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后,汉武帝元狩年间,堂邑侯府。
馆陶大长公主已失去神采的双目在看到刘彻时忽然亮了一瞬,她努力地攒足气力,最终只吐出两个字:“阿……娇……”。
这是刘彻多年来第一次踏足长门宫,也是他自废后以来第一次见阿娇。虽然他早已从楚服口中得知阿娇从前的记忆已全被封印,可当他看到那个正如孩子般哭泣不止的女子时,还是不愿相信她就是他曾经的阿娇。
他慢慢走过去,坐到她的身旁,轻拍她的肩背,问道:“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啊?”
阿娇抬起涕泪横流的脸,看了他一眼,呜咽着道:“采萍说母亲以后都不会来陪我了,她死了。”
他将她拉过来搂在怀中,“别哭了,母亲不来了,还有采萍她们陪着你呢。”
阿娇摇头道:“采萍她们都不让我去宫里玩儿,说里面有坏人欺负我。”
刘彻看向采萍,她难过地道,“翁主自得了怪病失忆后,总爱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四处闲逛,好在有未离跟着,倒也没出什么事。可近来不知翁主从何处听到了自己的身世,就总是吵着要回宫里去看她的大外母和母亲。大长公主得知此事后,就常常来看翁主,有时候还带翁主去堂邑侯府或是长乐宫中走走,想是希望能让翁主记起些从前的事情。如今大长公主不在了,翁主就再也进不去长乐宫了。”
刘彻只是搂紧了怀中还在茫然哭泣的阿娇,默然无语。
自那日后,数载光阴流逝,废后陈娇一直缠绵病榻,再未出过长门宫一步。昔日盛极一时的堂邑侯府也已如昨日黄花,烟消云散。
这一年寒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武帝刘彻下朝刚出了殿门,就看到满天的飞雪扬扬洒洒地迷漫了整个天空。一时间,他竟然有些莫名地恍惚,似乎眼前这般情景曾经在何时出现过。
“外面下雪了,好冷啊!”不远处有宫人闲谈的声音传来。
猛然间,刘彻记起了多年前那个初雪的冬日,他曾独自站在漫天风雪中哭泣呼嚎直至深夜。当筋疲力尽的他回到刚刚被夺去孩子后清醒过来的阿娇的身边时,她对他说的正是这句话:“彻儿,外面下雪了,好冷啊!”
“阿娇——她还好吗?”他心中默默地想。
刘彻的车驾来到长门宫时,发现里面的宫人们正焦急地四处奔走,乱作一团。身边的一个内臣忙去找了采萍来问,原来今儿一早起来才发现一直卧病在床的阿娇不见了。
“可派人到宫外四处去找了?”刘彻问。
“已经派人各处去找了,可一时还未找到,不过未离也不见了,应该是跟在翁主身边的。”
刘彻忽然想起今晨上朝前有人来报,昨夜长乐宫中好像有人闯入,被巡夜侍卫发现后双方还交了手,闯入者受伤后逃离,可各宫中皆遍搜不见,只好先都加强了守卫。想到这里,他匆匆带了身边的宫人直奔长乐宫。
沧池边,当他远远地看到坐在漫天风雪中那个孤伶伶的绯红身影时,心底竟生出了几分凄楚。在离那绯红身影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静静地躺在那里,积雪虽已渐渐将他覆盖,可那枝插在未离胸前的长箭依然清晰可见。
刘彻慢慢走到阿娇的身边,坐了下来。
阿娇闻声转头看向他,抿嘴一笑,“你来啦。”
他点了点头,“在看什么?”
阿娇皱了皱眉,苦恼地道,“我记得这里有很多荷花的,怎么都不见了呢?”
“当时是夏天,会有很多荷花,可现在已经冬天,荷花都谢了,当然什么也没有了。”
阿娇想了想,叹气道,“我怎么一觉睡了这么久啊,昨日跟彻儿一起来时还是夏天呢”,她将头枕在刘彻的肩头,轻声唱道,“彼泽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刘彻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那似已清醒过来的阿娇,她略带潮红的脸上正挂着和多年前那个夏日午后一样的甜美笑容。十数载光阴流逝,岁月竟未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痕迹,她的容颜似也与她的记忆般被一起封存了起来。他的手轻抚上她的面颊,想证实这一切不是梦幻,那温热的触感令他忽然间泪如雨下。
阿娇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你怎么哭了?你也在想念什么人吗?不要哭了,现在是冬天,所以他们都走了,等到夏天他们就会回来了。我们回家去吧,下雪了,好冷啊!”
刘彻抱起她,才发现她竟然轻得似一片羽毛般,身子却冷得如一块冰,想是她已在这池边坐了一夜。他温柔地抚去落在她发上的雪花,轻声道:“好,我们回家。”
将阿娇送回长门宫后回来,刘彻的眼前都是阿娇靠在他肩头微笑的面容,一时心绪烦乱,竟信步来到了长乐宫漪兰殿,这是他母亲还是夫人时的寝殿,也是自己出生并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的地方。如今这里已无人居住,但一切布置摆设还一如往昔,他走到那张自己儿时曾睡过的床榻前,躺了上去,闭上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彻儿!彻儿!……”
耳旁又响起那清脆欢快的呼唤,刘彻从梦中惊醒过来,眼前依旧是熟悉的宫殿,却再也没有那张甜美如花的笑颜。一名贴身的小宦官跑了进来,颤声道:
“启禀皇上,长门宫的陈娘娘——薨了。”
君临天下的帝王独自坐在那座空荡荡的宫殿里,久久无语。
看到这里,梁青城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书,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令他痛苦得快要窒息,他将手覆上双眼,却怎么也阻止不住那奔涌而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