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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 徐贵祥 1633 2021-04-24 11:56

  一

  清河地界,自从三支队办起了识字班,大老爷们儿小伙子,称呼年轻妇女,通常都叫识字班。识字班设在金家祠堂,先是办夜校,后改在后晌上课,女人下地忙乎了半天,也好歇歇脚。识字班教员章慧,是三支队民运科的干部。章慧不光教妇女们认字,也给她们讲道理,拿出一些讲鬼子屠杀中国人的报纸挂在黑板上,让大伙儿看个仔细。章慧说,鬼子就在詹家店,离咱清河并不远,就百十里路,时常会有奸细化装成生意人来根据地刺探情报,大伙儿留个意。有性子烈的,回家把剪刀磨得飞快,揣在裤腰里,赶集的时候两眼滴溜溜乱转,看看那些卖鱼的卖肉的哪个像奸细,随时准备一剪子捅出去。

  清河地界,识字班又是防特反奸的民间组织。道理讲了,就教识字。章慧在黑板上画一个大方框,然后让大家跟着一起念,楼,楼房的楼,高楼的楼,绣楼的楼……念完了,就问大家,见没见过?班长傅菊珍说,俺见过,张大户家就有,俺给他家帮工,还上去过,那房屋,又大又亮。

  章慧又问,想不想住这样的楼房?

  大家就七嘴八舌,说,那感情好,还省地,还阔绰。可是俺们啥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楼房呢?章慧说,我画的楼房,不是张大户家的,它是我们庄户人家自己的。只要我们团结抗战,打走了日本鬼子,建立了新的政权,我们庄户人家很快就能住上楼房。

  蔡秀英问,住楼房尿尿咋办?马桶搁人头顶上?

  章慧是城里人,济南乡村师范的毕业生,嘴里很多名词,自然不像乡下女人满嘴粗话,倒是和气,听到粗话也不气恼,只是笑。傅菊珍要求大家说话文雅,要学章同志,不说尿尿,说解手。可是大伙儿学不来,上课上着上着就有人举手报告,要尿尿。有一次傅菊珍批评蔡秀英不该说尿尿,蔡秀英问,那你说该怎么说?傅菊珍说,叫解手,蔡秀英又问,解左手还是解右手?弄得傅菊珍无话可说。傅菊珍也是混着说,有时候记得了,说解手;忘了,照样说尿尿。

  章同志心情好的时候,还教唱歌,歌子唱得像山涧流水,大姑娘小媳妇稀罕得很,就像看到了天外的一扇天,天上的云彩花一样盛开。

  清河地界,民风淳朴,男人粗犷倒也在情理之中,女人奔放往往让外地人咋舌。女人在识字班里什么都讲,婆媳灶台锅屋斗嘴,男女夜里炕上比武,嘻嘻哈哈无话不谈,快活得像孩子。识字班们上完课,就回家讲,回家唱。讲故事,也讲道理,讲得庄户后生心里长出很多花花心思,私下里嘀咕,再也不当缩头乌龟了,要打鬼子坐天下。

  王桃花的男人第一个到三支队扛起了汉阳造,就算开了个头。识字班里都是能角,女人们在一起表面嘻嘻哈哈,暗中却较劲,谁也不让谁,有了一个就有两个,然后就像开了栅栏的羊群,呼呼啦啦往外窜。识字班办起不到一个月,清河镇的男人就走了二十多个,都当八路去了。

  蔡秀英的男人叫秦瓦水,原先在詹家店当警察,鬼子来了,摇身一变当了“皇协军”的小头目,蔡秀英在识字班里就抬不起头。章慧给姐妹讲道理,不许歧视蔡秀英。大家就不歧视,喊蔡秀英老总太太,还给她鞠躬。越这么喊,蔡秀英心里越憋屈。傅菊珍给她出了个主意,蔡秀英就做了一件轰动清河的事情。

  那年正月十五,天麻麻亮,秦瓦水从鬼子据点偷偷摸摸回家,不曾想家里正在办丧事,门口挂着白幡,门外烧着纸钱,蔡秀英披麻戴孝,高一声低一声哭得正欢,俺的男人啊,当了汉奸,让俺在清河抬不起头,前头走后头就有人戳脊梁骨啊,叫俺怎么活啊,俺把丧事办了,就当俺男人死了,啊,苦啊……

  秦瓦水那天没进家门,在村外的树林里待了半天。到了晌午,蔡秀英拎着饭篮出门,在林子里找到了自家的男人,男人把饭菜吃完,抓住蔡秀英就是一顿暴打。打着打着,男人蹲下了,捂着脸号啕大哭。当天夜里,秦瓦水从鬼子据点跑了出来,还带回来三条枪两个人,全都参加了八路军。

  这件事情,在清河妇孺皆知,清河的男人,是断断不敢当汉奸的。当了汉奸,家里的识字班要办丧事,这男人就没法进家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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