得大的不成耽误了小的。
不过老太太却不如他的愿,叹着气道:“要是忤逆了家长一跑了之,回头掉两个眼泪就能回来,那咱们林家可真是没希望喽。”
林中和就知道此时免谈。
从老太太院里回到自己家正院,才进门就听见屋子里传来欢快的笑声。
有丫头上前给他打帘子,低声笑道:“老爷来了,小少爷可讨大太太喜欢了,逗得大家都乐呢。”
林中和点点头,抬脚进了屋里,也不让别人通报,只站在堂屋往里看。
正房三大间,东西各又带着耳房,中间堂屋,东西间是白日燕息处,耳房是寝室。
白日里大太太就在西间带着女儿们做针线处理后院庶务,或者和本家的媳妇们说话,如今屋里就有两个媳妇,还有三四个闺女,三两三个小娃娃,炕上地下满满都是人。
怪不得笑声那么大!
他见林大秀坐在炕前的椅子上,林重阳则在炕上坐在大太太怀里,之前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大家一阵欢笑。
“哎呀,小九,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林重阳靠在大太太温暖的怀抱里,对着手指,一副无辜的样子,“我跟爹去书斋听他们说的,还不止这样呢,有些地方太穷啦,连考场都没呢,来考试的人自己背着板凳,没桌子就去借菜板门板,拿石头瓦片垫着。还有人跑去集市把人家正卖肉的案子都抢去呢,那人本觉得没希望,谁知道后来县试竟然取了,人家都说是那肉案子肉气逼人,把他原来不通的脑瓜给熏通了才做出好文章。”
他说得煞有介事,又一脸稚嫩纯真,本身让大人们就觉得好玩,尤其那些女孩子。平日都在家里做针线学女红,出门也就是踏春赏花,家里兄弟们都被长辈拘着读书,除了逢年过节的和她们都没多少话说,大门也没出过两回,她们哪里听过这等好玩的事情。
“大秀,你们在县里过得那么有意思呢。”一个女孩子抿着嘴笑,满脸的羡慕。
林大秀已经被儿子弄得眼花缭乱的,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多好玩的,他儿子知道得真多,什么考试的趣事,坊间趣事,还有集市捕快们缉拿贼人,甚至是赵屠户的趣事……
狗蛋那些哭笑不得的事迹也被拿来说,这些平日里林大秀根本没注意。
他突然觉得自己过得一定是假日子,怎么没留意身边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
不就是在小院里过穷日子,日复一日如此,哪里有那么些欢乐的事情?
可他发现原来不是那样的,在小九的眼里,这一切都那么有意思,讲给别人听也是绘声绘色充满感情,尤其讲韩家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所以大伯母她们也听得津津有味,比听书听戏还有意思。
林重阳一扭头就看到林中和站在那里,立刻笑着招手,“大爷爷。”
见林中和过来,大家都赶紧行礼问好,那俩媳妇也想带着孩子告辞。
林中和摆摆手,“都不用拘束,坐吧。”
媳妇们还是带着孩子告辞,说该回去张罗晚饭。
大太太和他说了几句,又夸林重阳这孩子聪明伶俐,逗人欢喜,她笑道:“老爷才去了老太太那里?晚饭的时候不如带着大秀和孩子一起过去?”
林中和知道她这是想帮帮孩子们,林重阳这么讨人喜欢,老太太看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他摇摇头,“老太太□□经呢,不让人去打扰。”
老太太念什么经?大太太就知道老太太这是还没消气呢,也不再坚持,依然逗孩子。
林中和就将林大秀唤到东间去说话,他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毕竟之前答应林大秀的。
林大秀也是个聪慧的,立刻就意识到什么,他道:“大伯有什么吩咐只管说给侄子听。”
林中和道:“老太太也是恨铁不成钢,希望你成才,等你进了学再谈这件事。”
进学就是中秀才的意思,只有考过县试、府试、道试以后,成为生员才能入泮进学,成绩优异者进府学,次一等进县学。
林大秀心里一咯噔,原本他想的自己做了保证,那就先给小九上族谱,认祖归宗,之后自己好好读书慢慢考就是。
他可没把握一定考过的。
可看老太太的意思分明就是先中秀才,再谈小九回家的事儿。
他的眼神往西间飘,很想跟儿子商量一下应该怎么办,若是林中和知道他的想法,只怕会觉得他无可救药再也不管。
“大伯,不是侄子不争气,可侄子学业不精,只怕不能一鼓作气进学,那岂不是耽误了小九……他已经大了现在就很想读书,若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怎么好去读书呢。”
如果现在不趁着他小认祖归宗,那等大起来,就算回来也少不得要被人说三道四的。
是他混蛋不好,可事已至此,他总不能连累儿子。
林中和微微颔首,“我还是那句话,你先考县试,若能考过府试成为童生,到时候我也好跟老太太通融,并非一定要入学才行。”
如果他好好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自然也要给他这个面子的,只不过他也想看看林大秀是不是真的浪子回头。
林大秀就知道只能如此,他一撩衣襟跪在地上,“侄子和小九先谢过大伯,回去之后侄子就努力读书。”
林中和点点头,原本他还想让父子俩回来,在林家堡的家族学堂读书,不过看情形其实他不回来更好,在外面这两年反而出息得板正起来。
就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了小九那孩子,林中和是恨不得把那孩子带在身边自己教导,早日启蒙,早日进学。
回头又一想林家之前这些孩子小时候都聪明伶俐的,读书也不错,早早启蒙,甚至有的早早的成为生员进了县学府学,可最后还是不能中举。
可见启蒙早也未必就一定好,林中和按捺住那个念头。
林大秀知道只能如此,好歹也拿到大伯的允诺,只要自己努力,成为童生就可以让小九回来。
他胸臆间有什么东西在激荡,为了儿子自己也要努力!
回到西间,林大秀想跟大伯母等人告辞,不过被儿子一个眼神阻止。
天色不早,这时候告辞岂不是会被长辈以为不懂事?
就算不肯回东院,在这里也不是没地方。林重阳已经看出来了,其实林中和和大太太对晚辈非常照顾,至少大太太很喜欢自己,只要一抱着他就不想撒手。
果然大太太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开饭,夜里就在这里歇着,我已经让人收拾屋子,你们也不用去东院,省得他们措手不及的。”
这是替林大秀父子考虑,毕竟林大秀带着私生子回来,小方太太那里就不好办,少不得会说些不中听的,到时候林大秀又犯倔,闹起来麻烦。
就林中方那脾气,只要林大秀哪里不对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气不过了就是一顿打,过去也没什么好事。为了免得半夜再过去拉架,大太太觉得还是住在自己这里好。
林大秀立刻谢过大伯母。
林重阳搂着大太太的颈,笑嘻嘻道:“谢谢大祖母。”
他没有加伯字,大太太听着更受用,没口子地答应。
吃饭的时候,她让人先带孩子们过去,自己则叫了丫头婆子叮嘱一下,让人先去老太太那里汇报一下孩子在这里住一宿,明儿再回密州,又打发自己闺女去东院跟小方太太和林中方说一声。
晚饭的时候就只有林中和、大太太,几位少爷和姑娘都去西院老太太那里,这是他们的惯例,晚饭要陪老太太吃饭,这样热闹。。
今儿林大秀父子在这里,大太太就没过去伺候。
屋子里人突然少了那么多,原本热热闹闹叽叽喳喳一下子安静下来,林大秀有些不自在。
林重阳倒是无所谓。
大太太还想喂他吃,林重阳奶声奶气道:“祖母,小九自己会吃饭。”
大太太夸道:“小九真是个能干的孩子。”
林重阳嘻嘻笑道:“小九自己吃饭睡觉穿衣服,乖乖哒,爹爹抄书赚钱,还给小九念书讲故事,我爹最能干。”
给自己爹贴金,他也是不遗余力见缝插针的。
林大秀有些不好意思,儿子在自己跟前跟个小老头一样,整天教训自己,在别人面前倒是会当孩子。
哎,他感觉自己才是儿子呢。
因为人少,饭菜并不是特别多,但是很讲究,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看得林重阳食指大动。
这才叫吃饭啊,在密州那几年除了烧肉吃的是什么啊!
林家积累了百多年的家底,在饮食上自然有些独到之处的,并不奢侈的家常菜,却也能做得既营养又美观。
纤嫩的韭菜,清香甘甜;翠绿的菠菜,和虾仁互相辉映;蘑菇火腿汤,鲜甜诱人……馒头是面粉掺着豆面,做得可口又营养,小米粥熬得清香扑鼻,黏稠醇浓,让人胃口大好。
好吃好吃!
林重阳心里雀跃着,小手捏着筷子,熟练地吃着大太太给他夹在旁边碗盘里的菜肴。
不过他也没有忘记卖萌卖乖,不忘了道谢,吃相斯文,实际吃得不少,更将大太太给夹的菜全部吃掉。
“祖母家的菜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最后他非常真诚地赞扬。
大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家里那些孩子有的让吃顿饭可要了命了,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真得让他们都来看看小九吃饭,保管全部胃口大开。
看这孩子吃饭,同桌的人都吃得格外香甜。
“要不要住下,以后天天都能吃。”她忍不住问,她倒是觉得让孩子留在家里比外面好,在县城的一个小院里住着,什么都没有,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这不是委屈孩子么。
林重阳摇摇头,看了林大秀一眼,道:“爹爹要回去,小九要陪着爹爹,一起读书抄书。”
哼哼,我要是不回去,谁监督林大秀啊!
这孩子,没谁了,林大秀感受到他眼睛里的促狭,赶紧低头喝汤。
如愿以偿的,林大秀又从大太太那里拿到了保证,过些日子让林中和再好好和老太太说说,让小九父子回林家堡来住,就算读书在这里也比外面好。
就说启蒙初学,密州城哪里有林家堡好?
林重阳立刻给他爹使眼色,林大秀赶紧很懂事地表示老太太还没消气,让大太太不必为了他违逆老太太。
这么一来,大太太心里都暗暗赞叹,这孩子出去两年倒是懂事多了,不知道是大了还是因为……别的。
饭后大家又聊了一会儿,西院东院都没打发人来问,大太太就安排他们歇在西跨院。
入睡前,婆子准备了浴桶和洗澡水让父子俩沐浴,浴桶里没有花瓣,但是有花露,香香的,另外还有洗澡的香胰子。
林重阳盯着那块黄黄的香胰子发怔,原来已经有这个了啊,这可比县城他们买的那些东西好多了。
滑溜溜,香喷喷的。
林大秀看儿子被一块香胰子迷住,笑了笑,觉得儿子终究是小孩。
他拒绝了婆子丫头的伺候,把儿子脱得光溜溜如同白生生的藕一样放进水温正好的浴桶里,自己也钻进去,先把儿子上上下下洗刷干净再自己好好洗洗。密州小院里没有大浴桶,冬天早春的时候只能擦洗,哪里有这样舒服。
大大的浴桶里,林重阳泡得浑身的毛孔都被打开,舒服得他直哼唧,指挥着他爹挠后背,挠这里那里的,惹得外面婆子丫头直笑。
林重阳已经习惯,反正自从穿来就是他爹伺候他,再说这皮囊也是小小子,你有的我也有,大家谁也别害臊。
而且他为了克服自己的女性心理投射在行为上的习惯,有时候也会刻意锻炼自己,免得一不小心就露出女性的一些习惯动作。
三四岁之前不要紧,男孩女孩差不多,可四五岁之后区别就会很大,他可不能露馅。
洗完澡擦干后他就光溜溜地啪嗒啪嗒跑进卧室爬进被窝等他爹。
因为一直有丫头婆子跟着,林重阳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教导他爹,只能趁着睡觉的时候和他爹躲在被窝里,撑着被子两人嘀嘀咕咕,面授机宜。
他问了林中和白天说的话,又教林大秀要如何如何,最后道:“爹,我觉得大爷爷和伯祖母已经接受咱们啦,只要你好好考试,县试过了咱们就能回来。”
林大秀嗯了一声,怕他憋着,就把他从被窝里捞回来,给他穿上里衣让他赶紧睡。
小孩子身体热,冬天的时候都和火炉一样,现在三月里就更加热乎。林大秀自己也年轻火气旺呢,父子俩一个被窝,没一会儿林大秀就因为连热带踹的被弄醒了。
林重阳的睡姿最能体现他是个小小子而不是小丫头,睡得四仰八叉,一个脚丫子搁在他爹肚子上,一只小手捏拳搁在脸边,一只握着他爹的头发要是他爹不挣扎有时候得寸劲吃了会捏着人家耳朵。
这是盖着被子,如果天暖不需要盖被子他多半一脚蹬着他爹的肚子,一脚揣着脸,林大秀跟他抗/议,他就振振有词说自己睡觉姿势非常标准,从来不会打拳的,一定是他爹故意抹黑他。
的确如此,因为一夜都在打拳,能在炕上睡一圈,早晨起来又规规矩矩似乎没动过地方一样。
说起来三岁以前也不这样的,那时候睡着了和醒着一样文静乖巧。
现在醒着装乖巧,睡着了原形毕露!
林大秀伸手摸摸儿子,一后背的汗,脑袋底下也是汗,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摆正,又下地去拿手巾回来给儿子擦擦。
外面值夜的丫头听见动静掌灯来问。
灯影晕黄,笼着身穿雪白单衣的林大秀,只见他黑发如瀑随意地披散在胸前后背,衣襟散开露出结实白皙的胸膛,都说灯影里看美人,那是翻倍的美,看林大秀尤其如此。
他睡眼惺忪地看过去,似是不认识那丫头一样,“有事?”
那丫头被他这么一看,登时感觉浑身酥酥的,差点魂儿也要掉了,面赤如火,滚烫得要烧起来,“奴婢听见动静,以为少爷唤人来……”
后面的声音低如蚊蚋,听不见了,丫头的脸已经红得如晚霞一般。
林大秀全副注意力都在儿子身上,摆摆手,“不用伺候,你只管睡去,我给小九擦擦汗。”
那丫头站着不动,双脚好像生了根一样不听使唤。
林大秀给儿子擦完汗,一回头见那丫头不但没走,竟似乎还走近一些,目光痴痴的,吓了他一跳,不会撞邪了吗?
他除了在密州小院喝醉糊里糊涂和王柳芽那次,其实也并没有如此暧昧地接触过什么女人,从前他性子桀骜暴躁,丫头们也根本不敢到他跟前,就算觊觎他的美貌也没个敢靠近他身边,他可绝对不会怜香惜玉对人客气。
现在他似乎……变了个人一样,温柔又和气,看人的眼神再也不像刀子一样锋利,反而波光潋潋好像春水呢。
尤其他照顾小九的时候,那样宠溺专注,简直是发光一样迷人,充满无法言说的魅力。
“少爷……让春红来伺候……您吧。”她咬着牙,低着头,声音颤颤的。
林大秀以为她要帮忙照顾小九,毕竟小九那么惹人疼,谁都喜欢呢,他也不再看她,“不用,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说着掀被子上炕,翻身朝里搂着儿子睡了。
春红愣在那里站了半晌,到底是没敢走上去,咬咬牙又退回去。
等回到外面,被凉风一吹,她才觉得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实在是不知廉耻。
虽然大太太让自己去伺候五少爷,其实也是有那么个意思,只要五少爷需要,她是可以奉献的。
这也是大太太体恤晚辈,林大秀既然儿子都有了,那方面肯定也有需要,如果春红合他的心思,受用了,那就带回去,跟着伺候父子俩,省得他们在外面没个知冷知热的。
只是五少爷显然对自己根本没那点意思,连暧昧都没的。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春红还心如鹿撞,看都不敢看林大秀。
林大秀似乎根本不记得昨夜的事情一样,亦或者就算记得他也根本没在意,还是一切如昨。
春红这才松了口气,免得被五少爷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