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雀双手支地,以一种极卑微的姿势低伏在慕容恪身前,发髻早已经散了,乌发凌乱不堪的垂在胸前,额前的几缕和泪水交织,更显其狼狈。
“殿下,”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颤抖着回答慕容恪的话:“奴婢昨晚见姐姐和李广德一起出去,一直没有回来,奴婢便想说去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哦?”慕容恪显然不信,冷笑着抬了抬眉,问道:“那你说说,你看见了什么?”
“奴婢只看到他们两个坐在桌子旁边吃东西聊天,别的再没有了。”
慕容恪目光一冷,慢悠悠的踱到了沉容身边,轻蔑笑道:“原来你和李广德是‘他们’,孤竟不知道。”
紫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中一惊,忙又对着慕容恪不停磕头,道:“是奴婢说错了话,殿下别生气,奴婢自己掌嘴!”一边哭着一边左右开弓抽起了自己的双颊,“啪——啪”的脆响在这一室之内显得分外狰狞,慕容恪阴沉着脸看她动作,一言不发。终是沉容隐忍不住,狠命瞪了慕容恪一眼,走到紫雀身边握住她的两只手腕,异常冷静异常决绝,面无表情对紫雀道:“你出去,我的事情我自己担,你不要管。”说着看了一眼王志。王志在一旁看着她们闹心里也难受,这紫雀待沉容还真是没得说,原本不干她的事,硬要闯进来为她姐姐求情,这样有情有义的小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他也很想帮她一把。于是王志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慕容恪,见他神情淡漠,便大胆向前劝慰紫雀道:“姑娘,听我的话,走吧。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儿。”
沉容用手抹去了紫雀眼角的泪花,点头道:“去吧。”
“姐姐——”紫雀哭着摇头。
“连姐姐的话都不听了?”沉容板起脸。
紫雀垂下了眸子,正在心底挣扎间,却被王志扶了起来向暖阁外面去,本是不情愿的,但回头看见姐姐坚定的眼神,终是无可奈何,凄凄哀哀的离开了。
沉容目送她离开,转了个身对着慕容恪,目视前方平静道:“殿下要如何处置奴婢,奴婢都甘愿承受。”
慕容恪盯着她,只是不说话,两人便这样一跪一站、无声无息的对峙了良久,终是沉容诧异抬眸看了他一眼,问道:“殿下?”
“这世上真心之人难得,所以你才珍惜紫雀。”慕容恪暗色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句再家常不过的话。
沉容倒是一愣——慕容恪怎么突然和她说这些?“是。”她承认。
“孤记得你说过,孤信任太子妃,也不过是因为太子妃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无条件对孤好的人。现在看来,你我竟是一样。”他忽然蹲下身来,对着沉容笑了一笑。
这的确是她说过的话……不过此时再叙,不是更显得他们二人可笑么?沉容眼里幽光一闪,微不可查的扬了扬唇角——她与慕容恪之间已经足够可笑,也不差这一点。
“殿下想说什么?”她没有兴趣再和他弯弯绕绕。
“孤想说——”慕容恪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沉容道:“如若孤也有那样对你的一天,你是否也会诚心对孤?”
什么!她有些愕然,抬眸撞进慕容恪的视线里,睫毛不自觉的颤了颤,像两只翻飞的蝴蝶,原本晦暗无光的眸底渐渐生出了一点澄净来,又渐渐的被晦暗笼罩,她低下头去,微笑道:“筹谋永不可及之事,实在没什么意思,殿下不觉得吗?”
慕容恪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很快又显出其倨傲的模样,勾唇笑着托起沉容的下巴,道:“所以孤才说是如果。”
沉容微笑,眸光潋滟,“殿下与其作此无谓猜想,不如快些把今日的事了解了。奴婢受完了罚,也好回去看看紫雀,省的在这里碍殿下的眼。”
“若是孤不放你回去呢?”他笑。
“那也随殿下的意。”
慕容恪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衣袍,拿起旁边桌子上的夔牛鞭,扯了扯,笑道:“你在害怕?”
“是,人本性如此,奴婢没有什么高风亮节,承受下来便可,难道还要面不改色心不跳么?”
慕容恪被她逗得笑出了声,点点头,一把将那鞭子丢开,刚好就落在沉容身前,沉容猜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皱着眉头看他一眼。
“皮肉之苦对你而言太轻了,”慕容恪转着手腕,笑道:“你猜一猜,孤上午去见父皇时说了什么?”
“奴婢怎么会知道?”她觉得他问的可笑。
“你应该知道。孤对父皇说——要纳个奉仪。”慕容恪唇边笑意丝毫不减,紧紧盯着沉容的脸,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的表情。
果然,沉容的身子在听到这话时微微一颤,双腿似有些支持不住似的发软,她整个人便向旁边一歪,坐下了。许久,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只是呆滞的看着慕容恪,看着他那张得意的、踌躇满志的脸,她的心口发胀,胀的好像有什么堵在那里,她感觉到自己长久干涸的眼眶——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湿润的凉意。
他怎么可以如此羞辱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把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抗争都化作泡影,告诉她,她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无能,多么的失败。
她把紫雀带到朝露殿来,为的是以后她走了,也有人能够照顾他;她故意让他以为自己和李广德有私情,也不过是为了让他看到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配不上他的女人;就连昨晚她去偷那本书,也只是为了能尽快结束在他身边的日子而已。可是她未曾料到,就算自己在他眼中已经是个不检点、不安分的女人,他也还是不依不饶的要把她捆在他的身边。沉容突然笑了出来,那笑容满满的都是嘲弄——她在笑如此愚不可及的自己。他这是在报复她呢!她越是想做什么,他就偏不让她得逞,以至于最后,两败俱伤。
沉容只觉眼角冰凉,她满不在意的抬手在那里抹了一下,却并没有如期的湿意——很好,她终究还是没有落泪。她微微偏头看向慕容恪,笑道:“殿下的心真是大,一个不贞洁的女人,也愿意娶。”
慕容恪表情冷漠,良久,方才回应她道:“不过是添置一房屋子,分配几个宫人黄门的事情,再多,也就是多出了一份例银,这些东西,东宫还是出的起的。”
沉容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散了,唇角回归冰冷的弧度,与那居高临下者竟有好几分的相似。是啊,哪还有这样名正言顺的、牢靠的、低成本的囚禁呢?他盘算的精细,她也未必看不出来。
“殿下不怕被人笑话?”她继续问。
“孤从小便不畏人言。”
“那么,”她的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丝怨毒,于是笑道:“奴婢继续与李广德保持来往,殿下也应当是不会介意的吧?”
慕容恪皱了皱眉,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周身仿佛结了一层寒冰,瑟瑟的向外散发着寒气,叫人不敢端视于他。沉容随意的将目光一转,落在了窗外的一株树枝上,那树枝扭扭曲曲的向外伸展,似乎要延伸到天空中。
“孤会遣他离开东宫。”他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丝毫温度。
沉容略带讶异的回转过目光来看他,殊不知此时此刻她已经将自己的身躯扭转成一道诱人的曲线——虽有衣袍遮掩,但身段还是十分的姣好,眼神中又透着几丝朦胧,看得慕容恪竟一失神。
“殿下要遣他去哪里?”沉容表情严肃。
慕容恪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冷淡道:“随他去哪,反正东宫他是待不下去了。”
沉容垂眸,没有说话。
慕容恪心里一阵恼火,错开目光说了一句:“跪跪好!”
沉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成了这样一个姿势,不由的红了脸,赶紧理了理衣服,端端正正的跪在慕容恪面前。
“你与他日后怕是见不着了,想也没用,不如好好回去拾掇拾掇,等你手一好,便把典仪办了,日后你就住在清风殿里。”
清风殿也在熹盛宫中,靠朝露殿不过百步远,原先也是书房,但因为慕容恪习惯去崇文馆,便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
“太子妃娘娘知道么?”
“孤自然已经同她说过了。”
“奴婢是说,让奴婢住在清风殿里,太子妃娘娘知道吗?”沉容依旧不肯放过这最后的一线希望——太子妃爱太子胜过爱己,日日在章华殿等太子不至,还能容忍另一个女人跟殿下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相信。
果然,慕容恪迟疑了一下,他确是没有和葛氏商量过这件事,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等搬过去,她自然会晓得。”
沉容一笑,抬头一脸真诚的看向他道:“殿下就不怕,这唯一无条件对殿下好视殿下为性命的人,也会离殿下而去?”
慕容恪不豫皱眉,“她不会。”
“奴婢总算见识到了,”沉容笑意更深,“这便是全心全意对殿下好的结果。奴婢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