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激荡三十年(下)(吴晓波)

3.2000曙光后的冬天(1)

  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

  ——沈灏《南方周末》新年发刊词2000年

  2000年1月1日,在中国大地上,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在浙江省温岭市一个叫石塘的临海小镇上。新华社记者用抒情而充满寓意的笔调描写道,“渔灯点点,在海港洒下粼粼波光,渔民敲响大鼓,鼓声震撼黎明前的黑暗。海天之间,由浅黄而橘黄,转眼腾起万道光芒,映红长空,彩霞满天。”记者接着又很现实地计算说,第一缕曙光为无名小镇石塘带来了1.2亿元的商机。

  这种不无浪漫而无比务实的笔调体现了那个时期的公众价值观。相对的,全国发行量最大的周刊《南方周末》则在新年发刊词中用一种更为坚定而煽情的笔调说:这是新年的第一天……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里。有一种力量,正从你的指尖悄悄袭来,有一种关怀,正从你的眼中轻轻放出。在这个时刻,我们无言以对,唯有祝福: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让往前走的继续走,让幸福的人儿更幸福;而我们,则不停为你加油。

  我们不停为你加油。因为你的希望就是我们的希望,因为你的苦难就是我们的苦难。我们看着你举起锄头,我们看着你舞动镰刀,我们看着你挥汗如雨,我们看着你谷满粮仓。我们看着你流离失所,我们看着你痛哭流涕,我们看着你中流击水,我们看着你重建家园。我们看着你无奈下岗,我们看着你咬紧牙关,我们看着你风雨度过,我们看着你笑逐颜开……我们看着你,我们不停为你加油,因为我们就是你们的一部分。

  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抖擞精神,总有一种力量它驱使我们不断寻求正义、爱心、良知。这种力量来自于你,来自于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

  由30岁的传媒人沈灏执笔的这篇发刊词在中国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中传诵一时。人们联想起整整100前的一个暗夜,27岁的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在赴日本流亡的海船上写下的那篇《少年中国说》,“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梁氏研墨为文之际,正是诸国列强瓜分中国的绝望时刻,而百年以降的今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终于成了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事实。

  一种巨大的百年感慨让无数中国人心旌荡漾,情不能禁。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年,整个世界都在重新想象中国。

  亚洲最资深的政治家、77岁的李光耀出版了自传《李光耀回忆录》。他深情地回忆了22年前与已经去世的邓小平的那段交往,他继而预言,“中国有可能实现其到2050年成为现代化经济大国的目标,它将以一个平等和负责任的伙伴姿态参与世界贸易和金融活动,以及成为世界重要成员中的一员。如果它不转移教育和经济两大发展中心,中国很有可能成为世界第二大贸易国。这就是中国50年的一个构想—现代化、自信和负责任的大国。”

  从年轻的沈灏到年迈的李光耀,谁也不能否认,中国以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让世界重新认识了自己,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变化都让人惊奇。不过,也许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才真正能够体会到,在这场伟大的经济运动中所伴生的失落、痛苦与彷徨。

  这年6月1日,新一届世界博览会在德国汉诺威举办。著名人文作家余秋雨为凤凰电视台做一档《欧洲之旅》的节目,刚刚途经此城,他专程去了中国馆参观。他看到很多人在场馆门口排队,由于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馆成为博览会最受欢迎的场馆之一。但是,“中国馆找不到主题,更没有一个构思,门外照例是长城照片和京剧脸谱,里面除了有一个简单的三峡工程模型外,稍有印象的只有两点,一是幻想中的中国人登上月球的模型,二是以一个针灸穴位人体模型为中心的中医介绍。这实在是草率得太离谱了,不知在骄阳下排着长队的各国观众,看了作何感想。”

  这样的景象让余秋雨感到很郁闷,他十分警觉地写道,“各国都以异样的真诚争先恐后地向世人承诺,自己将在新世纪投入革新创造,相比之下,中国馆的差距是整体上的。展览做成这样有点偶然,而这种偶然背后却隐伏着一种文化精神生态上的必然。”

  余秋雨的忧虑如一团纷乱了的中国蚕丝,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解起。

  这年4月,一直高傲地一路上飙的美国纳斯达克股市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调头下挫,综合指数在半年内从最高的5132点跌去四成,8.5万亿美元的公司市值蒸发,这个数值超过了除美国之外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年收入。仅美国在线—时代华纳一家公司就损失了1000亿美元的账面资产,在10年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家公司的市值能够超过这个数目。几乎所有知名的互联网公司都遭遇重挫,思科的市值从5792亿美元下降到1642亿美元,雅虎从937亿美元下跌到97亿美元,亚马逊则从228亿美元下跌到42亿美元。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用不无黯淡的语调写道,“泡沫破裂了,经济陷入了衰退,这种结果的发生是无法避免的—建立在虚假根基之上的喧嚣的90年代,最终将走向终结。”

  随着全球互联网泡沫的大破裂,在美国上市的几家中国公司也不能幸免,新浪的股价跌到1.06美元的低点,搜狐跌至60美分,网易则更惨,它的股价一度只有53美分。稚嫩的中国互联网经济早早地进入了“幻灭的低谷”。日后来看,这也许是一段必经的苦痛,初冒的嫩芽唯有经历一番寒霜的考验方能成熟。

  纵观天下局势,纳斯达克的崩塌对中国经济的现实影响并不大,反倒让我们有了水落石出、一枝独秀的表演机会。①

  这年,对中国经济来说是一个好年景。在即将加入WTO的利好推动下,从年初开始,宏观经济景气就明显上扬,国内生产总值超过8.9万亿元,比上年增长8%,企业经济效益有所改善。最让人意外和振奋的景象是,一向萎靡不振的国有企业居然表现最为抢眼,它们的数量大为减少,效益却飞速提高,全年共实现两千多亿元的利润,同比增长140%,创下90年代以来盈利水平的最高纪录。这一切,当然是“国退民进”的战略调整所带来的。

  从两年多前开始的这项改革一直在坚定而不无忙乱中进行着。正如我们在之前已经描述过的,由于中央政府一直没有出台产权清晰化改革的具体方案,所以各地的民营化试验呈现出各显神通的状态。而在那些国资垄断的领域,变革也同样在进行中,不过表现出来的方式却不太一样。9月的《中国企业家》上描述了三种变化,一是大规模整体海外上市,中国电信、中国联通、中国石油等先后在纽约或香港成功上市,一向保守的国有公司集体“闯海”,绝不仅是个普通境外融资问题,这其中包含了主动变革的巨大决心和痛苦抉择。二是基于打破垄断、增强竞争的大跨度拆分重组,在世人对电信等行业的一片指责声中,“寡头”们不动声色地对自己举起了手术刀。中国电信一分为五,中国石油、石化重新分家,中国民航酝酿重组,中国有色金属集团就地解散,中国五大军工集团五分为十,几乎所有的老牌国有公司都在“分家”。三是国有公司的企业家群体浮出水面,初显企业家本色。作为上市和重组的两大变革的直接操作者,这个一贯低调求稳的群体被推上浪尖,他们身上的企业家潜质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发和展现。国际媒体也同样观察到了这种变化,《亚洲华尔街日报》在一篇述评中认为,这些垄断企业的新行动,表明中国的经济模式正在发生重大的改变。

  石油石化行业的变局,是对上述判断的最好例证。2000年,全中国最紧俏的商品是加油站,在一些地方,它的价格一年内狂涨了三四倍。加油站抢手,不是因为它特别赚钱,而是因为有人在哄抢。

  石油行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行业,根据WTO的规则,中国一旦加入该组织后,将在一两年内将成品油进口关税降至6%,3年内放开零售,5年内放开批发。为了应对这种势必出现的竞争态势,1998年,一直处于独家垄断的中国石油石化行业进行了一次大重组,组建了中国石油、中国石化两大集团公司。按当时的规划,两大企业切分了全国的油田资源和炼油企业资产,在业务上则实行以长江为界的“划江而治。,这种方案看上去既形成了上下游一体化的企业格局,又避免了面对面的业务竞争。

  两大石油集团组建后,立即展开了对加油站的争夺。在它们的决策人看来,只要能够在跨国石油巨头闯进中国之前,将所有的加油站收入囊中,那自然就可形成一道“马其诺防线”,至少有了谈条件的空间。2000年,中石化率先宣布在5年内斥资251亿用于收购加油站(实际上,到2003年末这笔费用就超过了400亿),中石油随即提出了完全相似的收购计划。根据“划江而治”的原则,两大企业应当在各自的地盘上收购,可是,这条约定很快就被突破,全国各地的加油站顿时成了哄抢的对象。在当时,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兴建一个加油站的成本约为60万元到100万元不等,在收购大战中,因两大巨头竞买导致出售价格水涨船高,一些热门的站点一年之内涨了3~4倍。据《南方周末》的报道,两家不计成本的抢夺抬高了价格成本。在四川,收购一家加油站的费用大约在200万~800万元不等,而在深圳、广州,一般都在1000万~1500万元左右。在福建省石狮市,为一间位居要津的中型加油站,中石化和中石油争夺了十几个回合。到2000年底,中石化宣布在全国范围内新增加了9000多座加油站,也就是说每天收购将近30家,使整个集团加油站的总数达到25000多座。中石油则新增加油站4530多座,加油站总数达到11350多座。之后3年,全国8万家加油站大多被两大公司猎获,民营资本几乎全数退出。①

  除了把现有的加油站收入囊中之外,中石油和中石化还以国家利益的名义实施了两大垄断性战略。

  一是获得了新建站点的垄断资格。2001年6月,国家经贸委等三部委下发《关于严格控制新建加油站问题的通知》,明确规定今后各地新建加油站将统一由中石化和中石油两大集团负责。这个严控政策曾经引起了地方政府的不满,就在通知下发20天后,浙江省嘉兴市就发出了一个政府批文,批准在当地新建24座加油站,其中18座是由两大集团以外的投资商建设。,此文当即引起石油主管部门的反弹,引发出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媒体的分析一针见血:在经贸委的通知之前,各地都有建设加油站的权限,而“严控”之后,税收主要归了中央,地方少了一块财源,自然会有反弹。

  二是对民营油田进行大规模、强制性的收编和排斥。90年代中后期,民营资本已经渗透到石油开采领域,在陕西、新疆以及吉林等地,民营业主通过“联合经营、承包开发”的方式从事采油业。这些油田都是开采成本较高、规模甚小的小型油井,有的甚至是国营油田弃而不采的“废弃油井”。这些私营业主的存在被认为是扰乱石油市场秩序和制造环境污染的源头。于是,收编和整顿成为一个战略性的措施。《中国企业家》披露过一个很能说明实际情况的事例。位于新疆库车县的依奇克里克油田是中国首片废弃的整装油田,从1958年起,经过近30年的开采,共打井286口,累计生产原油90余万吨。由于油田原油产量逐渐减少,近于枯竭,被中石油塔里木油田分公司认定不具备工业开采价值,归为“废油井”。

  1998年,中石油撤出依奇克里克油田,很快,一家叫金禾的民营企业进入油田,它与地方政府达成合作意向,在近300口废弃油井采油,每年竟可出油4万吨左右。金禾在“废油井”采出油来,让中石油颇为不悦,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多次向自治区政府反映,状告库车县政府与金禾公司的合作是越权经营油气资源开发行为,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侵犯了中石油的探矿权。跟发生在嘉兴的加油站事件一样,石油公司对油田的垄断同样引起了地方利益的反弹。2002年7月,中石油向国家经贸委递交报告,反对陕西省政府提出的将陕北私营油田进行省内重组的方案。报告称陕北地区的私营以及县级钻采公司乱开滥采,伙同私营的油老板抢占中石油下属的开采面达9000多平方公里的油田,双方10年间多次发生纠纷,引发150多起群体冲突事件,导致多人伤亡。而陕西省经贸委也向国家经贸委递交了报告,辩称当地的石油开发已经走上了科学、规范、有序的轨道,以当地的石油公司、现代中国的第一个油田—延长油田为主体的地方石油企业有能力合理开发油田。陕西省的报告还称,中石油利用国家资源管理机制和自身便利条件,抢先登记了陕北地区的绝大部分石油资源,甚至将延长油田的地块又登记到自己名下,造成资源闲置,没有进行实质性开发。报告说,离开了石油,陕北的地方财政将重新陷入困境。

  在实现了对油田资源和销售渠道的双重控制之后,中国的两大石油公司则加快了海外上市的步伐以及与全球寡头石油公司的合作。

  2000年4月,中石油在香港H股上市。10月18日,中石化在香港、纽约和伦敦三地证券交易所上市,2001年7月继而在国内A股市场成功发行28亿A股,成为中国股市上最大的蓝筹股。据透露,在股票发行前,中石化高层曾三次拜会香港的华人首富、和黄集团主席李嘉诚,后者“受诚意感动”

  当即决定购买1亿美元的中石化H股股票。中石化股票的发行价在当时引起过一场争议,该公司发行167亿股H股的时候,价格为1.6港元,而发行A股的时候则定价为4.22元,A股是H股的2.48倍,这种内外有别的做法引起股民很大的争议。在上市过程中,中石油和中石化的海外战略投资者都是以定向募集的方式进行的,除了香港的李嘉诚家族、美国“股神”巴菲特以及高盛投资之外,还有全球最重要的石油巨头,其中,埃克森美孚、壳牌以及英国石油公司(BP)集团一起成为中石化的战略投资者。三家购买中石化全球发售股票的一半,BP还以战略伙伴身份斥资6.2亿美元购买约35亿股中石油股票,占当时流通股的近20%。据财经观察家叶檀的计算,到2007年3月,中石化H股的价格为6.3港元,相当于为海外投资人创造了100亿美元的财富。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海外投资人成为分享中国改革成果的最大获利者之一。①

  在资本上形成血缘关系后,那些跨国石油公司相继取得了进入中国成品油市场的资格。BP集团获准分别与中石油和中石化在广东省和浙江省合资各建立500座加油站,埃克森美孚和壳牌获准分别与中石化在广东省和江苏省各合资建500座加油站。此后,BP与中国石油签订了在福建设立800座合资加油站的协议,而中石化也与埃克森美孚签订了在福建设立600座加油站的协议。

  正是经过这一系列十分强势、有计划而高效率的战略调整,两大国营石油公司涣然一新,日后随着全球能源价格的持续上扬,它们相继成为“中国最赚钱的企业”。发生在石化领域的这场令人炫目的大变局十分生动地体现了垄断领域发生的两个变革逻辑:第一个是“以国家的名义垄断,以市场的身份盈利”,在资源性行业内形成国企之间的“内竞争格局”,民营资本被全部排斥在游戏之外;第二个是在垄断前提下加快资本化运作以及与寡头式跨国资本的结合。这样的“中国故事”发生在所有国有资本控制的垄断行业,它将在2003年受到挑战,然后又在2004年得到坚实的巩固。

  专制带来效率,垄断产生效益。其实从一开始,人们就对垄断行业的暴利现象提出了质疑。最早成为靶子的是跟每户家庭有关的电信公司。

  1999年,中国电信实现收入2295亿元,年度增长25%。有专家对电信的收费制度提出了疑问。根据当时电信收费的规定,消费者拨打电话,不足3分钟的都要按3分钟来交费,有人计算了一下,电信公司每年因此多收的费用高达266亿元。在舆论的压力下,电信部门召开了一次资费听证会,中央电视台专门进行了拍摄播出。在媒体记者咄咄逼人的提问下,电信官员不耐烦地回答说,“实在没有精力向大家解释调整详情。”

  这年3月,浙江大学107位教授联名致信政府和媒体,对电信公司的另一个收费制度—“计时收费从对方接听电话开始”提出投诉。联名信的发起人郑强教授说,我们有很多打通但没人接听的电话,都是自己挂断的,却被电信局收了费。他们提供了厚厚一叠话费清单,在一张共有50次长途通话记录的清单上,短于30秒的通话情况共出现5次。还有一页明细单,23个电话中“超短时长话”出现了10次。细心的教授们还专门做了一个测试,他们拨打了多次“振铃”但其实并未接通的长途电话,结果在电信局打印的长话明细单上都被收了费。郑教授简单算了一笔账,杭州有200多万电话用户,按每月打一次这种没有接听的长话计,被收取的振铃费便达120万元,一年就是1000多万元。教授们希望,对那些不明不白多付的钱要给个“说法”。

  杭州电信局跟12名教授代表进行了对话。面对自己当年的老师,电信局人士给出的解释是:“造成超短时收费,有可能是对方线路上有传真机、录音电话、服务器等,也可能对方手滑,电话刚拿起来就掉了,杭州电信肯定没有问题。”对话不欢而散,一位教授戏嘲说,“我们这些人中有计算机专家、自动控制专家,也有通信系统专家,为什么学生给出的答案不是我们教给他们的呢?”

  资费调整和“振铃新闻”都热闹一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电信公司的价格松动最后还是靠市场竞争来推动的。

  2000年12月,为了扶持日渐衰落的铁路交通部门,国务院批准铁道部成立中国铁道通信信息有限责任公司,特许它开展固定电话通信业务。铁通一成立,开门第一招就是宣布电话的初装费为600元。在过去的几年里,电话初装费一直是电信公司利润最稳定和丰厚的一块,在消费者的多年呼吁下,这笔费用从5500元降到了1250元,却再不肯往下降。这次铁通冲了进来,战略自然要调整,中国电信迅速做出反应,宣布取消初装费。铁通想从“垄断之碗”中大抢一把的算盘落了空,反倒意外给了全中国的消费者实惠。

  如果说对垄断行业的战略重组颇见成效的话,那么如何对国营企业进行有效管理仍然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于是,一些很有点“黑色幽默”的新闻层出不穷。①

  这年6月,国家工商局突然出台了一个政策,宣布国有企业如果要做广告,其投放金额必须控制在企业销售收入税前比例的2%。这条“禁令”据称是为了防止国有企业乱投广告,浪费国家财产。这两年,中国消费品市场的广告巨星是东北一家叫哈药集团的国有药厂。在1999年之前它还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中型药厂,其总资产不过1亿元,每年的科研开发费用也从没有超过250万元。可是从这年开始,它突然实施广告轰炸战略,1999年砸下7亿元,2000年的头5个月接着砸下5.7亿元,一举成为中国第一广告大户。哈药的知名度和销售额也急剧上升,在它的示范效应下,各地的国有药厂、电器厂纷纷打起了广告战。“广告限额令”一下,企业顿时乱作一团,仅仅半年多,工商局只好再做补充条款,宣布制药、食品、日化和家电企业这些最有广告投放冲动的行业可以把广告投放比例提高到8%。很快,这条“限额令”再也没有人提及了。

  比广告限额更荒唐的政策当然还有。为了防止国有药店互相竞争抢生意,一些地方的药监部门专门出台了一项政策,规定“500米范围内不准开设第二家零售药店”,北京大学教授周其仁有点哭笑不得地提问说,“政府怎么保证得了500米以上就是合理布局?它就是50米内开5家店,是赚是赔自有药店经营者担受后果,何须要政府劳神呢?”周教授的设问很有力,不过还是有人提出反诘,“如果那些国有药店亏损了,还不是要政府来给它们擦屁股?”两个问题,又把延续了二十多年的矛盾扯到了体制上。

  药监部门的这种监管思路看上去很可笑,然而,其内在的逻辑却十分清晰,那就是要防止垄断或半垄断行业内,国有企业之间的互相“砍杀”,对管制者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竞争的结果就是国有资产的流失,最优的状态当然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发生在航空业的故事就很有典型性。

  自90年代以来,各地建航空公司的热情大涨,先后冒出来大大小小34家国有航空公司,成为全球航空公司数目最多的国家。这些公司为了抢夺客源,纷纷开展打折竞销。据称在1998年一年,各大航空公司共让利了50亿元,到1999年初,全行业陷入亏损,民航总局终于忍无可忍,它以“竞相打折的做法导致巨额国有资产流失,必须要制止”为理由,于这一年的2月下达“禁折令”,严令各公司一律不得再打折此令一出舆论哗然,纷纷指责民航总局置行业利益于消费者之上,靠行政手腕干扰市场竞争。不过,“禁折令”的成效却立竿见影,仅半年后,民航总局就宣布全行业6个月实现扭亏,累计实现盈利2.6亿元,同比减亏4.7亿元,也就是说,靠不打折挽回了7亿元的国有资产。可是,“禁折令”无法改变航空业已然出现的竞争格局。没过多久,各航空公司为了抢生意把明折变成暗折,渐渐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民航总局三令五申却挡不住商业规律的步伐,到2001年上半年,全行业又报出20亿元的亏损。就在国有航空公司内战不止的同时,一些民营业主已经悄悄进来了。上海的春秋国旅是一家从事旅游业务的私人公司,从1994年起它就成了这个行业的全国老大,飞行员出身的董事长王正华从1997年开始进入航空包机业务,他依仗自己有旅行团的业务资源,大胆包下一些中小航空公司的飞机,其票价当然大大低于同航线的国有公司。为了规避禁折政策,王正华有意模糊价格,他把旅客的导游费、住宿费和飞机票等费用都打包在一起。主管当局尽管非常的气恼,却对他无计可施。后来他承认说,“其实我们的内部定价是非常低的,比如上海到厦门的机票价就比火车硬卧票价还要低。”①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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