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桂蟾月说来:“闺阁中,才容兼备,既未目见,只凭耳闻。长安郑司徒女子,名琼贝,幽闲容貌,发越才艺,为当今之有一无二。司徒求婿甚备的,相公缓缓访问他得详。”
说话之间,已闻更鼓四声。蟾月道:“夜已过半,相公请安寝罢。”公子道:“桂娘使我自寝乎?”蟾月道:“妾身已托于相公,抱绸荐寝,便是分内,岂敢辞蔫?但妾身今不能追相公之后,只自隐身已谢客,以俟相公之复眄。妾所自恃而自洁者,惟臂上之一点红,今先磨灭,他日后再侍之时,何以明妾心之自洁乎?是以不敢自荐于今宵,愿相公垂察而怜之。”公子大加叹服,知不可强,笑道:“桂娘之心,我已知之。何待臂上之红乎?”蟾月道:“嫌疑之际,圣人之所远。尤况如贱妾者乎?”公子益为爱敬,各自安寝。
次日天明,自起盥洗,用过早膳,吃茶。蟾月道:“昨天楼上的诸公子,举是本省的护官符,并带着怏怏的色,恐不自在,到要惹起事来。相公不宜延停于此,趁早儿上程罢。”公子道:“倒不移累于桂娘,不是?”蟾月道:“妾身自有自为的道,相公放心,再陪之期,只望相公之成名。”乃各自挥泪,黯黯而别。暂且不题。
再说当日楼上诸人,眼见他桂娘子将杨少游三诗唱个歌曲,被的管弦,反悔许他约外赋诗。又见蟾月跟了他扬长下楼去了,举皆愤愤错愕。张善大声道:“杨家子,这后来的凌侮我们,白日地侧夺我座上的佳姬,正宜追赶,打个稀烂,抢还桂娘来了。这可也不是?”众人默默,半日无语。张善左跳右踉,呼喝不已。
那王古颉道:“张兄息怒。这还了不得。我们既许他赋诗,不论后来之约外,今复追他,攘夺桂娘,桂娘必无到来之意。不但打草惊蛇,倒惹人痴笑,不是了。”
张善道:“我看他杨家子,是个蛮子、小猢孙,分明是从前有私于桂娘,今天跟了他,到来欺侮我们,暗地里唆他唱了甚么曲儿,登时摄了他去,败了我们一时高兴,自作好好儿的乐一夜,我们白白地夺他坐罢。断不可使得的。”
卢镇又道:“王兄之言是矣。兄长仰仗大老爷之鼎力,何惮除了他一个穷秀才、小蹄子。俗说的道,忍不住一刻之忿,倒招来百日之祸胎。倒不如忍住了一天图他,后日暗地里无踪无迹的害了他两个狗命,不啻斩草除根,人不知,鬼不如,也是妥当的呢。”
众人又一齐解劝了张善,张善咬牙切齿道:“吾誓不与他贼头贼脑的穷猢狲共戴一天了。”乃相携下楼,各自去了。按下不表。
再说杨少游,别了桂娘子,还了店舍,依旧跨上头口,跟了杨福,逶逶迤迤,见景咏物,名胜留题,十分的得意。不消几日,来到京师。但见六街三市,人烟稠密,人民居止铺户,密密层层,非同小可,时科日尚远,四方青衿多不齐到,店舍铺院多有闲的。杨福先进城去,找个体面有的铺舍定租了,还迎公子安歇。
次日清早,公子叫过店小二来,问问灵佑观在那里,又距此几许上程。小二答道:“由此三里多远,安定门内大桥向西边,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东岳庙,庙前十步许的一个小体面新鲜彩楼,便是灵佑观呢。”
杨公子问得他仔细,换上了新衣,将母夫人之书信揣在袖里。一路上缓步而行。到大桥西边,果有一岔道,就由岔道进,进约有半箭地,见有一楼,颜色鲜明,匾上横书“灵佑观”三个金字。只见楼下有两个垂髫女童,在那里顽耍。
公子向前陪笑道:“姐姐们,我是咸宁杨少游。观中老师父杜炼师,是我的中表婶姑。姐姐代为通禀:中表侄杨少游,到门请见罢。”那女童凝眸端详了,杨公子仪容齐整,便笑嘻嘻的进观去了。公子立在楼前,看了灵佑观景致。
无多时,那女童走出来,笑道:“杜老师父有请。”公子整理了衣冠,恭敬的走进观来。只见炼师鬓发半白,颜华韶红,着的素衣素冠,坐在木榻素毯上。少游连忙抢步进前,颓金山、倒玉柱的拜了再拜,侧立傍边,请了安,复要磕头。炼师忙拉了起来,道:“贤侄难为云天雾地,百山千水的,走到这里来。身上大好么呢?”即命坐下,女童供了茶汤。少游躬身对道:“多蒙婶姑福庇。”
炼师道:“尊堂妹丈暨妹妹俱大好么?”少游立起身来,道:“都好了。”炼师又道:“贤侄今几岁了?”少游道:“十五岁的。”炼师见少游生得仪容秀美,器宇轩昂,复道:“贤侄气韵风雅,动止典重,真乃克家大器。总是妹丈福泽,家传所致。贤侄已聘币名阀何在?”少游道:“咸宁僻在,小侄年又幼冲,到无定论了。”乃取怀中母夫人启书,双手献上。
炼师接来,忙手拆看。护封披开,看过。总是骨肉相离、倏尔十稔的语。便眼圈儿红,流下泪来。又看到为儿子另拣丝萝的话儿,默默头来。又至今榜乡围解元中魁的语,满面堆笑。看毕,复道:“侄儿这般风采,又点魁入泮,可知文章卓越,自然是上天也必生才美,兼全一对夫妻呢。当今有一无二、第一等闺女,即是郑司徒之女,名琼贝。司徒拟以今榜状元,为择婿之要径。贤侄,今榜榜头,如解元之魁,这亲事无有不成。”
少游道:“慈母书中,既告明白,侄儿无用再渎。京围榜首,也不多紧,劣侄般愚衷,如不亲眼看过他,无意求亲。只仰婶太太,特垂慈悲,得使愚侄一睹其颜面。成全了罢。”炼师大笑道:“贤侄差矣。卿相家潭如海,朱门戟,厮隶填拥。且郑小姐识礼明法,持身严重。寺院礼佛,观宇焚香,一无躬行。上无灯闹,天中蒲浴,并不出门。一动一静,动合规范。重重的门,深深的园,虽俱羽翼,亦难飞越。贤侄虽欲窥觇他影响得么?”少游闻来炼师一遍言语,便低头无精打采的,默无一言,落下泪来。
炼师见少游如此光景,又笑又怜,将他好言慰过了,道:“贤侄难为乎今科状元,则郑氏姻缘,认是容易了。”少游然道:“愚侄索性如不得自己眼看他,虽有司徒招求媒的聘信,断不可许亲呢。”
炼师料他这般执拗,倒也好不妥意,心内想道:“杨家侄儿虽甚痴想妾思,性格儿到这步田地,岂不辜负了妹妹申勤之托。怎么得他成全了?”左思右量,那有个方策?只将闲话说些儿。
少游起身告退道:“容小侄改日再叨。伏愿婶太太再三慈悲罢。”乃拜辞出门归寓,又想起来桂娘子之话,又合于炼师所言,十分倾意。争奈相对看看,自己思量,到无些方便,只自暗暗发叹。及至夜深,转辗不寐。
次日早起,盥洗、早膳毕,来灵佑观。请炼师夜来之安,说了前话,复勤勤恳恳儿的。炼师只为勉强答应着,沉吟了半日。
忽然一曲琴声,自套间屋里悠扬出外。杨少游侧耳听听曲儿,微笑不言。炼师问道:“贤侄有知音于音乐不是?”少游对道:“小侄虽然略知粗粕,敢问此琴,从那里弹来?声韵虽清,大弦不武,小弦太促,只是流俗之音了。”
炼师道:“此观女冠们,有时弹习的。出家之人何事声乐,但有所由。贤侄有所不知。原来此灵佑观,是郑司徒夫人崔氏,为司徒及小姐祈福延寿,常常送他奶妈、老妈们烧香,女冠们又常来往郑府中。原来司徒性格,不喜流俗,厌薄红尘,告病在第,唯以山林、园囿为晚年逍遥。崔夫人雅解音律。小姐聪慧识透,诗文词章,品竹调丝,无有不通。女冠们为是学习。有时司徒夫人招致弹弹,使小姐评评。小姐每以女冠门之弹,不娴古雅,非之,奈无传学之人。贤侄也能弹得好古雅之音,个中更图计策了。”
少游喜之不胜,便起身说道:侄之所学,非人世之音,即仙人所授。伏愿婶太太指教罢。”炼师笑而不言。少游着急叩头,请教道:“侄儿如不得看见郑小姐,还恐一命休了。”
炼师笑道:“贤侄无为燥急。此月大明天,是月终晦日,就是灵符道君圣诞。郑府中年年送他老奶妈、奶娘们,斋香备烛,礼拜道君,祝祈寿命。乘此机会,贤侄如此如此。彼必归告于夫人,夫人必当请邀,另求听琴。贤侄入他府中,得见与不得见,非老身所知。但贤侄不嫌巾帼之着吗?”
少游欣喜道:“侄儿如得见郑氏一面,情愿死且不避,何伤乎着了巾帼。但怕一时露出马脚来也,不是恶处么,”炼师道:“贤侄年轻貌妍,好似一位观音像的,人孰致疑。但女人家与男子不同,年轻有似二十多岁的。”
少游道:“这个不妨,一从婶太太教诲。侄儿如得遂心愿,当结草衔珠,以报婶太太的恩德呢。”炼师道:“贤侄,何用此套话来。”乃说一会子闲话。
少游辞了炼师,再三留约,还到馆寓,恨不二天做一天,只俟月晦日。按下不题。
且说原来郑司徒名,字玄宝,号石园,天姿老成忠慎,又是清直练达,有古大臣风。年老无子,唯有一女。夫人崔氏,夜梦明珠投怀,生下小姐,故做名琼贝。自在孩提,聪明温柔,美丽袅娜,兼又知礼豁达。凡于文墨针黹,书画音律,无有不通,无有不精细,不学自知。年今十五,司徒夫妻爱如珍宝,常求第一等奇男子为夫婿。司徒告老休官,遨游林泉,消遣世虑。
崔夫人素癖丝竹,每以琴箫为娱。时当仲春月将晦的。招的女儿奶娘姓冯的,开言道:“明天是月晦,灵佑观灵符道君圣诞。你同钱老老、周瑞家的。备了香烛礼仪,顶礼虔诚,冀寿回来。”周瑞家的们都答应着道:“岂敢慢怠。”一宿无话。
次日天明,冯奶娘、钱老老、周瑞家的一同携了香烛礼仪,辞了夫人、小姐。小姐又另送两个丫鬟、鸳鸯、鹦鹉,一同奶娘们出府门,各骑头口,向灵佑观去了。且不说奶妈们的往灵佑观。
且说杨少游,燥燥耐过二夜。晦日清晨,一早起来,净面漱口毕,新整了一套新衣,携了古琴,径往灵佑观,拜见了杜炼师,请了安,炼师欢喜,答了半礼,已先备下敌体不长不短的新鲜女冠衣裳,登时送套间屋里换着;然后送他暖炕上,弹出霓裳羽衣一曲,音韵清扬,宛如仙鹤响亮九霄之外。众女冠一听,莫不喝采。
少顷,郑府奶娘,丫鬟们一齐到了观门外,下了头口,起先直进到道君神榻下,顶礼,焚了香祝。祝毕,又拜下四拜,还到禅堂,拜见杜炼师。炼师先问:“司徒、夫人俱大好么?”周瑞家的道:“好了。”炼师又问:“琼姑娘亦好么?”钱老老、冯奶娘同时答道:“托庇老师父福荫,好了。”女童各献茶盘接风,又摆上酒儿珍果等素膳来,极其精好。众人一时吃过。
茶汤华,复说说话儿一会子,一壁厢周观观中风景。忽然听得琴声亮,周瑞家的道:“老师父常常使小师父们弹着这般音声,也不是好好的清福么?”炼师红了脸道:“嗳啊,出家之人,那里以这丝竹为娱。女冠们多进了府中,太太每使赐坐,命弹琴曲,他们自嫌手涩调疏。昨有一年轻客女冠,自湖广来,容貌丰彩,又惯于音律。徒弟们欲其愿学,那女冠果然弹得好稀世的音。”
钱老老们齐道:“好奇,好奇。我们向前看一看呢。”炼师道:“妈妈,使不得。那女冠一来初来面生,二则年轻羞涩。一见妈妈们,知自乡相府中来的,他也必然害羞起来,不肯动手。妈妈如欲听听,轻放着跫音,在窗眼儿窥觇着,看一看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