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队长家在防城县城,离兵营有段距离。陈队长一不开车、二不骑马,每天坚持从家里走到兵营、又从兵营走回家,身边的人都为此感到奇怪。韩副官说:“队长辛苦了!每天操练国军,要走这么远的路。”陈队长解释说:“汽车留给前线的兄弟使用,骑马怕踩到老百姓的庄稼。”
这话谁听了都感动,但稍为知道底细的人都晓得,前线汽车多得塞路,国军就是不往前冲;至于老百姓的“庄稼”,那是不会被马踩到的——土地已尽丢荒,哪里还有庄稼的踪影?不过呢,荒芜之中也有不荒芜的地方。因为成了国军驻地,街市出现畸形繁荣,军需经济发展起来;且各种战时物资过境防城,堆积如山。
清晨时分,一条船停靠在西湾码头。船身漆黑,没有标志,不晓得船主从何处而来。看他下巴一圈络腮胡子,有些凶狠相;但穿着合身的绸衫,戴一顶白色礼帽,又像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码头巡逻的两名士兵看到这个人,立刻跑过来,枪口对着来人喊话:“什么人?”这人满脸堆笑:“我是本地商户,向陈队长交税来了。”说完掏出钱行贿。两名士兵飞快把钱收下,并主动指出陈队长家大院的位置。这人遂立刻消失在士兵视野中。
陈队长正在家里吃早饭,手下人来报告:“有人交税来了。”
“交税的事由税务官处理。”
“税务官稽查去了。”
“请韩副官处理一下。”
韩副官会意,匆匆而去、匆匆回来,向陈队长耳语:“是一笔不小的钱。”陈队长喜出望外:“哦?赶紧收下,支援前线。”又不经意地问,“哪里来的交税人?”
“说是原来住在龙门岛上的。”
“啊!”陈队长汤勺掉到了地上,愣了愣,拔出手枪说:“干!土匪居然敢找上门来。”立刻冲了出去。韩副官带着一队士兵紧跟。
门口站着一个人,头上的白礼帽在旭日下很扎眼。
陈队长倒吸一口凉气,退一步喊话:“九爷,果然是你,好大胆子,敢跑到我家闹事!看来枪子儿还没吃够,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阮九爷上前一步,把陈队长又逼退一步。“哗啦啦”一阵声响,士兵举起枪来。
阮九爷客气地说:“陈队长莫误会,我不是来闹事,是来交税。上次在岛上,你不是说让我把一切都交出来吗?如今我想了些办法,凑了些钱,就特意来上交。陈队长说话,我阮九爷照办。”
“不要你的钱,快走!”
“这是给前线兄弟的支援,请收下。”阮九爷摘下帽子,把帽子翻个,从里面取出厚厚的一摞票子,当着众人的面把钱递过去。这时已围过来好些人。
听阮九爷把话说到这份上,陈队长只得吩咐:“搜身。”两名士兵上前搜身,阮九极力配合,左手拿帽子、右手拿钱,像个变戏法的人,引起不少人发笑。
士兵搜完他的身,向陈队长禀报:“报告队长,他没带刀枪。”
“嗯。”陈队长与韩副官对看一眼,心想这事难办了。
阮九爷大声说:“前方打仗的兄弟需要支援啊!陈队长请收下这笔钱吧,这是老百姓的心意。”
此时民意已被阮九绑架,陈队长一时“识得破、斗不过”,除了使劲瞪眼还能怎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人群里有没有土匪。陈队长怕事情闹大,想了想,示意韩副官上前收钱拿人。
韩副官迈数步上前,把钱抓到手中,挥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半请半推,把阮九爷弄进门来。人刚刚迈进门槛,门就关上了。
“你是怎么从龙门岛上逃出来的?现在竟然敢送上门来!”
此时有人牵绳子、有人使擒拿,麻利地把人捆上了。阮九爷完全不抵抗,嘴巴里只大喊大叫:“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别踩我的帽子!”眼睛里有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看着自己被抓,仿佛是件又好玩又好笑的事情。
韩副官把阮九爷按在椅子上坐下。
阮九爷说:“我是一介草民,岂敢与陈队长平起平坐?坐不得,坐不得,给我一条小板凳就行了。”韩副官不理他,把脸掉在一边。一个小兵不懂事,还真的递过来一条小板凳,被韩副官一巴掌打飞。阮九爷哈哈大笑。
陈队长换了一个汤勺,一边吃饭一边看外面。阮九爷冲他直乐。陈队长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纳闷儿。韩副官把钱整整齐齐码在饭桌上,陈队长尽量不让自己去看这摞钱,可是士兵们能不去看吗?冷不防,阮九爷的顽皮话又来了:“钱堆里吃饭,日子过得不错呀!”这话把士兵们逗乐了。
韩副官呵斥道:“不准说笑,这是公款。”
陈队长咳嗽一声,众人以为他要训话;没想到他接连咳嗽好几声,就是不说话。喝一碗汤,又一碗汤;吃一个包子,又一个包子,半天才停下。
韩副官上前轻轻地说:“队长,请示一下,今天你还去兵营指导操练吗?”“不操练怎么打仗?”陈队长一下子来劲了,站起身举枪训话,“身为党国军人,就该为国尽忠。天天操练,随时杀敌!”士兵们把枪托重重地击打地面,表示听到了。阮九也跟着士兵们打出相同节奏,把地砖踩得“啪啪”响。
“请问,队长去兵营,我是否跟随?这人怎么处理?”
“这个嘛……”
阮九爷又闹起来:“陈队长,你快毙了我!我为国军交税,看来交错了。谁爱国,谁就得死!”
“阮九爷,你不要太得意,我不信收拾不了你。你们这些当地人,一个比一个贼。兵营里抓了一批,天天不老实干活;今天你又主动送上门,看来是想吃枪子儿!”陈队长用手枪向阮九比划着,一会儿瞄准脑门,一会儿瞄准胸口。
“队长,为什么不送他回水师,治他个私逃的罪。”
“要不是他身后还有一群贱民,随便那个理由不能杀他?杀了他,贱民要是闹起来,这就不好办了。”
“哎呀,陈队长!看来你也是个明白人!大家都往前走、往前看嘛!其实我这次是来投降的,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嘛!上次你把我打怕了,还好给我留了条命,大家都是中国人嘛,与其对着干,不如合作一把,没准还有些搞头是不是?咱们这些在海上漂的人,出门无非就是求财。陈队长,你不要小看我,我不是死脑筋,我也晓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今形势所迫找你帮忙,我想你不会不欢迎我这个新朋友吧?”
这番话似乎把陈队长打动了,他思考一下说:“你要是真的这么想,我和你交个朋友倒也没什么损失。只怕你玩花样耍我,那可就不好玩儿。你们这些人,在海上做强盗、在岸上做土匪,我有很多证据可以把你就地正法!不要忘了,你的把柄在我手上!”
阮九爷笑得脸上肌肉发抖:“我好害怕,原来我的把柄是在陈队长手上。这些年我只晓得抢得舒心,没想到老百姓会向官府告状。是啊,我是罪人一个,谁能像陈队长一样为人正直好比包大人?”
“你也不用拍我马屁,回来再收拾你!”陈队长慢条斯理把钱纳入腰包,吩咐道,“韩副官把他盯紧,今天我早点回来接着审,把强盗窝子审出来,一锅端!”
如此这般虚张声势之后,陈队长拍拍肚子出了门。韩副官指派一队士兵护送,行军礼目送他离开。
阮九爷叫喊起来:“放开我!韩副官,陈队长已收下我的钱,如今我们是同事了!”
“想跟我做同事是吧?好!我向新同事行个礼。”韩副官上前恶狠狠挥拳,一阵猛揍,把阮九爷揍昏。他懒得再理会,到内院跟队长的夫人和姨太们搓麻将去了。
过了一会,阮九爷醒过来,舔舔脸上的血,望着身边的小兵狞笑。小兵心里发毛,不敢招惹他。阮九这会儿不再叫唤,低头打瞌睡。
“蹬蹬蹬!”韩副官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老子又输了。队长的女人们玩牌比贼还精!”他站在天井中望了望,准备回去再玩玩,可是手上没钱怎么办?韩副官的眼光扫在小兵身上,小兵摊手一笑,意思是:“别找我,我可是个穷光蛋。”韩副官的眼光又扫在一个给花浇水的小丫头身上,小丫头赶紧收起浇水壶,一溜烟走人。韩副官摇摇头、搓搓手,只好叹一声气:“柴火上架口空锅儿——干烧!”他准备回去陪玩,前脚迈出又收回来。
“阮九!”
“陈队长什么事?”阮九缓缓抬头。
“我不是陈队长,我是韩副官,你的‘同事’。”韩副官上前笑着说,“这是谁打的呀?下手这么重,把一条好汉打成一条病狗。”
九爷没有理会他。
韩副官笑弯了腰:“阮先生,你身上还有钱没有?同事相处不能太吝啬对吧,借点银子花呗!”
阮九爷说:“刚才你也看见,我的钱都捐给国军了。不过我身上这件丝绸长衫倒还值点钱,你把它解下来,拿去当了吧!”
“你够意思!”韩副官还真的把阮九的长衫扒了下来,蹲在地上叠好,紧紧捏住,“蹬蹬蹬”地出了门。没多久,又“蹬蹬蹬”回来了。他看也不看阮九爷一眼,直奔里屋。
哪知没过多久,韩副官又出来望着天井。这回他不说话了,拿起枪朝天上瞎比划。阮九爷知道他又输了,遂取笑说:“你把我的裤衩扒下来,拿去当了吧!”他原以为这话会招来又一阵暴打,没想到韩副官走过来说:“九爷,算你行!”脸上换了一副冷笑样。
阮九爷明白他想要什么,马上大声说:“带我去当铺。以前我有些东西存放在那,可以取出来换钱。”
“真的吗?”韩副官动心了,搓搓手,讪讪地笑,“按理说,你帮我,我也该帮你;可是军令如山,我可不敢松绑。”
“没问题。你用我的白帽子把我的手一遮,谁看得见我被捆绑?”
“好主意!”韩副官捡起地上的帽子套在阮九爷手上。
阮九爷咧嘴一笑:“大小适合。”
“阮先生请。”
“韩副官请带路。”
二人客客气气来到当铺。阮九爷对掌柜的先说了两个字、又说了四个字,立刻把掌柜的镇住了:“九爷,我是九爷。”这六个字在掌柜的耳边炸响一声雷。掌柜的战战兢兢问:“好汉,什么事呀?”
阮九爷说:“我们是一家人,借点银子呗!”说到这里,阮九向韩副官挤眉弄眼。掌柜的见官匪一齐上门要钱,搞不清他们是什么关系,吓得把手上的算盘一丢,躲进里屋去了。
阮九说:“咦,算盘都不要了,这笔账怎么算?只好先记我账上。我记得以前在这里存有金银珠宝,看样子取不出来,那就直接提现款吧!”
阮九又说:“我是斯文人,非请勿入,只能在外面提现款了。”他踮起脚、弯下腰,把掌柜的钱箱子慢慢搜刮干净,找块布料一包,一股脑儿交给韩副官。
韩副官乐不可支,对围观的人说:“罪证,罪证!你们都看到了,强盗大白天抢劫,被我逮住了,罪证就在我手上。走,回去老子毙了你!”
韩副官拿着包、押着人,匆匆往回赶。经过一个饭馆,阮九爷叫嚷起来:“什么东西这么香?香肠、腊肉、海鲜、小炒?西施豆腐、东坡肘子、南洋菜、北京烤鸭?乖乖,不仅有肉,还有酒呢!泸州老窖、玉蟾大曲、广东红米酒、广西三花酒,还有客家黄酒,我不活了!”表情痛苦,看样子馋得不行。
韩副官笑了:“再香也只能闻闻。”
“这不公平!你喜欢玩牌我帮你,我喜欢喝酒抿一口都不行吗?”
“这……”
“反正手上有钱,喝一杯再走吧韩副官!我又不会跑人。”
韩副官站立不定。兜里全是钱,上街白逛一趟,好像也真不合理。
这时饭馆里跑出来一位女子,又年轻、又好看,身上穿的衣服有点妖魅,像是唱戏的。这装扮谁看了都想发笑,谁也没想到这女子竟然是小凤凰。这小凤凰向阮九爷招呼说:“这不是我大哥吗?我一眼就看到你了,还不赶快过来陪我喝一杯。”
阮九爷说:“原来妹子在这里。”对韩副官解释说,“我妹子是个女将军,喝酒比男人还猛。又喝又唱,一般人招架不住她。”
韩副官使劲咽口水,说:“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好!”阮九爷向小凤凰大声说,“多谢妹子邀请。今天不巧,我要陪长官公干。”
“我管你公干私干、单干双干,老娘要你喝一杯再走人。”小凤凰不由分说,上前一步,一手挽一人,把两人拉扯进店。阮九说:“妹子怎么变老娘了,占我便宜……”
这场酒,阮九基本上没喝,主要是小凤凰陪韩副官喝,边喝还边唱起了疍家歌。韩副官十分高兴,邀请她去陈队长家唱两段,意在讨好长官夫人。小凤凰满口答应,与阮九爷一左一右把韩副官扶进陈队长家。阮九爷前脚刚进门,立刻“嘣”的一声把门闩上,掏出韩副官的手枪。
对于阮九爷来说,“关门打狗”是件轻松的事儿。不到一盏茶功夫,全部收拾停当。阮九爷一点也不客气,把韩副官和所有士兵都绑了;小凤凰则把陈队长的家小全部赶到了马车上。阮九爷又飞起一脚把大门踢飞,马车冲了出去。
经过当铺时,阮九扔出一个大包袱,“当”的一声砸在柜台上,哈哈笑道:“掌柜的,多谢了!你的钱我还给你!”
马车一阵风,向兵营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