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候对高明秀才道:“你找的人好。一直办得好。”
高明秀才听了,连忙谦让道:“是奴才给他们建立了这个制度,让他们一个盯一个,叫他们不敢不尽心竭力。制度建立起来了,就算奴才本人胆敢对候爷有所不敬,他们也要把奴才告发的。候爷尽管放心。”
宁候先是随口笑了一声,想想,真笑起来了,叫小厮就席上一壶酒赐给高明秀才。
高明秀才谢赐就饮时,真有那么一点儿犹豫,想着这是不是鸠酒。
他终于还是仰脖把酒喝了下去。
酒未醒、席未终,人来报,汉人大举反击。
江宁光复。
本来江宁居民在宁候的统治下也是歌功颂德的,也并没有觉得日子太惨了过不下去了要自杀了。但是朝廷把他们光复之后,他们纷纷跳出来指证戎人的种种暴行,又开始对朝廷歌功颂德了。
至于这朝廷是姓崔还是姓谢?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多影响。他们就是觉得有点乱,脑子记不过来。
云剑手下的聪明人们,在这里搜集戎人的暴行铁证,非常顺利。
柳燕儿听人说书,听到九妹和她姨妈被割这里剜那里,听得心头突突跳、喉头堵,再听不下去,起身就往外跑,没顾得上看路,差点撞上一堵铁墙。
却是剑影到这里来喝茶。
在中原呆久了,他也染上了喝茶这个癖好。以前他觉得这些叶子煮水,有什么好喝的呢?何况还是苦的!现在他觉着吧,切两斤牛肉,要加辣的。再来一碟盐水花生,就着这苦茶慢慢的吃下去,也别有风味。
当然,酒还是最好的。什么能比得上酒呢?
但是很多时候,要备着当差,总不便喝酒。
而且酒喝醉了,第二天醒来时。头总是要疼的。那时候会觉得很难受。非常难受,恨不能再喝两斤酒下去疗痛。但不能喝了。再喝下去,会变成酒鬼的。草原上冷。有些牧民喝酒来御寒,且爱纵酒高歌,慢慢的就变成酒鬼,连放羊鞭都握不稳了。冷热也不知,竟至有寒冬敞开毛氅散热。睡过去,结果冻死的。
剑影看得多了,警告自己不能放量,尤其不能上酒瘾。
喝茶就没有这个问题。
这次他还没有想好是叫花生还是毛豆。还是两样都叫,就被一个姑娘撞上了。
那姑娘的力道,根本不够把剑影撞动。但剑影知道自己皮肉硬。站着不动的话,姑娘就要被弹回去了。怕不撞个皮破血流的。于是他往后退了一步,给姑娘一个缓冲。
柳燕儿就没撞伤,但是往前倾倒,要摔在剑影的怀里了。
剑影就把她扶住。
柳燕儿抬头,那个感激、那个慌、那个害臊、还有刚听完说书的那个害怕,余韵袅袅都在眼里。剑影一时就呆了。
吹皱一湖春水,干卿底事?
只因谁的心里都有一个春日,只争来早与来迟。
柳燕儿看着剑影,也认出来了。想着他是跟云剑抗击戎人的英雄。想着正因有他们南征北战,汉人才能重新有自己安稳在自己土地上过日子的好时光。她鼻酸喉哽,给剑影深深施了一礼。
剑影呆住了,忘了拦她。
柳燕儿施完礼,就跑走了。谢府训练出来的步法,很快,但步不大、声不重,显得轻盈好看。
她的背影,透着那股子俏丽。
剑影是没有读过那句诗:“细雨飞燕子,沙暖卧鸳鸯。”
但他的心里已经卧了一对暖融融的小鸟儿。
在巴西村里,村长想派出他们村的第一美女搞定剑影。剑影没吃这一套。但那个女子仍然把一个春天种进了剑影的心里,遇到合适的气候,就萌动生芽了。
剑影喜欢上了柳燕儿。
跟有的笨人连喜欢上了都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不同,剑影非常明确的知道,喜欢就是在一个合适的日子,骑着你的马,扬着鞭,去一个地方,访问一个姑娘,要姑娘的家人答应她坐上你的马跟你回你的家乡。她的家人杀羊烹酒待你,你也去;她的家人磨刀烹血待你,你也去。你做你身为一个汉子能做的所有事,让她跟你一起去牧你们的羊。
然而这是中原,一溜仄仄的青色屋檐,从雨色里一直斜到细草小花间。这里的胭脂开得比花更艳。
剑影知道他不能一马独鞭私自去姑娘的家里说,要这个姑娘陪他后半生。
也许他应该让另一个有身份的人帮他去说这件事。譬如说,云剑。
剑影知道他可以跟云剑说这件事。云剑会帮他。
但剑影不敢开口。
这辈子剑影没有接触过一句诗叫作“近乡情更怯”。他这辈子也没有害怕过。但现在他怕起来。不是千军万马对峙时害怕逃跑那种怕、不是刀锋到肉时腿抖尿裤子那种怕,而是对着一个毛茸茸的、暖融融轻轻颤抖的小东西,你不敢伸出手去,怕用得劲大点儿就碾死了它,那种怕。
剑影进茶楼,点茶、点肉、点豆,吃完了喝完了出来,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肉。
他不知肉味三日之久。
第三日上,张神仙来找他,拍着他肩膀问他:“怎么着了兄弟?犯什么心事?”
剑影的心事不好跟张神仙说。他一向跟张神仙不对劲。他的心事跟云剑都不好意思说,怎么好对剑影说呢?
营外小兵看见张神仙吊儿郎当的去找剑影,都想:回头,剑影又要咆哮着把张神仙赶出来了!这是肯定的!何况剑影这几天都不对劲呢?脾气比以前更坏了。肯定更短的时间就会失控!
他们甚至可以开个赌局,看更短到底有多短?半刻钟,还是一盏茶?
半盏茶之后,在张神仙的攻心之势下,剑影就有了动静。
他巨大的身躯颤抖着,眼里居然有了泪光。
他被张神仙说得完全无力招架,以至于要努力忍住抽泣!
张神仙宽容的抱着他:“好啦,好啦!没事!跟我说就对了。你看中的是谁家的姑娘?”
剑影说了酒楼里遇见的姑娘。
他竟不知道那是柳燕儿。
柳燕儿认识剑影,因为他是云剑的影子嘛!太过著名。
剑影不认识柳燕儿,因为她只是谢府诸多丫头中的一个。而他知道他不可以盯着这些姑娘们看。
有时候她们轻轻笑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像小鸟儿嗑着尖尖巧巧的嘴皮子。剑影埋头,目不斜视。
他不是没注意到柳燕儿。他是真的根本就没看到柳燕儿。
直到茶楼外的一撞,金风玉露。他被雪融花开的春光惊呆了,竟没有问人家的姓名、住处。
唉,中原不比草原。中原的人比草原的羊还多,有时候,甚至比草原的草还多。他不问,以后再也遇不上了怎么办呢?空留桃花笑春风,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怎么办呢?
幸亏柳燕儿是柳燕儿,暂时没有离开。而张神仙是张神仙,稍微想想办法、使使手腕,就找到了她的身份。
唉,偏偏她是柳燕儿!
柳燕儿是定下了婆家的。就是那薛白。
薛白现在也已经在云剑手下效力了。跟他共事过的都说,他前程无量。
可惜中原未平定。云剑对西边还有大计划。薛白是想,等眼前的战事告一段落,再好好的跟柳燕儿办个婚事。
云剑责备他:战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呢!你想耽误人家姑娘多久?
薛白嗫嚅: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完。万一马革裹尸还了呢?岂不害人家姑娘一辈子……
云剑很体谅他的心情、很高度赞美他为姑娘着想的品质,然后杵了他一拐子:你这么把姑娘吊着,姑娘也难受,你知不知道!结了!衣锦荣归后我好好再让你给她办个豪华的!万一不幸了,只要有我在,抚恤少不了你家属,而且不怪我说一句,至少你们好过了。没遗憾!
薛白觉得云剑太为他着想了。他很感动。
他不知道云剑还有个计较没说出来:万一薛白真的战死了,燕儿还能再嫁嘛!
云剑并不是对薛白或者燕儿个人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是站在整个格局的高度来说的:战乱颇仍,百姓的数目下降严重。要补充人口,就要鼓励妇女多多生育。这种情况下,什么守节之类的规矩显然不符合现实需要了。
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尽快恢复经济,也要挖掘出所有人尽可能多的生产热情与能力,同样不适合太古板的教条束缚。
云剑计划着大家都热火朝天的结婚、热火朝天的生子、热火朝天的打战、热火朝天的从事生产哪!
这样子,再有个十年八载,中原的元气就能逐渐恢复了。
在这么欢乐的主旋律推动下,薛白和柳燕儿这就要大礼圆房了。
试问这种情况下,剑影怎么还能有机会?
别说成功机会了,他连出手都不该出手、意思都不该吐露。有这个意思,他就该向薛白请罪了。毕竟一个军队里,都是兄弟。连动这个脑筋都不应该!
张神仙倒是很高兴:他早就算了一卦,剑影这次婚事是不成的,而且有可能动摇军伍、让云剑为难。他还以为多严重的事儿呢!原来是柳莺儿。那行,他还有办法可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