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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 徐贵祥 2825 2021-04-24 11:56

  五

  这顿饭说好了是吕上清请客,可是到了桂山饭店,桂山却说,这顿饭我请,谁结账我跟谁急。袁芦轩有些奇怪,说桂山你那么抠门,怎么就想起来请客了呢?桂山说,我该抠的时候抠,不该抠的时候自然不抠。袁芦轩又问,什么叫不该抠的时候,莫非你捡到元宝了?桂山说,元宝倒是没捡到,可是我家的那头病狗它好了,又叫了,狗一叫,我的宝贝儿子也笑了,会叫爹了。

  大伙儿都知道,桂山老年得子,宝贝得不得了,可是两岁多了,还不会讲话,这天会叫爹了,确实是天大的喜事。大伙儿都说,该老桂请客,好兆头,好兆头啊!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几件事凑在一起了,搞得大家心里痒痒的,都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都觉得应该好好喝顿酒。

  上菜的当口,袁芦轩说,这些天我一直纳闷,日本人到蛾眉十天了,不打,不杀,不抢,也不要女人,他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大伙儿一起合计合计。

  大家就喝酒,喝着议着。许甲说,是啊,真他妈奇怪,不杀,不抢,不奸,这还叫日本人吗?莫不是搞错了,莫非这压根儿就不是日本人?

  吕上清说,怎么错了?不是交过一千三百多块大洋保护费吗?这日本人也不是吃素的。

  张家恒说,可是保护费又退回来了,况且日本人买布买肉买豆腐都是多给钱的,听说还要给世豪中学捐钱,还要建教堂办医院,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难道狗不吃屎了?

  茶庄老板金瑞说,没听河岸说吗,是建立“王道乐土”,什么叫“王道乐土”。就是极乐世界,要啥有啥,想吃啥就吃啥……

  金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响,许甲突然把酒碗向桌子一掼,抹抹嘴说,晓得了,晓得了,这日本人,这日本人,太狠了,太他妈的狠了……

  许甲连说几个“太狠了”,可是到底怎么个“狠”了,他却说不出来,因为过于激动,还呛住了,咳嗽了好一阵子,搞得大家很着急,还以为许甲卖关子。袁芦轩说,老许你不要着急,喝口水,慢慢说。

  许甲咳嗽了一阵,没有喝水,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再把酒碗往桌上一掼说,他妈的,我总算晓得了!刚才家恒兄说,日本人要帮咱蛾眉建教堂办医院,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我想明白了。晓得了晓得了!

  吕上清说,你倒是把话说完啊,光你晓得有什么用?

  许甲说,这你还不明白?明摆着的事啊?日本人帮咱建教堂办医院干什么?想想当年,在山东,在天津,外国人也是帮咱中国建教堂办医院,可那是干什么?把咱中国的孩子弄进去挖心挖眼珠子,当药引子啊!

  吕上清一拍脑门说,啊,是啊,是有这回事啊,当年义和拳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引起的。

  张家恒说,可不是嘛,我就寻思,日本人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安什么好心,这回真相大白了!

  金瑞说,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怪不得河岸这狗日的对世豪中学那么上心,去看药引子啊!

  转眼之间,这顿酒就喝出了别样滋味,群情激昂,义愤填膺,喝着喝着就热血沸腾了,骂政府,骂国军。许甲说,这熊政府真不是玩意儿,抗日捐税收了不少,可是那么不经打,三个师还打不过日本人一个大队,半夜都没顶住,陆安州就被拿下了,三个师跑得没影了。

  吕上清说,兄弟你不知情,日本人不光是一个大队,还有三个师的“皇协军”啊,日本人有钢炮洋枪,隔着一座山都能杀人,咱们国军的家伙都是破枪破炮,用起来不顺手。

  金瑞说,再说,人心也不齐,中国人怕死,一打就跑,能有个好吗?

  许甲说,你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中国人怕死啊,咱们祖上有关羽张飞赵子龙,近的有岳飞秦琼穆桂英,怎么就怕死了?他妈的,惹恼了老子,杀猪刀一拎,砍他个龟孙。

  张家恒说,就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日本人到咱蛾眉的,不过百十号人,那些“皇协军”都是中国人,给他好吃好喝,不信他胳膊肘朝外。

  吕上清说,晌午鬼子河岸那话说得对,如果没有信仰,人心涣散,那就啥事也做不成,有枪有炮也是枉然。关键是要有领头人,要有政府。袁镇长你要是伸头,咱们出钱买枪买炮。

  袁芦轩不高兴地说,光我伸头有什么用啊?再说,就算能买到枪炮,能打过日本人吗?国民党三个师都没有守住陆安州。

  吕上清说,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也许……就不信鬼子他是铁皮脑袋,关键是咱们不能自己就这么耗着。

  许甲说,说得好,什么铁皮脑袋,鬼子也是爹妈生的,也是肉长的。中午在世豪中学,那条狗,真他奶奶的提气,真他奶奶的壮胆,那条狗,那条狗……许甲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咳嗽不止,黑脸憋得紫红。

  金瑞说,是啊,那条狗多厉害啊,我们难道还不如一条狗?

  袁芦轩说,那条狗怎么厉害了?它啥事也没有做啊,它只是在那里坐着,像个泥菩萨一样,不,像个傻子一样。我一直奇怪,兴许日本人的狗不是被它吓跑的,兴许日本人的狗是撞见鬼了。

  吕上清说,袁镇长这话不对,依我看,日本人的狗就是被那条狗吓跑的。那条狗啥事也没做是不错,可啥事都不做,就能把日本人的狗吓跑,那就更厉害。再说,什么叫啥事没做?不做就是做,日本人连人带狗都吓得屁滚尿流,这叫无为而为。不惊不乍,大将风度啊!

  吕上清的一番话,又把话题引到狗的身上。七嘴八舌,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人话加酒话,主要的意思就是要到别茨山找队伍,找不到国军就找新四军的四支队,找不到队伍,就自己拉队伍。

  还是袁芦轩清醒,对大伙儿说,拉队伍的事情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有钱有枪,从哪里出人呢?大伙儿不要只顾讲狠话,图个嘴皮子快活容易,真的拉起队伍,在座的诸位,有人打头阵吗?谁愿意打头阵,举手,咱们选他当司令!

  袁芦轩说着,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大家都不说话了,没有一个人举手。

  袁芦轩接着说,这不就得了吗?没有人愿意打头阵,什么都是白搭。要是能拉队伍,老子早就拉了,还用给日本人送保护费?

  一席话有理有据,说得大家都很凄惶。

  袁芦轩说,你们也不要怪政府,政府有政府的难处。我这个小镇长,其实就是个贩盐的。今天讲的这些话,就不要对外讲了,让日本人知道了,那就大祸临头了。日本人在南京杀人放火,大家都是知道的。当下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大伙儿同意我的意见不?

  这个时候,大家的酒就醒了一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吕上清说,袁镇长讲得对,从眼下局势看,只要咱们不惹事,日本人暂时不会开杀戒,我也同意走一步算一步。

  袁芦轩说,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

  这就散了,一伙头面人物一半清醒一半醉,离开桂山饭店,走到街面上,突然发现,街上的狗多了起来,打架的打架,撒欢的撒欢,调情的调情,好像赶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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