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木敬言去年没了,木家便是木秋荷做主,执掌木家军。说起来,木家军不过千数人而已,却个个骁勇善战,比禁军战斗力更强。
皇上见木秋荷巾帼英雄,又为了抚慰她丧祖之痛,特地封她为殿前副都点检,与王凝浩一同执掌殿前军。王凝浩在前朝镇守,木秋荷则可任意穿梭于后宫之中。
谁知后来出了这档子事,木秋荷的这个职位正好给慕容谨行了方便,慕容谨再三向秋荷保证,说自己只是放手一搏,与慕容恪争个高低,否则他这一辈子都意难平。秋荷亦知慕容谨的心事,被他磨了几日无法,一面怕自己不出手让慕容谨出了事故,实在舍不得,一面念着侥幸,若慕容谨一举成功,她便是当之无愧的皇后。
可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她的预料。
这一刻,她觉得慕容谨是疯了,她觉得他陌生、乖戾、可怕,再不是与她耳鬓厮磨的官人,她甚至希望慕容恪的军队尽快攻破城门,阻止最糟糕的事发生。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你也要背叛我?”慕容谨双眼猩红的拽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凄厉一笑,“没关系,你走罢,把木家军给我留下。”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眼泪打转滑落,木秋荷掩面道:“我真后悔信错了你,白白将你送上绝路……没有父皇的支持,也没有百官的拥戴,便有禁军十万又能如何?慕容恪他手上足足有二十万的兵力,你怎与他抗衡?!我若留下木家军,不过是叫他们白白送死,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傀儡!谨,我们走吧,你随我走罢,乘着大军还未入城,你随我走吧……”
“走?”慕容谨仰天大笑,“我们能走去哪里?”倏然眼神转冷,吩咐旁边一个士兵道:“你,带王妃下去,即刻送王妃出城。”
那人领命,向木秋荷一揖道声“得罪”,便小心扶着秋荷的胳膊请她离开。秋荷强扭了几下挣脱,满脸泪痕的向慕容谨看去:“我自己走。”
对皇帝叩一叩首,走到殿外,再次拔剑对阶下密密麻麻列阵的军士道:“木家军听着,现在撤退,随我出城!”
慕容谨见状面色一沉,连忙追出,取出腰间令牌沉声命道:“谁也不许随她离开,否则军法处置!”
虽说军令如山,然木家军是木家的私有军队,只忠于木家后人,在此两难情况下,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的正经主子,准备撤军。
慕容谨大怒,竟准备叫手下禁军放箭,直对准木家军的方向。秋荷气的浑身颤抖,走下阶去与木家军并列,拿剑指着慕容谨恨道:“那你便将我一起射死吧!”
抹尽眼泪,木秋荷回归了平日里冷静沉着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虽不畏生死,却不能不顾虑木家军的兴亡,祖父将木家军传给她,为的就是让他们一步步壮大起来,为国尽忠,他们应该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而不是在这里,跟着慕容谨做困兽之斗!
沉默良久,在场诸人都能感受到气氛的凝固,最终慕容谨转身踏入殿内,众人皆松了口气,伏在四方的禁军收起箭弩,待木家军散尽之后,占据了紫宸殿前的位置,整个过程井然有序。
这一下,就损了五千精兵。
可若真的动起手来,那就不止这个数目了。
外面大军还未进城,里面就先混乱,难免人心惶惶,不如放木家军离开,求得一个安稳。
殿内,百官差不多都明白了眼前的情况——想必皇上并不曾出城,而是被慕容谨藏了起来,如此一来,慕容谨便成了城中的人心所向,杀伐决断宛如帝王一般,不受皇帝的拘束,一面又将皇帝牢牢的握于手心,挟天子令百官,谁敢不从?
在场许多官员想明白后,不由都横眉怒目指着慕容谨骂的唾沫横飞,慕容谨也不理他们,只将几个在翰林院供职的官员挑出来,当着皇帝的面命他们写诏书。
诏书的内容,自然是诬陷慕容恪带兵谋反,废除其太子之位,以及皇帝年老,将皇位禅让给魏王。那几个翰林都是硬骨头,便是拿剑指着他们的脖子都不肯写,只对着慕容谨大骂。慕容谨怒极,竟将剑指向皇帝,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人人面如土色,便是那几个翰林都吓的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慕容谨用皇帝的性命威胁他们,他们不敢写,也不敢不写,最终竟拿剑抹了脖子,英勇就义,慕容谨便一个个的把翰林院的人挑出来,翰林院里的都是些文人,文人最重声名,当着百官的面写下诏书,无非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最终竟一个个就义,杀到后来,慕容谨也麻木了,手起刀落便是一条命。
“谁为我拟诏,日后待我登基,我便封他为国公。”慕容谨噙着冷笑踏过满地的尸体,剑硌在地上,嗞嗞作响,随手便揪了一位官员的衣领,笑问:“你呢?你写不写?”
那官员本是翰林院的一个编修,根本不具草拟诏书的资格,然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了,他面容胀紫,眼见着慕容谨的剑缓缓对准了他,忙捣蒜似的点头,颤抖发声:“臣……臣愿为殿下效劳。”
那些个清高士人中,总夹杂了些贪生怕死之辈。慕容谨哈哈大笑,将那官员塞到座椅上,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伏在案上,“笔墨已备,大人快下笔吧。”
一片喧哗之声,不少人扼腕叹息,骂他毫无廉耻、助纣为虐,那汗从官员的手心渗出,一点点濡湿了笔杆,整只手都在打颤,一份诏书尽写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慕容谨满面喜悦,拍了拍他的肩道:“多谢大人。”随后命人传高演来。
高演捧着玉玺,被禁军拖到紫宸殿来,这些日子他头上白发又多了不少,真是垂垂老矣。远远瞧见皇帝,眼眶便红了一圈,却还强忍着将玉玺送到慕容谨的面前,奉上玉玺。
突然城外喊声大作,赵清浊慌忙来传,说是城门已破,敌军直奔皇城而来。慕容谨吩咐了几句,赵清浊忙下去,准备强弩弓箭,列兵在宣德楼上。
加盖印玺,慕容谨笑着把诏书放在皇帝面前晃了晃,皇帝气的直扑腾,望着高演骂道:“没良心东西,朕这些年如何对你,你竟和他狼狈为奸!怪朕看错了你!好啊,你们一个个的……”皇帝说着一口气喘不上来,吊了半晌,又呕出一口血来,顿时引得哭声一片,众臣下跪,大呼“陛下”,高演走到慕容谨身边,含泪恭顺道:“殿下,请容许臣去传太医来为陛下诊治。”
慕容谨将诏书收拾好放入自己衣袋内,略想想,点头同意了,于是高演下去,不一会儿带了太医上来,暂且缓住了皇上的病情。
另外一边,慕容恪早带了大军陆续往皇城去,赵清浊眼看人到了,忙令禁军放箭,谁知箭声未闻,耳边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赵大人。”王凝浩微微含笑,把剑架在赵清浊的脖子上,轻轻一划,登时鲜血喷涌,赵清浊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凝浩,嘴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最后白眼一翻,死了。
王凝浩面无表情的拿帕子抹了抹剑,身后有禁军上来,向王凝浩作揖道:“大人,魏王他还未发觉,我们得赶快进去。”
王凝浩点点头,问:“里面什么情况?”
“死了好些个大臣,陛下在魏王的掌控之中,我们不好妄动。”
将帕子往赵清浊的尸体上一丢,王凝浩冷冷吩咐手下道:“开门,放太子的人进来。”
大军涌进皇城,很快传到了慕容谨的耳朵里,慕容谨没想到会如此之快,连忙又派遣了两拨兵力去围堵。事前,王凝浩早与自己的心腹属下沟通,悄悄联络了百十人的兵力——也就是城楼上的这一批,赵清浊招揽人去堵截慕容恪时,王凝浩的心腹自告奋勇,将自己的手下带去,这才避免了一场恶战。慕容恪既进了皇城,之后少不得是硬拼,喊打喊杀之中,谁还听你分辨利害、陈明情理?慕容恪心系皇帝,命王凝浩带领军士抵抗,自己带余人往紫宸殿去。
“皇兄,臣弟等你多时了!”慕容谨站在门口,满面含笑的迎接慕容恪。
慕容恪不由的一愣,目光掠过他看向殿内,满眼的血腥,地上尽是官员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还咕嘟咕嘟的往外冒血,再看那些还活着的,莫不都是涕泗横流,抱团取暖,被禁军赶鸭似的驱赶在一块儿,当真可怜。至于皇上则被几个家丁模样的人看着,胸前一大片血渍,闭着眼睛,瘫倒在木榻之上,正由太医针灸。
“父皇怎么了?”慕容恪沉着脸问。
“没怎么,”慕容谨满不在乎的一笑,“人老了,难免有些三灾八难的,正常。”
“畜生!”慕容恪低声骂了一句,对身后的军士做出个“上”的手势。
慕容谨挑了挑眉,手一动,便有两重禁军围过来,死死的将紫宸殿的门前护住,慕容谨笑说:“我有一份好礼要送给皇兄,皇兄且听一听。”
却见一个小黄门,颤颤巍巍的捧着那卷诏书,细声细气的念了出来,慕容谨不悦的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那小黄门差点栽个跟斗,一面哭一面高声读着,那声音清亮,周围又安静,竟一字不落的叫人全听见了。
慕容谨劈手夺过来,挑衅笑道:“明日禅让仪式,皇兄可一定要来啊。”
“发矫诏可是死罪。”慕容恪弯唇。
“皇兄错了,这可不是矫诏,是翰林执笔、加盖印玺的诏书。”
慕容恪点点头,笑道:“那又怎样,你兵力不如我多,你必死无疑。”
瞳眸一暗,慕容谨冷笑着退回殿中,将一把匕首抵在了皇帝的喉咙处,高声问:“父皇的生死,可全在你一念之间,只要你现在撤兵出城,我保父皇不会有事,可你若执迷不悟,硬闯紫宸殿,就别怪做弟弟的无情?”
慕容谨笑的诡异,指指殿中无辜的大臣们,又说:“还有,他们这些人,也会因为你而死,你想要帝位是不是?那就让他们做你成事之路的铺垫!我就算死,也会拉着父皇一起死。慕容恪,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这么狠心,为了帝位,可以不顾自己父亲的性命,宁愿让这么多人为你陪葬!”
百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原来,方才逼迫翰林草拟诏书不过是一个开端,慕容谨真正要做的,是拿他们的性命去威胁慕容恪,他们完完全全沦为了慕容谨手上的棋子!一时间,殿内哀嚎声不绝,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死生之事面前,尊严也是可以抛弃的,于是,劝慕容恪离开放他们一条生路者有之,宁愿一死也要让慕容恪除了这个奸贼的亦有之,垂泪不语者有之,乱作一团。
慕容恪静静站在殿外,一言不发。他早猜到慕容谨会这么做,若是他一味冒进,导致慕容谨杀光了这些大臣,朝廷无人不说,光是结怨就不少。这些可都是在京城扎根多年的大臣,在京城内的关系盘根错节,若是这些人全死了,他也把京城的豪门清贵全部得罪了一遍。还有慕容谨手上的禁军,日后还有用,若真一时意气将他们全部杀光,真真不值。
“王凝浩人呢?怎么还不来?”慕容恪轻问身后的沈鸿轩。
沈鸿轩回:“刚传来消息,前方大胜,王统领又劝降了几个指挥使,粗略估计有千人。”
喜怒不形于色,慕容恪只略点点头,“叫他快来。”
不一会儿,王凝浩赶到,殿内的禁军一见他,都有些惊诧和激动,人心浮动,便是最好攻略的机会。王凝浩一番慷慨陈词,叙说利弊,说天命归太子,慕容谨谋朝篡位,名不正言不顺,又囚禁大臣,苛待皇帝,禁军所忠之人该是陛下,不该受奸人蒙蔽,反去保护那犯上作乱之人,若归顺太子,则既往不咎,又许他们进阶和银钱。王凝浩在军中的声望原就高,向来说一不二,既承诺了不追究,想必就真的不会追究,于是禁军都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跟随慕容谨,原是皇上的意思,后来这些勾心斗角的角逐也与他们无关。眼下情势明朗,慕容谨势单力薄,绝不是太子的对手,他们原先不敢弃明投暗,也是怕慕容恪拿之前的事和他们算账,这会儿见慕容恪态度明朗,王凝浩又一再保证,怎能不心动?!
慕容谨见势紧急,冷笑两声道:“你们真当他是不记事的菩萨?嘴上如此说,日后便真能如此做么?慕容恪在外孤军和盟军对峙,你们不曾出去帮他一帮,如今还要与他作对,他要真成了新皇,你们以为有好果子吃?不过骗的你们一时糊涂,到时候再来和你们算账罢了!”
此言一出,军士面上都不大好看,的确,慕容恪素日待人都极冷淡,倒是魏王,还好相与些,若真是太子登基,以后的日子谁也难说……
慕容谨对身后人使个眼色,那人会意,押了几个人上来,待慕容恪定睛看时,几乎晕厥!
果然好手段,慕容恪强压慌乱的心跳,向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