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十年前的大荒之地,刚刚在神魔大战后被遗弃,腾起的硝烟遮蔽日月,只有接连不断的电闪雷鸣划破红黑的天空,所有的树林与平原都被扭曲破碎得不成样子,而每一道狰狞的裂痕里,都塞满了鲜血淋漓的尸体。
他就是在这些尸体上醒过来的,准确来说,他是被疼醒的,巨大的痛感从右腿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他的小腿不知被什么咬掉了一块肉,渗出的鲜血沁透了裤腿,滴滴答答地砸在身下人的战袍上。血液的迅速流逝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伸手在身下摸索,希望能找到止血的东西。
但是触手都是冰凉,不是整片的僵硬,而是滑腻交织的冰凉,他感觉不对,费力地偏过脸,却正好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毒蛇,一脸不耐地从身下盔甲的缝隙里钻出来,震慑似的冲他吐着腥红的信子。
它,不,是它们吃空了整个人。
他闪电般的缩回了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死亡的威胁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腰部以下的身体已经全然没有了知觉,甚至连本能的翻身都做不到。那些蛇扭动着滑腻的身子,仍然在他身下的尸体里游动,一旦它们吃光那些身体,他就是下一分口粮。
他开始拼命挣扎,但无论如何也爬不上近在眼前的地面。大荒的风将血腥味送出很远,慢慢的有一匹黑狼寻过来,将他从堆满死人的缝隙里拖出时,咬伤了他的肩膀。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痛,瘫倒在地时,直愣愣地转过脸看着这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凶猛野兽,黑狼磨牙霍霍,勾下头看向他颈脖的目光,锐利如锋。
这场盛宴如此浩大,大荒的野兽都知道来这里就能找到吃的。这匹黑狼还没想好怎么下口,一群鬣狗便窜了出来。黑狼习以为常地呜咽一声,丢下他便扭头与它们正面相冲,撕咬搏斗。
扯飞的皮毛和温热的鲜血突然刺激到了他,竟让他生出些力气,同样恶狠狠地盯着前来争食的鬣狗,黑狼毕竟不能挡住所有的鬣狗,少数冲过来的凶兽想要趁机从他身上撕下肉块,都被他险险躲过。甜津津的鲜血渐渐唤醒了他的身体里的另一种感觉,那就是饥饿,比疼痛来的更猛烈,更真实。饿得他几乎面目扭曲。
他不再刻意躲避扑过来的鬣狗,而是以同样的方式撕扯回敬,他的血脉似乎天生就有凶狠的基因,无论是咬在什么地方,不连皮带肉啃下一块绝不撒口。他浑身浴血,已经分不出自己和鬣狗的血迹,甚至连眼睛都是一片血红,竟震慑得众狗后退数步。
一人一狼最终打赢了鬣狗群,黑狼看着地上的留下的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又转过眼睛看了看面目狰狞的他,低头撕下一块狗肉远远地抛了过去,然后便自顾自的开餐。他一把接住,毫不介意地塞在口中咀嚼,鲜血在他口中迸溅,浓郁的铁锈味渐渐将他整个淹没。
吃了肉,他的精神稍微好了一些,身上也多少有了力气。便重新爬回缝隙边,拨开盔甲,看着一起一付的衣服也没有刚才那样的害怕,而是随手捡了块尖石头一把划开,扯下足够大的一块,拿回来包裹伤口。那些并不干净的布料裹在身上简直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反抗。但他似乎已经对疼没有多大感觉。他也想不起自己到底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空荡荡的大脑虽然不再空白,但仍是一片混沌。他只能先走,先活下去。
然后慢慢去想,慢慢去适应。
那匹狼应该并不是很饿,并没有进食多少,反而努力咬住两条鬣狗尸体的尾巴,打算一并带回去。而他的直觉告诉他,跟着这条狼,或许会更安全,他不了解大荒,甚至不了解自己,多一个帮手,或者是对手,总是好的。
他的腿依旧在流血剧痛,站不起来,只能挣扎着,用手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好在狼走得也很慢,他才不至于掉队。
他就那么倔强地爬了数里,满脸满手全是沙土和血迹,最终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黑狼放下战利品站在洞前狠狠嚎叫,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它的领地。
他就在绕着那个地方爬了不远,也找到一个黑黝黝的山洞,不算宽敞,但好歹干燥。他蜷缩在一个角落,小心地舔了舔不再流血的伤口,慢慢睡了过去。
从此以后,他便学着如何在大荒之地生存,学着采摘隐藏在荆棘里的浆果,落得满手伤疤。跟着黑狼捕猎落单的小动物,赶跑抢食的其他同类,尽管黑狼待他极凶又恶,却总是在他遇到危险时站出来。
那是他相当陌生的感觉,在断断续续出现的那些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身影站在自己身前,自己的眼里永远倒影着连绵千里的火光和模糊不清的面孔,但每每想起,心中又并不震动,仿佛并不是多么重要的记忆。
没有更多的人,也没有改变的风景,大荒之地的辽阔超出了他的想象,在生存的压迫下,他完全蜕变成一条狼的模样。
他也不记得自己在大荒到底呆了多久,只记得离开那天,天空难得的泛着些青蓝,他照例跑到洞穴旁的沼泽地饮水,余光突然看到只鸽子降落在一旁,生着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华丽金羽,不时神气地转着小脑袋胡乱啄水,漾开一圈圈波纹。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是龙族的信鸽,只觉得那只小鸟与众不同,就像小孩子看见了新奇的玩具,无论如何都想到手一样。他处于绝佳的狩猎位置,这段距离他闭着眼都有把握一招制敌。
屏息,凝气,后腿微微弯曲,起.........
“哗啦”一声脆响,他飞身半步,一爪抓向信鸽,激起水花四溅,藻荇乱摇。岂料信鸽竟在电光火石之间反应过来,拼命向左扑棱了几下翅膀,身子一偏,成功地叫他扑了个空,只扯下几片金色羽毛。鸟儿躲过一劫,却被吓破了胆,“咕咕”大叫着,疯狂地拍打翅膀向天空冲刺,他又怎可能放了它去,立刻跟了上去。毕竟,偷袭一只鸽子,还偷袭失败了,简直就是他捕猎生涯的耻辱,哪有放过耻辱的道理。
他的身体并不算健壮,但在这些日子的锻炼下,力道已颇为惊人,他捡起沼泽里的碎石作为武器,那些鹅卵状的硬物一到他手上顿时威力大增,尽管鸽子反应惊人,却是娇生惯养。没被打几下便疼得放低了高度,却无论如何不肯停下来。这下到把他的好胜心激了出来,一路跟着非要看看信鸽到底落到何处。
他很快出了沼泽地,一路往东寻去。并渐渐向原先的战场靠拢,他不由兴趣更大,伤好后他来了这战场无数次,一草一木熟悉无比。却自问从不曾见过这小鸟。
但是,信鸽一头扎进战场范围后,只歪歪斜斜地飞了很小一段路,便支持不住似地跌落在地上。他不由有些失望,但毕竟追回小鸟,这番收获还是有的。他正打算上前把鸟儿拎回去,突然便止了动作,支起耳朵,风卷起黄沙阵阵袭来,瑟瑟作响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呼吸声!
是什么?不同于他熟悉的野兽刻意压低的声音,而是他更熟悉的,更熟悉的........
是人的呼吸,非常微弱的呼吸。就像他刚刚醒过来时那样。
他几乎被这天大的意外打击傻了,但也算不上都多惊喜,只是能够有一个“同类”,总比孤单一人好得多。他马上就调转方向赶过去,但半途顿了顿,还是折回去把鸟拎在了一块。
那声呼吸在一个小小的土包之后,越往前还能嗅到一丝丝新鲜的腥甜。他没费什么劲就在一个断崖之下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子,斜斜安坐在地,浑身鲜血都压不住金色战袍的璀璨,手中紧握着一柄龙云纹长缨枪,沾满鲜血的脸挺鼻薄唇,飞眉入鬓,因为闭眼的关系,消了肃杀,显得格外恬淡安静。
不过直到他走近,那个男子也没有醒过来。微微皱起的眉头暗示着他现在很不好受。他深谙这个情况下该怎么做,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金色小鸟,略一迟疑便张口咬在它的颈脖上,对方疼得惊醒,疯狂挣扎着振翅大叫。他丝毫不为所动,直到口中传来浓郁的熟悉的味道,才松了口,将已经拍打不动翅膀的鸽子递到那个男子唇边,方便鸽血顺势流进对方的嘴里。
他就这样救下了这个男子。但是那个人悠悠醒来后并没有感激地看着他,而是在有气无力地抬眸时顿时愣住。那双眼睛里包含的东西太复杂,甚至在黑狼的眼睛里都没有出现过。
莫名地,他开始害怕,想要逃离。
但是那个人并没有给他逃跑的时间,长枪在手中一转,枪尖便拦了他的去路。他侧身遇扑,一条乌蒙蒙的绳子突然从天而降,将他绊倒在地,顺势一缠,捆了个结实。
他慌乱地挣扎着,扬起阵阵沙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落在别人手上的下场。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人并没有杀了他,而是继续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打量着他,那眼神仿佛是有温度一般,灼烧得他的皮肤滚烫。那个人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他都认为对方要石化了,对方终于抬手,将他污浊不堪的长发拢到耳后,微微轻笑:“原来,不过是只小豹妖啊!”
他遗忘了太多的人类语言,已经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对这个笑容不太喜欢,就像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浆果,泛着微微的苦涩与失望。
那人揩了揩眼角,努力支起身子身子,指着自己,“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才化形不久,还未开灵智。跟我回家,对你有好处,好不好?”这句话他大概猜到了意思,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不想离开大荒,只有这里他才最熟悉,最有安全感。
“我叫洛书,你以后喊我哥哥就可以了。”洛书却对他的反应丝毫不为所动,声音仍旧低沉似水,“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这是他最后的记忆。洛书言罢便一记手刀劈下,疼得他的脑海里都回荡着骨骼“卡啦”一声脆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