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雀听李广德这样说,忽觉自己刚刚的举动太过小气,闷闷的红了脸。沉容心思细腻,走过去笑着在紫雀的肩上拍了拍,给李广德使个眼色,嘴上却是为紫雀打抱不平:“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随便和女子搂搂抱抱?刚刚还说紫雀是个孩子,怎么也不懂体贴着点儿?”
李广德会心一笑,拱手对紫雀松松作了个揖,抱歉道:“紫雀妹妹,是我唐突了,还请你不要怪罪。”
这回反是紫雀不好意思,忙朝他摆摆手道:“也没什么。你说的有道理,我若是不把脸蒙起来,确实和姐姐太不像了,难以把那外头的人给诓骗过去。”忽的脸又红了,垂头低声道:“大哥你就像刚刚那样……”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干脆如断了的风筝线般,连最后一丝声气都湮灭了。
沉容憋着笑,甚是不怀好意的看着她道:“像哪样?”
紫雀听出调侃的意味,头一扭背过身去,恨恨道:“姐姐又笑我……”
沉容忙把她转过来,好声好气的安慰道:“跟你说笑呢。”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事,正色问紫雀道:“殿下睡下了么?”
“睡下了。”
沉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松了口气,“那便好。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广德,你先带着紫雀出去。”
李广德郑重的点了点头,向紫雀招招手,紫雀两眼愣愣看着他,终还是迈出了步子。两人走到门边,沉容便在后面静静注视着二人的背影,一张脸表情全无,像是怀有无尽深沉的心思,又像是什么都不在想,只是单纯的在目送两位故人。她看见李广德已经伸出去推门的那只手又突然缩了回来,转过头,微微蹙眉看向她,不知是因为烛火摇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那双眼似乎被点亮了,满载着牵挂与情愫——他原本想不问的,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不是为了他个人的生死,他的不放心不洒脱,只是因为他害怕这个女人太莽撞、莽撞的想要用燃烧自己的方式来成全别人,他不可否认这样的莽撞是美丽的,美丽的让人晕眩,可他并不是她美丽的观赏者,比起这个,他更愿意做她的守护者。
他咬咬牙,终于问出了埋在心底许久的那个疑问:“你要做什么?”
沉容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几乎麻木的摇了摇头。
她不愿说,其实他也是早就知道的。只是非要自己问上一问,方才能死心。
李广德坚毅的面庞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恻然,淡淡笑道:“其实,我是想问,你这一去,会不会有危险。”
沉容犹豫了一刹,点了点头。
“但还是要去?”
“是。”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可以回圜的余地。
于是他不强求,微微垂下眸子叹了口气,轻声问道:“那以后,是不是难再见了?”
这一回,她没有说话,但却似乎被李广德的目光灼伤,不得已将目光偏了一偏,定在明纸糊的窗户上。
李广德已然会意,没有再说话,倒是紫雀,被他们两个之间的哑谜弄得一头雾水,皱眉想了半日还是猜不出是什么意思,便扯了扯李广德的衣袖道:“你们在说什么?”
李广德神情温柔的摇了摇头——那温柔更类于疲累之后无从挣扎的心,轻轻把手搭在紫雀的肩膀上道:“你把头低下去,等会儿尽量往我怀里靠。咱们得跑快些,这样才能引起那人的好奇心,自然会追赶过来。”
紫雀顺从的点了点头,往李广德那里挪了一步。
“那我们走了,你万事小心。”李广德认真的对沉容一笑,随后推开门,乍起的冷风让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倒吸一口凉气,义无反顾带着紫雀扎进了黑暗里,手一带,门被紧紧的关上。
沉容眼里原本平静无澜的幽暗也随着突然侵袭过来的冷风而漾了一漾,她低下头,缓缓走到镜台前坐下。铜镜里的脸总会有些微的扭曲,但并不妨碍它的美,甚至说,因为这种突兀的不和谐而显得更加艳丽,她打开妆奁,取出白瓷梅花样的胭脂盒子,打开盖,用簪子挑了一点抹在唇上,原本淡若梨的一张脸顿时变得艳若桃李,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笑,神情却颓然。
她总是有这样的错觉,仿佛脸上带了妆,她便不再是真的自己,于是这样的自己,便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了……
起身,走到门口静立。闭上眼,外面只有空落落的风声——因为皇城太过阔大,这早春的天里树木也还未长好,因此便总有种凄迷的萧瑟。
那人应当已经去远了。她在心中盘算着。打开门,低头走了出去,沿着墙根,把身躯隐在高墙的阴影下,远远看过去,像极了在黑暗中游动的魅影——这路上,竟只有她一个人。
一径向西,不多时便到了崇文馆的门口,大门掩蔽着,却没有搭上锁——这都是因为崇文馆的小黄门们被慕容恪来去无定的习性给弄怕了,万一大晚上的突然来了兴致想要用功,跑到他们崇文馆来敲门,他们却睡得正香,那必是得挨骂的了,也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个巧宗,干脆不锁门,爱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反正不干他们的事。这倒便宜了沉容。
沉容小心翼翼的把门推开,紧张的把控着力道,门竟然一声未响,服服帖帖的待在她手底下。沉容快步走到殿门前,从腰间取下钥匙,“咔擦”一声,锁开了,沉容走进去,反身把门关上,里面黑黝黝的,一片模糊。她定睛看了几眼,方才辨出了这屋子里的陈设——一切如常。
走进里屋,书架上满满的堆着书,借着窗外投洒进来的月光勉强可以分辨。沉容径直走到最中间的那一个书架上,搬了把凳子踩上,最上面的那一层,放着一本手抄的《毛诗》。沉容对着窗子的方向随便翻看了几眼,确定了,便下了凳子,搬回原处,用帕子擦净了,捧着书便快快走了出去。
一路走出崇文馆大门向东南去,那是整个东宫最人迹罕至的一处地方——靠近月桢宫,那里原本也住着一个妃子,不过那妃子后来堕胎小产,众人以为不祥,再没有人愿意住到那里去,便一直闲置下来。
沉容走到月桢宫外围的西墙根下,“咚——咚——咚咚咚——咚咚”地在墙上敲了几下,手上的伤没好,敲得她生疼。
对面按着“咚咚——咚——咚咚咚”的拍子回应了,沉容放了心,就站在远处等着,只听不远处的宫门被推开,乌黝黝的走出来一个人,微微曲着背,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黄门,他对着沉容笑了一笑,随便寒暄了一句,便切入正题。
“东西拿来了么?”
沉容点点头,从袖中掏出刚刚在崇文馆拿的《毛诗》,这本毛诗,既不是太子慕容恪的亲笔,也不是她的亲笔,而是太子之母、已故越皇后亲自抄写的。
沉容微微带着些犹疑的把这本《毛诗》交了出去,对方拿过去仔仔细细翻看了几页,笑意渐渐浮上来,对沉容道:“你辛苦了。”
沉容的目光盯着那本书,心事重重的,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对方等了一会儿,见她无话,便笑道:“没有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沉容赶忙拉住他,问道:“我何时可以出宫?”
“事情了了,自然就可以出宫。”
沉容摇摇头,懊恼道:“还有多久?就是为了快点成事我才给你们想了这个法子,你们还是拖着,只怕……”
那人神色一凛,“只怕什么?”
沉容黯黯垂眸,“只怕太子要纳我为妃。”
那人一惊,半晌的惊愕过后,方才苦恼的砸了咂嘴,摇头叹道:“这个……我也做不得主,还得问你哥哥的意见。我回去告诉他,你放心,他自然也会体谅你的苦楚,只是这事也实在也急不得。”
沉容低头,“我知道。”想了一想,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不如你们就像上次一样把我截了去,一走了之,一了百了。”
那人忙摆摆手,语重心长告诫她道:“你可千万不要生出这样的想法,这宫里,出来容易,再进去却难。你留在太子身边还有用,别的事情,自然有你哥哥操心。”
沉容失落的点点头,“罢了,您先去吧,多耽搁一刻都是危机,千万别被发现了。”
“我知道。”那人拍了拍沉容的肩,似是安慰,然后转身,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沉容站定在原地,始终未挪一步,直待那人渐渐的不见了,她也好像并未在意一般,失神的望着虚无的一团黑暗,渐渐的,她竟可以从那天空中看到云雾的轮廓,乌压压的,浓重的,好像压在她的心上。她的心陡然一凉,心中想着:明日莫不是要落雨吧?
落雨也好,地上潮,他也就不会来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