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说即长,无话即短。却说时惟仲春,国家无事。天子登殿,群臣朝贺。舞蹈毕,天子下旨道:“迩来年谷屡登,四方无事,正是修省戒逸之时。国之治平,民之安乐,只在朝廷得人。今在朝二品以上,各举贤良一人。朕将设科,可得人才。各自遵旨荐贤,以副朕宵旰侧席之思。”于是群臣承命退朝,会于朝堂,各举俊髦。
不上几日,天子临殿设科,济济多士,各尽所韫,得意呈卷。大学士叶向高、王世爵收纳龙案前。天子亲自考阅。登时拆榜。杨少琏为状元,郑云镐为探花。天子知状元是魏国公之从兄,探花是郑之侄,其余若干人俱是世荫名下之士。天子擢名大喜,各赐御酒簪花,琼林赐宴,游街赐乐,俱援本例。状元、探花俱除翰林,侍读。文武百官俱贺得人,呼万岁。此时杨丞相、郑司徒两家荣耀,热热闹闹,倾朝贺客,连日设宴,忙乱几天,自不必说。杨少琏、郑云镐在翰林院,十分得意。
一日,天子登殿,朝贺毕,下旨道:“国之得人、用人,在乎用其言,行其事,不在乎充其位,任其职而已。贤者在位,良箴美规,正谏直言,乃是事君尽忠之道。是故古之贤君,必下诏举贤良方正之士;臣之良弼,必犯言无讳,上以补衮阙,下以正时政,自相备陈,以陈臣分。此乃治世得人、用人之道。凡今在迁臣僚,无论近密疏逖,各以所言,疏奏无讳,以副朕求言为治之意。”于是文武各官俱贺圣德,纷纷奏表,公车日积。
一日,有一红袍学士,执简当胸,手呈一道表文。黄门接上,以献龙案前。天子即看来,便是翰林侍读郑云镐表。云:
翰林侍读臣郑云镐,诚惶诚恐,为伸辩忠良,弹权奸事:伏以故御史大夫臣秦义和,忠良刚直,坚确狷洁,与世不群。积忤权奸,权奸切齿,久惟伺隙。矿民作乱,兵过华阴,平民奔窜。以义和家在华阴,谓义和内应,白地构捏,初不就窍,一朝屠戮其全家,藉其家产,妇女没入,是何变怪?义和职居御史,时在京师,无兄无弟,又无子嗣,惟有未笄之一女,在于其家,谁与贼和应?秦义和被戮之日,一国丧气,行路掩涕,于今莫不伤叹。伏乞圣明,察其无罪,亟降伸雪之旨,以阐幽明,以光圣德焉。臣又有腐心镂骨之愤惋者,亦有年矣。天牢罪人严学初,是也。学初本以世蕃之孙,世济其恶,素性阴谲,行已鄙悖,人孰不唾骂。年前投疏,构诬臣叔父司徒臣郑、魏国公臣杨少游,无论悖说,罔有纪极。圣上已察其凶险,下于天牢。今为三岁,尚无劾实之举,宁不痛心?如其学初之言,不无苗脉,不可久闭死囚狱中。如其言之全无伦脊,宜正其罪,诛殛之典,乌可免夫。臣谓付之公明之有司,究劾其根柢,锄治其党与,以正朝廷,以警百僚,不胜幸甚。臣以新进末职,越俎陈事,徒效无隐于求言之旨,臣龙僭偎屏营之至。
天子览过,嘉其应旨忠直,下其疏议之。都御史杨琏、大学士叶向高、左柱国狄弼琦,俱奏:郑云镐疏语,凤鸣朝阳,秦义和被诬惨祸,朝野尚共伤惜,宜赐伸雪其冤,给还家产;严学初久不究核,不免失刑,亦宜严讯取服,在所不已。天子允其议。当日荡释秦义和罪名,特赠吏部尚书之职,使度支折变家产白银十万两,给其子孙;又命刑部穷覆严学初,取服正刑。
此时,丞相府中,飞报郑翰林疏辞。两公主、贾孺人俱各大喜,忙忙的都一齐到碧藕轩来。只见秦淑人靠着靠背,拿着一支长杆子烟袋,在那里呆呆的出神。两公主叫道:“秦淑人,我们给你道喜来了。你怎么出了神了?”秦淑人听了,立起身,只见两公主与贾孺人诸人一齐起来,连忙道:“而今大清早,两位娘娘怎的大伙儿临降,闹闹的了吗?”
贾孺人听了,忙将郑翰林陈表伸辩秦御史被诬,皇爷特允追雪罪籍,命吏部特赠吏部尚书,籍产还给子孙之事,一一备说。秦淑人原来独坐,思念父母飞祸酷变,辨白无路,以是出神,倒不知公主诸人之入来,及闻此言,惊喜感激,涕泪横流,道:“公主娘娘,此言是真的么?”英阳道:“如何不确言?从兄陈表伸辩,又请奸党究核。淑人且看这后事呢。”秦淑人不胜冤抑感颂,忙换了新衣服,下了庭,北向望阙拜了八拜,谢了天恩,才又上堂,另向英阳谢了郑翰林之恩。英阳一头谦让,一头慰过。
又有度支官承御旨折变秦御史籍产银十万两,领来到门。秦淑人下庭拜跪,使老妈们传语于门子,报了度支官道:“秦御史素无子嗣,惟有一女,今为魏国公媵御,衣食自饶,给银今无所用,情愿还纳度支了。”说的度支官不敢自擅,告奏天子裁处。天子大加叹赏,钦赐彩缎五百端,白玉如意一副。秦淑人又下庭,叩谢八拜,领受。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刑部尚书胡伯远,承诏旨还家,心内想着:“这严学初,系是张吏部之心腹。我曾被张吏部之提拔,今居司寇之任,断断不可负吏部之恩。严圣复又几番相会于吏部之家,今若猛加刑讯于圣复,倒伤张吏部之面。这郑云镐那厮,直不过新进,无势力的,虽驳他妄论,无有不可,又何顾忌?”
正在商量之际,倏尔昏黑日暮,张灯起来,更鼓打下二声,有门子报道:“吏部张老爷便轿入门呢。”胡伯远忖知,必是为严侍郎事,连忙躬到门前,迎至堂上,未及坐下,先自开言道:“此堂陋浅,不宜陪老爷之席。请暂移金步,至套间暖屋里坐下。晚生孝敬一杯水酒呢。”张修河会意,暗自欢喜,假做谦让道:“何劳世兄如此另赐款厚。”一面说,一面走进内堂。伯远虚了上席请坐下,修何道:“岂以客不敬主。”于是宾东主西坐下。
走堂的连忙倒茶供献,伯远欠身说道:“老先生时夜三更,有此枉临,不徒葑菲生辉。晚生平生只为奉承老先生金玉之教,愿奉明教。”张修河心中欢喜,答道:“世兄盛意,老身岂不领会。今有一言心曲,谨修薄礼,以表寸芹。请世兄无拒。”便令从者献上礼物。只见明晃晃的黄金百镒,雪片似的白银千两在前,一进黄白灿烂。
伯远立起身复坐,欠身道:“老先生有事即教,何为此格外厚礼?晚生不但无功受赏,实不敢承当,倒有愧羞于平日倚靠之诚呢。”修河道:“世兄说那里话?如不收纳,便是外我了,何敢久坐?”因欲起身。
伯远连忙谢道:“孝顺莫如承命。虽然领教,岂不愧悚。”就令走堂的回避了,复为敛衽道:“方才严侍郎事,晚生职忝刑部,天子严加究核。晚生与他情爱,老先生之所洞谅。究核如何是可的呢?”修河笑道:“老身无事,不敢叩饶。今此所言,正为此事。严圣复之当初一疏,直是一世共公之讼。下于天牢,已是朝廷之失刑。总是杨少游小蛮种那厮有庞于圣上,至有究核之境。圣复有何可究之事,世兄亦可酌谅。原来侍郎之职,又是宰列,不宜加讯挟,只从其中供,便是尊朝廷之礼,卿绅之道,世兄亦可知之。惟在世兄善为的呢。”
伯远道:“晚生之意,正如是。今承金教,敢不铭佩。但圣旨甚严,恐生他事呢。”修河道:“虽有圣旨,法固如是。况圣复,老身与世兄之所共爱惜,倒自加刑,岂不有愧么?”伯远笑道:“诚然,诚然。都在晚生身上,愿老先生放心罢。”修河大喜道:“世兄之言如此,圣复无忧了。”于是伯远就命端进夜膳,酌酒相贺,尽欢。然后修河告别,伯远出门相送,看了吏部上轿便入。
当下张修河还归,一面遂命心腹家丁送了天牢,鬼鬼祟祟说道胡刑部之言于严学初。学初只自怀着鬼胎,好不放心。不提。
且说胡伯远素是贪饕鄙陋之类,得了重赂,心甚欢喜,但张太傅诸人,恐其后论,坐在灯下,自言自语道:“张吏部之厚谊,不可不顾。圣旨究核,不为动刑,只凭口供,奈有人言,了不得,此事怎的是则个?”
正在踌躇之间,忽于屏风背后走出一个人来,说道:“叔叔无用忧虑,侄儿已听多时了。侄儿自有神不知、鬼不测之妙策,叔叔勿虑。”胡伯远大惊。未知此人是谁?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