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热闹了一整天的朱府,终于在宾客尽散后,喧嚣落尽。
古韵十足的院子灯火通明,宋朵朵却无暇观赏宅内景致,默默跟在萧淮北的背后,同朱府的管家向着后院走去。
“儿——!”
一路辗转,终于在曲径通幽的小路尽头,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你醒醒啊儿!你怎么舍得扔下娘一人啊儿!”
老妇人凄厉的哀嚎声,穿彻了整个朱府,仿佛将庭院随处可见垂荡的鲜红幔布,增添出一丝诡异凄然的韵味。
赵齐态手握着腰间悬的兵器,神情凝重的与宋朵朵并齐步前行,听到了老妇人这般凄厉的哭喊声,本就严肃的脸上,更添了一丝沉重。
眼看着年节就要到了,向来安生的北崖县竟发生了人命官司,死者还是一对新婚夫妻。
看来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
与赵齐态不同,宋朵朵看着灯火通明的朱府,不由心生感慨。
说起来,她与朱府倒是有些渊源。
如果原主‘宋朵朵’没有跳河,那么今日这场婚礼的女主角,就该是她了。
提及朱家,北崖县百姓恐怕无人不知。
朱家的本家是京城的富商,至于做什么生意百姓不得而知,只知道北崖县的朱家是本家旁系分支的穷亲戚。而且本家家大业大,单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就足够朱家在北崖县挥霍一生了。
几年前,朱府老爷因病去世,朱老夫人手段狠辣,干脆将其生前所纳的妾、以及妾室所生的孩子,一同赶出了府。
此后,偌大的朱府,便只剩下了她跟自己的亲生儿子两位主子。
如果说朱家老爷一辈子无所建树,那么他的嫡子朱家大郎朱连山完全是个混账羔子。
不但继承了父亲的游手好闲、花心好色;还继承了母亲的自私冷血。
而且此人人如其姓,肥胖如猪,还未成亲,府内就已经妾室成群。
半年前不知怎地突然全身瘫痪,朱家老太太把名医请来了一位又一位,朱连山还是没有痊愈迹象,于是听信江湖骗子的话,准备给朱家大郎冲喜。
原以为宋朵朵拒绝了这门亲事后,朱家会作罢冲喜这种荒诞的行径,而今看来,他们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又找来了另一位可怜的姑娘。
更可怜的是,这姑娘成亲不足两个时辰,就命丧新房了。
“新娘是谁家的?”
朱家的管家六十多岁,后背微驼,听了声音回过身,幅度较一般人大些,也许是有耳背的毛病,浑浊的瞳孔往后瞅了半天,愣是没听出说话的是谁,只将目光落到了萧淮北的身上,颤巍巍的道:“回大人的话,小夫人是北新村一农户家中的,姓周,叫周小苗。”
新房门前已到,萧淮北步子稍退,与宋朵朵并肩而立,低下头对她小声道:“听闻极其血腥,本官有些怕。”
宋朵朵正想追问一下新娘子其他的信息,忽听萧淮北来了这么一句,愣怔了稍许,懂了。
她家大人文质彬彬,柔弱不能自理,自也见不得血腥命案。
宋朵朵抬眸与之对视,安抚道:“大人别怕,死人不足为惧。”
宋朵朵如今也是萧淮北面前的红人,穿着也不再是改裁的粗布麻衣了,而是精致简单的素色锦衣,外头还披了一件雪白斗篷,不过发型还是男式的束发,所以打眼一瞧,像极了一位贵族小公子。
屋内的烛火透过薄薄的油纸,洒出淡淡的光,将她的那双杏眼映照的格外雪亮,见萧淮北还是没有推门而入的勇气,宋朵朵也不强求,转头对管家嘱咐道:“萧大人身体抱恙,劳烦将耳房收拾一下供他休息。”
管家深谙主仆日常分工模式,主子负责端坐等候消息,跑腿的事自然是交给小喽喽去做。
他微微躬身做引:“早已收拾好了,大人这边请。”
宋朵朵跟着进了耳房,见火炉与热茶均以备好,心中稍安。感觉斗篷不利行动,干脆解下,想了想,直接披在了萧淮北的腿上。
将大人安置妥当才道:“大人稍作休息,朵朵前去看看。”
萧淮北大为动容:“师爷辛苦了。”
“大人客气,这都是朵朵的分内事。”
···
十二月的三更天,夜晚更加清冷死寂。
自从朱老夫人被婢女带走后,新房中就再也没有了噪声,取而代之的,只剩下衙门众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诚如报官之人所言,新房之内十分血腥。
那对新人身中数刀,酱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喜被,顺着床榻流淌到地板之上,寒风一吹,浓重的血腥气味让人胃中不适,而视觉上的冲击,更让人头皮发麻。
满屋高挂的红绸、以及点燃的红烛,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喜色,反倒是多了些诡异之感。
县衙仵作都不记得上次验尸是什么时候了,看着眼前的场景,近乎是硬着头皮奔着喜床走了过去。
宋朵朵对命案现场并不惧怕,但她对验尸剖尸懂的不多,只能跟在仵作身边一同凑上前查看一番尸表情况。
由于看的太过认真,仵作都是一诧:“小师爷胆子倒是不小,可看出什么了?”
宋朵朵蹙眉盯着女死者道:“死前是不是中过毒?”
周小苗的口鼻处都流着黑色的血,嘴唇紫绀,像是中毒身亡的样子。
仵作点点头,拉起周小苗变黑的指甲道:“小师爷好眼力,新娘确实是中过毒。而且这毒药的威力不小,即便是发现及时,怕也是回天乏术。”仵作顿了顿,似有不解:“可怜的丫头不知得罪了谁,中了毒还被捅了这么多刀,真是作孽啊。”
宋朵朵也觉得奇怪,看新娘的尸表情况,显然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毒发了,这时候只要放任不管,她也活不到天亮,为什么还要给她补这么多刀呢?
朱连山情况就一目了然了,他早变成了瘫子,除了颈部往上能动,四肢均是动弹不得。一点反抗能力的都没有人的,自然没有什么威胁。
于是行凶之人泄愤似的在他身上捅了无数个窟窿,直到他没了呼吸为止。
宋朵朵没瞧出什么名堂,转身看向现场。
现场已经被几拨人破坏殆尽,但宋朵朵也不灰心,直接走向圆桌,俯身嗅了嗅那对朱红色的喜酒杯,两只杯子的味道均是相同的辛辣酒气,闻上去没什么不同。
“赵大哥。”
赵齐态正没头苍蝇似的在喜房瞎转悠,听宋朵朵这么一招呼,急忙走过来:“让哥干什么?”
宋朵朵指着那对酒杯:“掺些水分别给家禽喂了,看哪只有中毒迹象。”
“好嘞!”
赵齐态痛快的端起托盘就走,才走两步,又折回来,神情凝重的说道:“你说,这人有没有可能是朱连山哪个妾室杀的?”
朱连山好色在北崖县是出了名的,纳妾成瘾,却迟迟不成婚,可能是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嫁吧。
如今他瘫了半年,为了病能见好不惜冲喜也要婚配,从前那些纳进门的妾室因妒生恨,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可能,不过朱家的情况复杂,杀人凶手有可能是朱连山的某个小妾;也有可能是曾被朱老夫人赶出府的庶子、庶女,朱老太太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朱连山若是死了,朱老太太恐怕也活不成,那这偌大的家业,就是一块诱人的肥肉。”
赵齐态怔了一下:“差点忘了这茬。”
“同时也不能排除仇杀情况,我听闻朱连山纳妾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是否曾拆散过别人的姻缘?当然了——”宋朵朵沉思又道:“女死者这边也不能松懈,她先是中毒,后又中刀;到底误食了朱连山的食物?还是她得罪了凶手?都待考察!这些事,恐怕要辛苦赵大哥奔走了。”
赵齐态正愁不知从何处下手,经宋朵朵这么一提醒,一下子有了方向。
“放心吧,查案我是不如你心细,不过找人问个话,我倒是十分擅长。”他正色道:“你忙你的,哥马上去安排人问话。”
“恩。”
目送了赵齐态,宋朵朵也没闲着,掏出了自己准备好的小本本,又在喜房的桌案上取了支笔,然后沿着墙慢慢踱步,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角落。
床榻、柜子、地板、以及犄角旮旯……
她走得很慢,甚至还会拉开抽屉和柜子,出于礼貌,她并没有贸然翻找主人的东西,只是负手而立,静静观察。
偶尔看到什么,指尖会下意识地轻敲两下,认真记下一些她认为有用的信息。然后盯着自己的小本本发了会呆儿,回过神时,发现萧淮北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遂收好了小本本,直奔着萧淮北走去。
“大人。”
萧淮北定定看着她,忽而嘴角一扬,伸出手向着宋朵朵的脸颊凑了上去。
宋朵朵下意识的躲开了。
萧淮北不觉尴尬,反而神情一肃:“别动!”说着,端着宋朵朵的下巴,拇指轻抿,帮她把脸颊上那一滴墨水慢慢蹭去了颜色。
“记什么那么认真?墨水蹭到脸上都不知道?”
莫成瞧的真切,他家主子的动作格外温柔,就连说话亦是温和低语,极尽关切。
反观宋朵朵……
一听脸上有墨水,直接从地上抓了点雪,掌心化开一些后呼在脸上,然后粗鲁的把刚刚萧淮北碰过的地方,仔仔细细蹭了个便。
宋朵朵:“还有吗?”
萧淮北:“……没有了。”
雪水很凉,宋朵朵赶忙取了帕子将水渍擦干净,方才对萧淮北正色道:“我发现一些线索,想要同大人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