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那天夜里,蔡捷丰睡得很不踏实,老是做奇怪的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有,有的还很吓人,所以很早就起床了,到后院撒了尿之后,就到大门口去看茉莉花,没有见到茉莉花的影子。他琢磨,可能是姚独眼不许茉莉花早晨坐在大门口了,便到姚独眼的居室门外,从窗子往里看,看墙角和床底下,可是这两个地方都没有。蔡捷丰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敲姚独眼的门。姚独眼还没有睡醒,抠着眼屎,不高兴地问,什么事啊,这么大早的?蔡捷丰说,你的茉莉花呢?姚独眼说,茉莉花在伙房睡觉啊,干什么?蔡捷丰说,我觉得不对劲,咱们赶快去看看,可别出什么事啊!姚独眼二话不说又回到床上说,要看你去看,我再睡一会儿。
蔡捷丰只好独自前往伙房,灶前灶后柴堆都看了,哪里还有茉莉花的影子?不大一会儿,在校的老师都被搅起来了,从早晨找到小晌午,也没有见到茉莉花的影子。
蔡捷丰站在劝学堂门前,悲愤地说,一定是鬼子下手了,一定是蛾眉镇上那些孬种下手了。这日子还有什么活头?庄校长啊,你要是再不动手,我可就单枪匹马去跟鬼子拼了。
庄临川也站在劝学堂门口,很长时间不说话。
到了中午,就有消息传来,果然是镇上的头面人物动手了,花钱雇了二十几个二流子和三流子,下套,放毒,手刃,各种手段都用了,把镇上的狗全都弄死了。
几个老师听了,脸色灰暗,正叽叽喳喳议论着,周介于回来了,进门就说,且慢,没有全部弄死,听说昨夜上半夜,打狗队动手之前,有三十条狗召开紧急会议,然后逃之夭夭了。现在河岸还在跟袁芦轩算账,要他务必再交六十只,不,再交五十九只狗耳朵。如果不交,就要让镇上的头面人物把四百块洋钱吞进肚子里。
蔡捷丰起先没有想明白,问周介于,为什么是五十九只狗耳朵?
周介于说,这还不明白?因为茉莉花只有一只耳朵啊。
这下蔡捷丰明白了,喃喃地说,老天有眼,这么说,咱们的茉莉花还没有遭到毒手,咱们的茉莉花它还活着?
姚独眼看蔡捷丰泪流满面,好像也很感动,拍拍蔡捷丰的肩膀说,咱们的茉莉花它不会死的。
蔡捷丰泪眼蒙眬地问姚独眼,可是,茉莉花它在哪里呢?
姚独眼说,我知道茉莉花在哪里,到了该让你见到它的时候,自然你就见到了。
这件事情太神奇了,三十条狗集体行动,从人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事是狗做的吗?蔡捷丰坚持认为,这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可是那个人是谁呢?他再一次想到了“蛾眉纵队”。看来,真的有“蛾眉纵队”,即便不是拿枪拿炮的“蛾眉纵队”,也一定会有一个看不见的“蛾眉纵队”。这时候,他又想起了庄临川校长讲的那些话。
这天夜里,蔡捷丰辗转反侧。半夜时分,听到窗外有微弱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从枕头下面摸出剪刀,蹑手蹑脚地下床,猛地拉开房门。借助门外上弦月光,他看见地上有张字条,点上灯一看,是一封信,开宗明义地说,日本人的阴谋就要揭晓了,所谓的“樱花行动”,就是在蛾眉镇组织“王道乐土模范镇”揭牌仪式,让蛾眉的学生升太阳旗,唱日本歌,给日本人献花,说明中国人欢迎日本军队。他们会把这些场面拍成电影和画片,欺骗世界人民。最后的战斗就要开始了,请做好一切战斗准备,随时接受“蛾眉纵队”的指令!
那一夜,蔡捷丰再也无法入睡了,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谭嗣同,想到了史可法和文天祥,也想到了父母祖宗,更想到了死,就这么想着哭着睡着,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直到姚独眼在门外把他叫醒。
姚独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告诉他,茉莉花找到了,正如他所预料,在它该去的地方。蔡捷丰热血沸腾,跟着姚独眼,先是穿过东头那片一望无际的稻田,一直走到距蛾眉十几里外的油坊桥,在桥下上了一页扁舟,再往前走,就到了一个河湾。
上岸之后,老远看见一棵树,树下站着一个人,天啦,果然是他——庄校长。
庄临川回过头来,微笑着说,蔡老师,没有想到吧?
蔡捷丰说,不,我想到了。
庄临川说,你不是一直在找“蛾眉纵队”吗?今天我就让你看看“蛾眉纵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我、老姚,还有它们。庄临川伸手一指,河湾深处,一群狗在奔跑跳跃,尽情地撒欢。蔡捷丰一眼就认出来了,领头的那条黑狗就是茉莉花。狗们显然把茉莉花当成袁镇长了,茉莉花走到哪里,多数狗就奔向哪里。
蔡捷丰恍然如梦,有些失望地说,“蛾眉纵队”原来是一支影子部队?
姚独眼说,庄先生说,“蛾眉纵队”,是天边的风,是云间的雨,是一个神。
庄临川说,老姚,你把狗集合起来,让蔡老师开开眼界。
姚独眼说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眼短笛,轻轻地吹了起来,吹得不算高明,比河岸中佐的琴声差远了。蔡捷丰听着有点熟悉,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当地的民歌小调,《好一朵茉莉花》,这下恍然大悟,原来庄校长给狗起的名字,典故在这里。
姚独眼的短笛刚刚吹了两句,奇迹发生了,茉莉花摇头晃脑小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姚独眼的面前,看来它真的能听见五音笛的声音。那些正在玩耍的大狗小狗跟着茉莉花,一个接着一个坐下来,老老实实,一动不动。不多一会儿工夫,三十条狗就坐得井然有序,既不东张西望,也不摇头摆尾,煞有介事,像听课的学生。
蔡捷丰的眼睛都看直了,没想到这些狗这么听话。
庄临川说,看见没有?这就是领头的作用。凡是群居动物,都有一个领头的。你看,这些狗本来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可是自从茉莉花来了,它们有了主心骨,就聚到一起了。
蔡捷丰问姚独眼,你这狗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日本狗那么怕它?
姚独眼眯起独眼想了想说,什么来头?说起来确实有点来头,它是咱们师长的狗,我是师长的勤务兵,师长负伤了,把我和狗一起送给了团长。团长阵亡了,我和狗一起留给了新团长。新团长后来到了蛾眉,我和狗就跟着一起到了蛾眉。就这么回事。
蔡捷丰琢磨了半天,问,新团长就是庄校长?
庄临川说,正是鄙人。
蔡捷丰说,如此说来,这狗果然不凡,难怪鬼子的狗怕它。
庄临川说,这狗其实也就是普通的狗,无非就是打过几仗。鬼子南下这一年多,打过多少恶仗啊?师长团长死了好几个,这狗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耳朵被炮弹震聋了,眼睛也差不多瞎了,只能看见十步远。可是,如果危险近了,它还是有反应的,反应的速度你想都想不到。
蔡捷丰全明白了,原来庄临川和姚独眼都是从队伍上下来的,还有这条狗。蔡捷丰说,自从那天它把鬼子的狗吓跑,我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蛾眉镇了,蛾眉人的腰杆一下直了许多。是狗帮助咱们提起了精气神。
庄临川说,狗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以后就该我们这些人来做了。
蔡捷丰说,姚师傅把他们训练得这么听话,不派上用场吗?
庄临川说,暂时还派不上用场,再说,这狗老了,它该歇歇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做。你不是到处找那个领头的人吗,我就是。
蔡捷丰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眼前就是。
庄临川说,应该这么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在你自己的心里。
蔡捷丰激动得泪花闪烁,喃喃地说,庄校长说得好,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在蛾眉的大街小巷,在江淮的山山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