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这天夜里,袁芦轩和几个头面人物在桂山饭店打牌,商议揭牌那天怎么把土炮派上用场,薛裁缝主张半夜向妆台放几炮,把鬼子的阵脚打乱;吕上清主张天亮前架在西头的楚岗,对准河岸的汲河桥,等鬼子巡逻队过去之后,这边举旗为号,那边点火发炮,把汲河桥炸掉。
正商量着,许甲和“皇协军”团长张贵闯了进来,说奇了奇了,天上打雷了,还下了冰雹。袁芦轩不信,说你们简直睁眼说瞎话,大伏天的,打雷还说得过去,下什么冰雹啊?许甲说,你们不信?蛾眉地界,乾隆年间就在伏天里打过雷下过雪。张贵扑哧一下把灯吹了,说大家都不要讲话,往外看。
大家就黑咕隆咚地向外看,渐渐地安静下来,果然听见远处有隐隐的雷声,十字街的街面宛如升起了月亮,青石板路好像铺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小河一样泛着蓝光。袁芦轩说,奇了奇了,真是奇了。吕上清说,莫非是收复陆安州了,那亮光是大炮的光,这雷声是大炮的声?张家恒说,不是,你看十字街,你看蛾眉镇上面,在房顶上,在天空下面,有千军万马呢,有天兵天将呢,你看那云彩,那里晃动的是啥?是方天画戟,是岳大元帅的旌旗。莫非是“蛾眉纵队”下来了?
大家睁大眼睛往上看,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看见。袁芦轩突然说,都别吭气,你们听到了什么?
大家说,好像真的在打雷。
袁芦轩说,我说的不是打雷,你们听到歌声了吗?天边的风,云间的雨,荷叶上的冰凌,腊梅上的蛙鸣,麦子熟了,麦子熟了……
大家说,没听到歌声,确实听到打雷了。
袁芦轩说,再使劲听,好像是从十字街里传出来的。
大家于是使劲听,听了一会儿,许甲说,没有听到歌声,就听到哪里在隆隆地响,还是像打雷。
吕上清说,我听到了,是从十字街的青石地板上发出来的。
金瑞说,这回我也听到了,是从我的喉咙里传出来的。
袁芦轩说,大家不要在这说空话了,回去各忙各的吧。
第二天天不亮,蛾眉镇就醒了,十字街上聚了很多人,眉飞色舞地议论,夜里过龙兵了,“蛾眉纵队”来了,一队一队的,天上打着雷,下着冰雹,日本人被吓坏了,躲在妆台不敢露面,蛾眉的鬼子兔子尾巴长不了啦。
这件事情自然很快就传到河岸中佐的耳朵里,河岸把贾宜昌和张贵叫去,问起这首歌的情况,贾宜昌说,蛾眉地界是有这首歌,很老很老的歌,有的人会唱,有的人不会唱,不过,只要有人带头唱,大伙儿就会跟着哼哼。
河岸中佐问,这首歌有没有特殊的含义,比如像白莲教和太平天国起义时的联络暗号?贾宜昌和张贵信誓旦旦地说,没有这个用场,就是收割时唱的民歌,表达快乐的心情而已。
河岸中佐虽然将信将疑,倒也不再深究了。
农历初三这天早晨,蛾眉的多数居民还在梦中,日军一个小队护卫着河岸中佐和电影拍摄队,踏过了汲河桥。这支队伍的后面,还有几个农民,挑着竹筐,据说里面是揭牌仪式后的午餐食材。世豪中学那边,早已安排妥帖。河岸中佐的计划是速战速决,拍上三十分钟即收兵,松冈已经秘密调兵遣将,单等拍摄计划完成,血洗蛾眉。
在汲河桥头,河岸中佐交代加藤少佐,到了世豪中学,先带两条军犬进入,警戒部队内圈全部由皇军士兵担负,“皇协军”只负责外围。
走过汲河桥,一路巡视沉睡的街面,河岸中佐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复杂的感情,啊,蛾眉,多么美妙的名字,他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这是他征战中国以来驻扎时间最长的一次,在那些险象环生的日子里,多少屈辱,多少惊恐,多少忧虑,他都挺过来了,再过几个小时,在他带着另一种战果乘船脱离这个小镇的时候,身后将变成一片火海、一个人间地狱。蛾眉啊蛾眉,地球上再也不会有相同的蛾眉了。想到这里,河岸中佐的心里居然涌起一阵伤感。
一路未见异常。越是接近世豪中学,河岸中佐的心里越是复杂,直到快到十字街的时候,这种感情才被另一种感情取代。
巡逻队报告,前方出现情况。
不用巡逻队报告,河岸中佐和那两只军犬也发现了前方异常,非常异常——十字街中央,出现一个黑色的方阵,几十个黑乎乎的石头坐在那里。河岸中佐掏出手帕,擦擦眼镜,他看清楚了,那不是石头,而是——狗!他大致数了数,心里就有数了,那正是他颁布杀狗令之后从蛾眉镇上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狗。如今,它们又回来了,它们坐在那里,完全无视皇军的威严,无视皇军军犬的尊严,装聋作哑,似笑非笑,一言不发,傲慢无礼。
那是被姚独眼全部刷了黑漆的狗队,除了望风而逃的,还有二十五只,每排五个,一共五排。这阵势,很像河岸中佐在军校的电影里见过的鹿寨,它们的头顶正在向上呼呼冒着鬼气。幽灵啊幽灵,蛾眉无处不在的幽灵!
这个时候,河岸中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身后的两只军犬——雄狮少尉和狂飙少尉。河岸中佐低沉地喊了一声,五郎君,中野君,你们还在等什么?
五郎建二和中野就在等他的这句话,只见二人把手一撒,两只军犬似乎犹豫了一下,对视一眼,然后对准黑色方阵,由慢渐快冲了过去。在最初的几秒钟内,黑色方阵静如冰雕,一动不动。随着两只军犬的逼近,黑色方阵出现了骚动,后面的几只狗欠起了屁股,一只弱小的狗甚至开始退却,试探着向后倒行。
河岸中佐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前面那条狗的身上,不用问他也知道它是谁。只有它,在两只军犬离它只有二十步的时候,它的耳朵还是耷拉的,它的安之若素的姿态让两只军犬突然警觉起来,它们放慢了冲击的速度,并且再次对视。大约过了一分多钟,两只少尉军犬终于达成默契,一声呼啸,同时扑向茉莉花!
跟上次没有太大的区别,就在威胁即将落下的时候,只见茉莉花的独耳刷地一下直了起来,身体随之腾空而起,但是这次它没有上次幸运,它只能摆脱左侧的危险而难免同右侧的危险撞个满怀,正好被那个名叫雄狮的军犬抓住,雄狮的两只前爪准确地扼住了茉莉花的脖子。出乎雄狮的意料,茉莉花并没有俯首就擒,而是就地一滚,用后腿蹬开了雄狮,两只狗随即扭打在一起,双方的爆发力都发挥到极致。雄狮显然不知道茉莉花的眼睛半瞎,它把它当作正常的狗来对待,而茉莉花没有正常的战术,它的所有行为都是来自本能,从而使雄狮的判断失误,因此打成一片,没有出现河岸期待的速战速决的效果。
幽灵又出现了。一缕细若游丝的笛声从鏖战双方的头顶飘过,落入河岸中佐的耳朵里,那笛声简单,轻松,欢快,时隐时现,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春风又绿淮河水,两岸笑开茉莉花……河岸中佐听出来了,那是用竹子做成的短笛,五个音阶,只有五个音阶。他听不懂,但是他知道,那些狗能够听得懂。河岸中佐茫然四顾,十字街家家关门闭户,但是他知道,吹笛子的人就隐身在那里,就像一只鱼潜在水底。
茉莉花的战斗精神犹如战鼓,在十字街的地面上隆隆震响。在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不是所有的蛾眉狗都望风而逃,比姚独眼预计的还要乐观,除了茉莉花,竟然有六只狗没有逃跑,它们同那个名叫狂飙的军犬纠缠在一起。狂飙深感敌众我寡,避免斗勇,尽量斗智。好在这六条蛾眉狗都是耳聪目明的狗,它们的招数都在狂飙熟悉的范围,因而狂飙有了施展战术和技术的可能。狂飙左冲右突,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抓住一个重点就重拳出击,接着杀一个回马枪,很快就击倒三条蛾眉狗,但此时狂飙也付出了重大代价,连续断了两颗牙齿,一只前腿负伤。河岸中佐从望远镜里激动地看到,瘸了一条腿的狂飙带伤战斗,越战越勇,越战越有感觉,不仅连续击毙三条蛾眉狗,而且终于把其余的蛾眉狗吓得不敢上前了,只是围着狂飙狂吠不已。
在另一个方向上,雄狮同茉莉花短兵相接,起先几招,雄狮不太熟悉那条病狗杂乱无章的战术,尤其对它一声不吭感到费解和恐惧,十几个回合之后,雄狮终于明白过来,对面这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它的战术就是没有战术。明白过来之后,雄狮就不再蛮干了,卖个破绽跳出圈子,一边喘息一边观察。茉莉花失去了目标,似乎也明白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它,一只耳朵直立起来,警觉地捕捉四周的动静。突然,雄狮一声长鸣,竖立前爪,两只后腿猛地一曲,身体就离开了地面,然后像一道划过长空的彩虹,准确地叼起茉莉花的右前腿,竭尽全力向空中一甩。只听“咔嚓”一声,茉莉花的右前腿断了,连着爪子的小腿骨被雄狮吐在身后。经过这致命的一击,茉莉花只剩下半截小腿,白色的骨茬转眼就被汹涌的鲜血染红。奇怪的是茉莉花不喊不叫,原来它还是一只哑巴狗,此时这只可怜的病狗倒在地上,搂着断腿抽搐不已,等待死亡来临。雄狮决定不再攻击,它知道,不用它下手,这个敌人也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刚刚把六条蛾眉狗全部击倒的狂飙,在狂怒和狂喜中进入了高度亢奋的状态,焦躁不安地在圈子外面刨着土,一眼就看出雄狮的作战对象是这次作战的核心目标,纵身跳到一截断墙上,又从断墙上对准茉莉花,径直俯冲下来。茉莉花的脖子被死死地咬住,浑身剧烈地悸动,就在狂飙拖着它的身体全力扭打的当口,它的那只断腿插进了狂飙的腹部。
加藤少佐后来证实,是狂飙在狂喜中自己扑到那条断腿上的。
中野中佐和五郎建二几乎同时拔出了军刀,河岸中佐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难道想和狗打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