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生子
康熙八年腊月中旬,北京城里雪花纷飞。经历了一场胜利的宫廷兵变,剿灭了鳌拜一党,彻底废黜圈地旧制,十六岁的少年天子玄烨,牢牢地掌握了朝廷的内外局势。北方的复苏和江南的平定,千古华夏将再一次出现繁荣兴旺的太平盛世。
正值年末,家家户户喜迎新年,紫禁城里也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红彤彤的宫灯和凌空高挽的彩带道出一片片吉祥如意。
产期一天天临近,我的身子越来越笨重,行动很是不方便。走起路来跟企鹅一样,晃晃悠悠的。早膳用罢,我单手撑腰挺着大肚子,慢吞吞的在屋子里踱圈圈。一眼瞟见良辰和美景在旁小声偷乐,我打趣道:“笑什么,女人总是要过这一关的。”
“是是是!”两个小丫头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皇上洪福齐天,祝愿皇后娘娘平安顺产,为咱大清国诞下一个皇太子。”
我嘴上笑吟吟的,心里却忐忑难安。玄烨这几日夜夜相伴,一下朝就跑来陪我。他高兴得不得了,好似第一回当爸爸似的。我心里有些纳闷,也有些压力。孩子还没生下来,他就一口咬定是皇太子,搞得宫里头上上下下信以为真,都以为我必将诞下一个小阿哥。
转了几圈后,李嬷嬷搀扶着我坐在了热烘烘的炕头上,绡着百子图的金缕缎被裹在周身。我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双手一伸。两个小丫头知道我要什么,乐呵呵地端过来一个针线笸篮。
这几个月来,闲暇的时间,我都用来做针线做衣服了。除了为自己做一些贴身衣物外,我还要亲自为出生的宝宝做婴儿装。昨天,我将自己绣好的第一个香囊送给了玄烨,他接在手里笑得合不拢嘴,双眸熠熠放光,问我上面绣的是什么。我张大嘴巴,他瞅着那个图案,凑近了我,邪肆地笑道:“是两只小鸭子,在水中游。”
我气得哼一声,没好气地道:“什么鸭子啊!是鸳鸯好不好?”本来打算绣一条金龙的,可是玄烨的每一件衣袍、帽子、腰带上几乎都有龙的图样。我想变个花样,才绣了鸳鸯戏水的。
康熙扑哧一笑,眼波明明亮亮的。我羞得脸蛋通红,瞪他一眼,欲伸出手抢回,他却将香囊凑到嘴边温柔地亲了亲,
我轻咬唇角,美滋滋的低下眼睛。康熙满面笑容,低低柔声保证:朕会时时将这个香囊带在身边。我忍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欣慰,出神地瞧着他,他慢悠悠的靠过来,俯下身,贴着我的肚子听了听,笑着道:“小宝宝在动呢!”
瞧,还是我教导的好,他也学会了一句洋文,管孩子叫小宝宝了,我笑得趣意盎然。
早上的时候,雪花细细碎碎如柳絮,两个时辰后,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巳牌刚过,茗惠披着雪衣特意来坤宁宫请安了,如今,她也是身怀有孕的人了,都六个多月了。我早些瞧着她身子不方便,就让她不必拘泥礼节,请安这些礼数尽可免了。茗惠说心里乐呵,照样天天来。
窗户外面划过一道道亮盈盈的雪光,甚是好看。
隔着炕桌,绣荷包聊天。我吩咐李嬷嬷将柜子里的衣盘端过来,摆在炕桌上。茗惠伸手拿起一件肚兜,摸了摸,笑得满目清美:“皇后姐姐,这内衣做得真好看。”
“喜欢就送给你了。”我抬了抬目光,盈盈浅笑道:“虽说这宫里有宫里的衣服,可是贴身穿的,还是自己做的穿着舒坦。”
“嗯!”茗惠点头,笑得赞不绝口,“谢谢皇后姐姐。”
“不用谢!大家都是好姐妹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茗惠歪着脑袋,孩子气的冲我撒娇。她高兴了,我也乐意就让她多选几件,茗惠挑得眼花缭乱的:“这一件好看,这一件也挺别致的。”
挑完了衣服,茗惠吩咐随身丫鬟雪茜将礼盒提了过来,她从礼盒里拿出了一本书,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一看,顿时又惊又喜,是《侧帽集》。
“是表兄的诗词,听说是个有学问的汉人为他成的书。”
纳兰容若大病初愈,辞去了御前侍卫的差事,半年的清心寡欲,如今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我爱不释手的将书捧在手里,心无芥蒂地道,“我最喜欢读你表兄写的诗词了。”
茗惠嫣然一笑,柔声道:“姐姐喜欢就好。”身旁的雪茜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惠主子,怎么叫个侧帽集啊?”茗惠抿了抿小嘴儿,笑着解释道:“北魏年间,有个漂亮的男子叫独孤信,因为貌美常常被人模仿,有一天他骑着马飞奔入城,帽子被风吹歪了侧在一旁。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城里的人皆侧帽而行。这就成了一个典故。”
“这个名字取得好啊!”我咯咯欢笑,真挚地赞叹道:“容若的诗词就是能引领时尚,兴起一代词风的。”手指轻轻翻开了第一页,我激动地念出了一首小词:“春云吹散湘帘雨,絮黏蝴蝶飞还住。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
我歪着脑袋,翻了一页又一页,满心欢喜的陶醉在优美的诗词旋律中,李嬷嬷走了过来,在我耳旁小声嘀咕道:“娘娘,不可大意啊!这书要是让皇上瞧见,怕是要惹麻烦的。”说着,就要拿走。我赶忙抢先一步,将书紧紧抱在怀里,坚持道:“不会有事的,我收好它就是了。”
“不就是一本书吗?怎会引起麻烦呢?嬷嬷过虑了。”茗惠在旁笑劝。李嬷嬷呆了呆,然后无言地退了回去。我掏出一个金黄色的丝帕将书包好,乐呵呵地藏在了枕头底下。茗惠笑了笑,瞅着我的肚子又问道:“皇后姐姐,你的日子快到了吧?动静大吗?”
“唉,这小东西在肚子里没少踢打,害得我一阵一阵疼?”我嘴上抱怨,心里却异常甜蜜。
“是吗?看样子生下来应该是一个淘气的小阿哥了?”茗惠努了努嘴,打趣着。我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充满了浓烈的期待。
姐妹谈笑间,康熙突然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我含笑望过去,没有起身。茗惠急忙站起身来迎接。康熙走过来,先是扶着她坐下,然后望着我问:“芳儿,你今日还觉得腹中有不适吗?”
我笑着摇摇头,“来这里当值的王太医很是尽心,近来不适的症状已经减轻了许多。”
“你若是有什么稍微不适,都要及时告诉朕,朕可是时时在为你悬着心。”
“嗯!”我仰起脸笑笑,轻声允诺。康熙走过来,单手拥住我的肩,轻轻扶着我,让我改变一下坐姿,靠着软被,坐得舒舒服服的。相视而笑着。
“呃——!”身后的茗惠忽然捂着肚子,弯下腰去。“怎么了?”康熙掉头望着她。
“臣妾…臣妾肚子里忽然一阵绞痛!”
“啊!”我大惊失色,心慌意乱地喊:“皇上,怕是要生了,快传太医和产婆?”话一出口,我就傻在了原地,才七个月,怎么就生了呢?
“不是要生了,只是肚子忽然有点痛。”茗惠颤悠悠地摆手,脸庞哗然失血。康熙松开我的手,迈步过去,紧张地扶着她:“朕还是送你回宫休息吧?!”
“李嬷嬷,快去准备一顶轿子。”我单手撑着后腰,吃力地吩咐,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芳儿,你坐着别动!我去去就来!”康熙扭头命令我,似乎想过来,却一时腾不开手。
——
寒冷的雪夜。
屋子里却是暖意融融。
睡到了后半夜,“嗷——!”我汗流浃背的睁开眼睛,突然惨叫起来,手指痛苦地抚住肚子。身旁的玄烨警醒地弹起身,昏暗中,瞧见到我这大汗淋漓的凄惨模样,他吓了一跳,慌神道:“肚子很痛吗?要生了?”说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来不及穿鞋,跑出去喊人。
我疼得呲牙咧嘴无法呼吸,身子乱抖,眼泪夺眶而出。
不到片刻间,坤宁宫内外一片忙碌,准备迎接新皇子的到来。念喜歌的两位接生麽麽早已等候再一旁,掩埋小皇子胎盘的“喜坑”也挖好,并把寓意皇后快生贵子的筷子和红绸、金、银、八宝等物安放在喜坑内,只等着我顺利生产。
我躺在帷帐内,痛得浑身哆嗦,汗珠一串串滚下鬓角。接生嬷嬷走过来,伸出手在我的肚子上一阵乱摸,说什么时辰未到。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咝咝地吸气,痛得更加厉害。
屏风外,康熙火急火燎地踱着步,听我喊疼喊得厉害,他几番想冲进来,却被图德海和小顺子拽住了。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处处是煎熬。
小腹下坠之感越来越重,我疼得没有力气叫喊了,手指揪着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就这样,时而安静,时而叫嚷,一直挨到了第二天凌晨。
美景拿着手绢为我拭泪,良辰一口一口的唯我喝参汤,我半喝半吐,最后一扬手连碗都打翻了。为了生孩子,我经历着撕心裂肺的痛,这种痛简直是无法忍受的。
屏风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的似乎是孝惠皇太后来了。
我疼得晕乎乎的,脑子里像一团浆糊,双腿想要乱蹬,却被接生嬷嬷按住了。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过去。
皇太后走了,苏茉儿姐姐来了,和康熙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然后掀起帘子走进来,我痛得死去活来,苏茉儿姐姐看了看我,神色一慌,又火急火燎地去了。
正午时分,一个年迈的顺产婆被请了进来,她趴在我的身下搁捣了一阵子,我痛得浑身冒冷汗,连眼睛也睁不开,只是感觉到自己似乎快死掉了。
“娘娘用力——!”耳畔传来一阵惊慌的叫喊。我手指攥紧被子,屏息着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感觉到身下涌出一大片暖暖的濡湿。
“娘娘,用力啊!”耳畔不断有人叫喊。我半清醒半昏迷,喘着粗气,泪水止不住滚滚而落,痛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还要用力,我真的没有力气了。为什么生孩子这么痛苦?
“娘娘,要用力啊!”产婆脸上的汗珠一滴滴洒在我的脸上。
哼哼唧唧的闭着眼睛,眼角挂满泪珠,嘴唇咬出了玫瑰色的血瓣。
“啊——!”揪着被子的手指灌满了力气,我身子急遽一颤,太阳穴上暴起青筋。
“哇哇——!”耳畔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产婆兴奋地大声叫嚷。
屏风外一阵猛烈的骚动。我喘着气,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昏沉沉地在半空中翻转,翻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是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产婆欢喜地禀报。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浑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我想看看孩子,眼睛却不听使唤的往下闭合,虚脱了,累极了。
渐渐的,等到我撑住一口气,勉强维持住意识,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康熙已经进来了,他笑容颤抖的从产婆怀里接过孩子,动作虽然略显生涩笨拙,却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谨慎呵护。他无限怜爱的望着那个孩子,嘴唇剧颤,脸上忽然滑下两行晶莹的热泪。我呼吸轻轻地瞅着他,康熙喜不自胜的将孩子抱到我身边,一叠声地喊:“芳儿,咱们有儿子了,咱们有儿子了。”
我精疲力竭,虚弱的扯了扯他的袖子,唏嘘道:“孩子,我们的孩子。”
“是!”他眼波湛亮,贴近了我,笑得泪流满面。我欣慰地舒出一口气,合了合眼睑,手指按下襁褓,痴痴呆呆的瞧着孩子,眼睛长得鲜活深亮,真像他皇阿玛。康熙颤巍巍的将身子前倾。我们两个同时将脸凑近,亲吻婴儿的脸蛋。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喜得龙子。”
窗外天色明朗,一屋子里的人跪地称颂。
康熙亲了亲孩子,又吻了吻我的额头。
“芳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眼神炽烈,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有气无力地微笑,心弦轻柔地触动,千言万语凝结在齿间,一时无法说出,唯有泪流千行。
傍晚的时候,预先安排好的乳母来了要给小阿哥开奶,眼睁睁的望着儿子被抱走,我是万般不舍,撑起半个身子,执拗地抱着孩子不放。最后还是李嬷嬷过来服侍我,趁我睡着以后,她们才将孩子抱走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按规定,我不能下床走动,每天鸡汤燕窝的恶补身子。挨了七天,我就受不了了,嚷嚷着要见孩子。李嬷嬷不让我出宫,我催她过去瞧瞧,她乐呵呵地去了,回来后,一张笑嘴说个不停:“大伙儿都说,小阿哥长得漂亮,跟他皇阿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听得幸福又感动,眼巴巴地想念着孩子。
——
康熙九年的新春喜气洋洋。
由于去年风调雨顺,山左山右秋季大熟。朝廷废了圈地,实行了更名田,再加上遏必隆从芜湖、苏、杭运来数百万担粮食,历来闹春荒的直隶、山东,物价平准,太平无事。北京在新正期间,昼夜金吾不禁。老百姓们高兴,把新春佳节闹得分外红火。
北京城里的元宵社火,也确实与众不同。一队队的狮干,龙灯,高跷,秧歌,穿行在繁华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说书的,唱戏的,打把式卖艺的应有尽有。
紫禁城里鼓乐喧天,秀丽如画。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
早上起来以后,良辰和美景侍候我用完早膳,李嬷嬷带着佩玉、翠环,小顺子、小吴子等一干太监宫女正在扫地、掸尘、抹桌子。我心情特好,便捋起袖子帮着收拾,大家有说有笑,和和美美。
一会儿,乾清宫的端茶太监小毛子来了,笑道:“四格格从昭陵回来了,万岁爷欢喜得了不得,不等要轿子就跑着去了。这会儿在慈宁宫呢?万岁爷知会奴才请娘娘过去呢?!”
四格格,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玄烨以前是跟我说过这个四格格的事。
这个四格格是分封在广西的定南王孔友德的女儿,本名孔四贞。定南王死了之后,太皇太后便将她收养宫中,待之如女。她和苏茉儿姐姐一样,从小看着康熙长大。不知为什么,顺治皇帝大行之后,性情刚烈的孔四贞突然变得郁郁寡欢。她本是将门之女,身有武艺,便请求允准她宿卫先帝陵寝。太皇太后拗不过,竞破格晋她为一等侍卫,由她去了昭陵,这一去就是九年。今日突然回来,是件稀罕事儿。
小毛子却不知此事根苗,双手操在袖子里,在一旁笑着调侃道:“皇上是该松泛一点了。自去年五月鳌中堂坏事到如今,一天七个时辰见人、其余的时间还要批奏章、读书写字、跟南怀仁神父学几何算术,这几天更是一事未了又有一事,连个五更黄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挣饭吃还难,就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儿呢?”
我淡淡地笑,撇了撇嘴道:“你甭嘴巧,甭指望我在皇上跟前给你递送这些话儿——论说也真是的,从去年到现在,这皇宫里大事小事不断,就是外边茶馆打鼓儿说书先生说的书,也未必有这个热闹呢。”
小毛子起先还嘻笑着听,回头一看,自鸣钟上的时针已指到已未午初,忙道:“哎哟,光顾说话,差点误了事,娘娘,收拾妥当了,走吧!”说完便一溜烟跑出去,在前头引路。
慈宁宫里很热闹,泛起一片欢声笑语。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地下面西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我刚刚走了进去,太皇太后就赐了座儿,让我坐在她旁边的软椅上,下面一溜烟的坐着钮祜禄氏、马佳氏、博尔济吉特氏、张氏和董氏。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后轻轻给老人捶背。苏茉儿姐姐吩咐着上茶上点心。只有孔四贞是远客,打黄儿坐在太皇太后对面,端着茶杯,静听太皇太后说话:
“你这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别人不知怎么样,我瞧着脾气性儿竟是一点没改。哪有女人做官做一辈子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儿,只有你和苏茉儿特别,偏都比公主还要性傲。你半大不小、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不嫁人怎么成呢?没的也不怕人家在背后数落我这老婆子,亲生女儿一个一个都嫁了,收养的竟一个不嫁人。正说着,一回头瞥见图德海进来,便道:“图大总管,又来催皇上吃苦去?”
图德海一进门便听见这话,忙跪下请安,笑道:“奴才哪里敢?批奏章的时间到了,这都是万岁爷定的章程!”
“今儿有哀家做主,难得四姑娘回来,叫他们姑侄多坐一时,你站一边吧。”
图德海叩了头起来,不便一一请安,只上前给孔四贞打了个千儿,笑道:“图德海给四格格请安了,久闻四格格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孔四贞眨了眨眼睛,似乎不认识图德海了,我忙笑道:”这是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是个精猢狲,最能顺竿子爬。四姑提防着他。”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康熙没有笑,却陪着小心对孔四贞说:“老佛爷刚才提到的那个孙延龄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里使过的人。朕见过几次,言谈举止蕴藉有礼,很不错的。如今老佛爷作主,把四姑指给他,真是天配地合。四姑见了就知道了!”
我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贞指配给孔友德的部将孙延龄,便不打浑了,却听孔四贞答道:“老佛爷、皇上都已经说的不少了,又都是为我好。我再推辞就像不识抬举了。那……那就……勉从其命吧。想我孔四贞,自父亲死了,一直蒙老佛爷恩养,和女儿一样,本不该……”
“对了,就是这个话!”太皇太后知道孔四贞从前一向钟情于顺治皇帝,生恐她再提与顺治的旧事,见她应允,不禁喜形于色,便拦住道,“压根儿和我的女儿就一样嘛——皇上,皇阿奶的意思是晋封四贞为和硕柔善公主,你看呢?”
“本就如此嘛。”
“图德海你可听见了?四公主要下嫁,嫁妆要从厚。”
“喳!都在奴才身上,照公主的例,加银五千——”
“一万!”康熙大声道。
“喳——一万。”
钮祜禄氏本来在旁静坐,听到这里,不禁笑道:“四格格,我要笑你一句了。人家都是夫贵妻荣,你可是夫以妻贵了。”孔四贞羞红着脸,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不由得一阵高兴,样样事情都办得那么可心可意,她满面慈祥地瞧了瞧孔四贞,又转过脸,对苏茉儿姐姐笑道:“苏茉儿,你也不大不小的了,打六岁上这么高就跟着我,侍候了这些年,和一个公主也不差甚么!若是指一个包衣奴才似乎也太委屈了你;指一个侍卫吧,又怕得熬炼几年才得出头,如今我倒是有了个主意——”说到这里便细盯着苏茉儿姐姐,停住不说了。
苏茉儿听了主子这话,脸色大变,双目失神,她满脸不自在地笑了笑,望了一眼康熙,忽然怯怯地低下眼睛。
我听到话风有些不对,细细琢磨了半天,有些不明白。康熙见苏茉儿满脸羞涩,便趁空儿抢先说:“皇阿奶所见极是!苏茉儿的事朕也替她想过,须得寻一个文才好的才般配得来。留神这几年,我看伍先生就好!”
孝庄起先还满面笑容地正听,忽然竞自收敛了笑容,缓缓地说:“伍先生自然很好,我也不是没想过。但他是汉人,咱们满人里头有多少女人,都拿去配了汉人,那还成甚么体统,”
康熙听到这里,有些失望,呆呆地瞧着皇祖母默不作声。孝庄摇摇头,坚决不同意。
“苏茉儿和别的人不同,下不为例也罢了。”康熙仍不甘心赔笑道,“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还不是赏了公主?”
“那不成。也不能这样比!时候儿不一样,分寸也就不一样,再说了,我已答应了索额图,给他续弦。皇上难道还要叫我改口吗?”
怎么又扯到叔叔身上来了,我越听越糊涂。
康熙梗着脖子,眉心紧紧皱了起来,正想再说些什么。
只听苏茉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太皇太后道:“老佛爷,奴婢自幼儿进宫服侍您老人家,从未违命,今日此事,奴才倒要斗胆驳回老佛爷了!”说着,两行热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甚是悲怆。
孝庄见她容颜惨淡,声音异常凄楚,似是心灰意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你起来!有话尽管讲么。——我们这也是为你好!”
“奴婢正要这样说。老佛爷和万岁爷待奴婢实实恩重如山!奴婢一个女子又有甚么回报呢?甚么伍先生,甚么索大人,奴婢统统不嫁!奴婢情愿一辈子呆在宫里,侍奉老祖宗!”说着悲泣连连,嘣嘣的磕了几下响头。
“嗯,怎么这样说话,傻孩子,女人哪有个不嫁人的!难道做尼姑不成?”
苏茉儿落泪如雨,不停不停地磕头,样子可怜极了。
孝庄被堵得无言可对,半晌才说道:“哎,我也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罢。回头皇上叫人给她预备一下。这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了我是不依的!”
——
从慈宁宫出来以后,我满脑子都是苏茉儿姐姐泪流满面的样子,看到她那么伤心那么绝望,我心里懊恼极了。李嬷嬷一边走着,一边啧啧叹息道:“苏茉儿真是可怜,老祖宗早先是想把她指给皇上,后来又要把她指给索大人,而皇上的意思是想把她配给伍先生。”
我黯然地嘘气,心里有些疼忍,想了想,又折身往回走。我想去问问苏姐姐的真实想法。
进了后院,人人惊疑,不住朝里头窥视,我没好气他说道:“都给我退下!”
一脚跨进西阁,我不禁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茉儿姐姐已经剪去一头青丝,换上了一缕青灰色的缁衣。
“苏姐姐——”
“不要!”我痛叫一声,扑过去夺下她手上的剪子:“你不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着,泪水哗啦啦涌出来,我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茉儿泪眼汪汪,怔怔的跪在地上,像一尊没有知觉的泥胎。
我抬起双臂抱紧她,哭喊道:“苏姐姐,你怎么可以这么傻,你不想嫁,咱不嫁了,你不要这样。”
苏茉儿面色苍白,忧郁之中透着悲凄,她低低地抽了口气,一字一句,凄凄惨惨地说道:“奴婢前生有罪,本世又复造下重孽,只愿长伴于青灯古佛之前,祈祷主子和一切人平安,了此余生,以修来世。——求娘娘得便将这个话传给皇上吧!”
我拼命地摇头,泪水一串串甩出,怔怔地抱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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