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待慕容恪转入章华殿的后院时,沉容已经端端正正的站在一处檐廊下等他,她的面容凄迷,说不上是无谓还是阴郁,一手搭在朱红色的圆柱子上,一手垂在身侧,两眼涣散的看着这园中景象——仅有的几棵树都还未发芽,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宫人们居住的院落总比别的地方要冷些,竹架子一排一排的被搭了起来,占据了那本就不多的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三三两两的宫人捧着主子的东西来往,还有坐在水盆边洗衣服的,这初春的水依旧是冷的很,冻得他们双手发红,不时的要把手伸起来哈两口气。
她或许看到了他,或许没有,慕容恪站在檐廊的这头看着中间的她,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园中,脸上的表情也始终没有丝毫的变化。这样的她突然让慕容恪觉得有点陌生,以至于他无法再迈动他的脚步,良久,驻足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似乎执拗的在等她回头,想看她脸上一刹那欣喜被点燃的模样,可是那终究不可能成真,慕容恪低低的叹了口气,主动向沉容走过去。
“孤回来了。”他在她身边停下,一双眼紧盯着她,声音温柔的几乎不像是他慕容恪说出来的。
沉容身躯一僵,带着些迷茫回头看他,突然失语,许久,只是微微向他点了个头,道:“殿下一路辛苦了。”
再没有比这更敷衍的敷衍,再没有比这更客套的客套,他不豫的皱起眉头,看她的样子,终还是发不了脾气,只得玩笑着道:“孤回来了,你也不到门口去迎?”
沉容倏忽一笑,飞了个眼风给他,带着点超嘲弄的意味,道:“奴婢算什么呢?太子妃娘娘自然会去迎接殿下,哪有奴婢的立足之地?”
她不止是嘲弄自己,更是在嘲弄他,于是他有些忿忿的了,忍无可忍的把她搂进自己怀里,一手按着她的头,一手搂着她的腰,完全不给她挣扎逃脱的可能,可她根本也没有这样的意愿,慕容恪身上萦绕的龙涎香气又重新围裹住她了,她忽然鼻尖一酸,有了一种自己在与他相依为命的错觉。相依为命,多好的一个词,那么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他们的世界里容不下更多的东西。可是这样美好的愿景,终究只能想想就罢了,她在沉沦的此刻,又有另一个灵魂站在高处冷漠的审视着自己,握住她的手,不至于让她太过于沉湎在这样虚妄的温柔里,她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冷吗?”慕容恪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问道。
沉容摇头,幽幽的叹了口气,一动不动靠在慕容恪的怀里,睁着眼睛面无表情道:“殿下带奴婢回朝露殿吧,奴婢好累。”
慕容恪突然一阵揪心的疼,想要抚慰他,想要靠近他,可是都无从下手,明明她已经温顺的待在他的怀里,他为什么还是觉得她离自己千里之外?他想不明白,其实也是,不愿去想。
“好。”他简单应了一句,微微放松的手臂,让自己可以看清楚她的脸,倏地挑眉一笑道:“累不累?要不要孤抱你回去?”
沉容呆了一呆,有些不好意思的咬了咬下唇,摇头回道:“奴婢能走。”
“那好,那孤就牵着你的手回去。”慕容恪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沉容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诧,随即后退一步,把手背在身后拒绝道:“不用了,奴婢跟着殿下就好。”
“你的手怎么了?”慕容恪蹙眉道。
沉容不说话只地下了头。
慕容恪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温柔道:“连孤都不能知道么?”
“殿下看到了,怕是会嫌弃奴婢了。”沉容仍旧摇头。
“怎么会呢?孤只会心疼你。给孤看一看,回去孤给你上药。”
沉容面对这样温柔的慕容恪,实在也是抵御不住,只得缴械投降,乖乖把双手伸到慕容恪的面前,摊开。十指仍旧是纤细的,不过洗了三天的衣服一双手发红发紫,还磨出了茧子,甚至还有一处破了——大约是原本的皮肤太娇嫩的缘故,受不得这样的苦楚,不过现在已经结痂。沉容看着自己的这双手都嫌弃的很,忍不住错开了目光。
慕容恪只觉扎眼,心里一阵一阵的疼——他在临走之前已经想到会有妃子给沉容找麻烦,却还劝沉容先忍一忍,早知道就该直接带沉容走,或是在宫里下个严令,总不会弄成这样。慕容恪用两手裹住沉容的手,轻轻的,怕弄疼了她,坚决道:“等会儿我叫太医来给你开点药,休息一段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后面这些天,奴婢可能服侍不了殿下了。”沉容强颜欢笑道。
“无妨,孤随便叫了宫人来便是了。”慕容恪望着她一笑。
沉容低下头思忖片刻道:“殿下若是当着心疼奴婢,便把紫雀要来朝露殿,奴婢手成了这样,不方便下水,有个亲近的姐妹帮衬着总还是好过些,而且平时也可以让紫雀来照顾殿下。奴婢看她年纪虽小,行事却是稳妥的,殿下大可以放心。”
慕容恪看着她,噗嗤一笑道:“你知道你这叫什么?”
沉容困惑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慕容恪笑道,“你看看你,见到孤没什么反应,倒是为她请命说了如此多的话,就不怕孤吃醋?”
沉容脸一红,怪不好意思的说道:“什么吃醋不吃醋?殿下真和小孩子似的。”
“好了,好了,孤准了还不行?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说这事了,可见你对那宫人是真心,但愿她体谅你的真心。”慕容恪突然止住话头,眼睛往院子里随意瞟了一瞟,费解的吸了口气道:“话说你们女人不是多多少少都该有些警惕心么?应该是牢牢捆住自己的情郎才对,怎么你还这么热切的要把你的好姐妹介绍到孤身边呢?”
沉容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殿下天人之尊,爱喜欢谁便喜欢谁,这哪是奴婢可以掌控的事?奴婢不过是想找个稳妥的宫人照顾殿下,谁想殿下竟想到那里去了。紫雀长得也好看,殿下若是看上了她,娶她做个侍妾嫔妃之类的,奴婢也没意见,反是为她高兴呢!”说完了,自己扭过头去不理他。
慕容恪笑着把她的身子扳回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心里又不舒服还要做这个人情,孤说出来,你还要赌气,有这样的女人没有?”
“紫雀与奴婢好歹也是旧识,由她来照顾殿下,奴婢觉得放心。若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宫人来,与其是别的宫人,奴婢宁愿是她。”沉容低着头小声嘀咕道。
慕容恪听得一清二楚,由不住一愣,心花怒放望着她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是孤错了。想不到,孤的沉容也会打这样的算盘。”他坏笑着,捏了捏她的面颊。“你只管放心,孤不是什么好色之徒,长得美的也不一定能入得了孤的眼。”
沉容闻言抬头,好奇道:“那什么才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慕容恪蹙着眉头想了一想,半玩笑半正经的凑近她道:“就是像你这样的。”
沉容薄怒含嗔的瞪他一眼,扭头便走,“殿下惯会拿奴婢说笑的。”慕容恪连忙赶上,把手覆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往自己的方向一靠,笑着赔罪道:“孤说的是真心话,怎么你倒不信呢?”
沉容气呼呼的不说话。
“好了,孤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终究还是把你娶过来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等后天孤去见父皇与他说一下这件事,你看好不好?”
沉容一愣,满面的难以置信,道:“这么快?”
“再不快些,你还不知被那些人折磨成什么样子呢?她们找你的麻烦,还是名正言顺,毕竟你现在只是一个宫女,孤也不好去问她们的罪。唯有你也成了和她们一样的人,才能避免这些无妄之灾。”慕容恪满脸认真,细细的替沉容分析道。
沉容垂下了脸面,慕容恪看不清她的神情,心中却一凉——他知道她是不愿意,可是无论她愿不愿意,他都会这样做。
慕容恪抬头,静静的看了一眼天边流荡的浮云。
两人沿着台阶走下檐廊,到了紫雀的屋子外面,沉容止步,慕容恪也跟着止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沉容突然莞尔一笑道:“殿下想给奴婢什么名分?侍妾么?”
一般太子殿下或是亲王看上了自己宫里的宫女,都是封为侍妾最多,侍妾的地位最下,其实算不上是明媒正娶,只是比普通宫人的身份略高了那么一些罢了。
“当然不会是侍妾,不过不会太高,太高了容易引起父皇的怀疑。”慕容恪温柔道:“孤怎么舍得让你做侍妾,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妃子。”
沉容潋滟一笑,点头道:“好,殿下稍等,奴婢进去叫紫雀,还麻烦殿下去和太子妃娘娘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