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令媺身后跪着两个宫人,每人身前矮凳之上都放着一个银盘。左边宫人盘中摆放一双辟毒金镶玉凤犀牛筷;右边宫人身前的银盘里除了同样的筷子以外,还有一只金镶玉凤纯银荷花碟。
传菜宫人将菜端来,先放进左边宫人银盘内,由此人挟起一筷子菜放入右边宫人荷花碟内。右边宫人再用自己的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吃下。过了十几息,这宫人点头示意了,侍宴宫人才能把菜端到案几上供人享用。这是试食。
别看试食宫人能吃到御膳,好像是份优差。但这一口下去,除了菜肴,也许还有毒药。如果吃着有毒的酒菜,就这么死了,会有抚恤给其家人。若经过试食,却还是有人被毒死,试食宫人被赐死算是较轻的处罚,往往还会牵连亲族。
武令媺瞧着自己案几上这些经过了试食宫人检验的菜肴,不知为什么突然没了胃口。但她只是默默了片刻,暗暗自嘲一笑,扭脸示意侍宴宫人给自己布菜。
存在,即是合理。试食这种残酷的宫廷规则,其根源在于处于底层的奴仆不被当成人看,可以被随意牺牲。武令媺觉得试食宫人们可怜,会时刻小命不保,但她无能为力。
有多大力气就去搬多重的砖。武令媺脑子很清醒,她只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去改变她看不过眼的事情。超出能力范围……对不起,咱不是圣母,不会逮谁救谁。
武令媺小孩子家家,食案上除了菜肴并没有美酒,不过有一壶果香四溢的碧绿液体。在众人都没有动手之前,她不敢乱动,只能猜测壶里装着的应该是给孩子喝的饮料。
待众人面前的案几都上了三五道菜,美酒也斟得满溢出酒杯,皇帝起身举杯朗声道:“第一杯酒敬天父地母,佑我大周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武令媺看见所有人都站起来,也急忙跟着起身,两只小手捧起酒杯,和众人一起祝祷:“敬天父地母,佑我大周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大约除了她光张嘴没出声以防出错,包括皇帝陛下在内,所有人的祝祷都显得极其虔诚。轰隆隆声响在大殿里引起阵阵回响,这一刻,武令媺心中蓦然产生神圣之感。
爱国之情,一旦在特定的时候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会格外让人心震动。武令媺有些恍惚,她的目光落在便宜哥哥们身上,落在东成公主身上,他们的神态都异常庄严肃穆。
所有人都将杯中酒洒落于地。侍宴宫人很快斟满第二杯酒,殿中气氛仍然凝重。只听皇帝又道:“第二杯酒敬大周列朝列代武氏先祖,敬为大周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的贤臣良将,敬为大周开疆拓土、保大周海宴河清而抛头颅、洒热血的所有子民。”
“敬列朝列代先祖、敬贤臣良将、敬所有子民。”第二次祝祷完,第二杯酒洒落地上。武令媺觉得自己眼睛潮潮的,她对皇帝老子有了新一层认识。她又立刻提醒自己,言语是能骗人的,皇帝老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要擦亮眼睛看清楚。
第三杯酒的祝词,皇帝的语气就不像刚才那么严肃,而是分外柔和地说:“第三杯酒,为太平玉松公主和十四皇孙贺,饮胜!”
众人便齐声道:“为太平玉松公主贺,为十四皇孙贺,饮胜!”抬袖掩嘴,一饮而尽。当然,这句祝祷肯定因有人心里不痛快便说得不情愿,但皇帝当面,谁也不敢放肆。
武令媺知道自己的短板,她对宫廷饮宴规则一窍不通,事先也木有谁教过她,她只有跟着别人一起做。好在潮生公公教过原主一些基本礼仪,她得到一星半点记忆。这三次祝祷,她的举动虽然生硬不流畅,好歹没有出错。
三次祝祷过后再正式开席,这并不是每次饮宴的规定程序。一年之中,唯有三时三节的大型宴会,皇帝才必定会有祝祷之举。由此,玉松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众人不禁又多了几分思量。
武令媺也口渴了,骨嘟骨嘟喝下杯中饮料。她刚刚坐下,李潮生躬身低语:“殿下,此宴为您举行,您也要祝词的。”
在心里狂抹汗,武令媺紧急开动脑筋。这种场面话,她不是不会说。关键在于既要说得好,又要说得符合她现在的年纪。五岁的小屁孩子,又长年过着幽居生活,她懂什么?
可是没有太多时间让武令媺考虑,所有人面前再度斟满了美酒,人们的目光渐渐凝注在她身上。咬了咬牙,武令媺缓缓站起身。
这方八凤小金案虽说已经考虑了武令媺的身高,但她站起身后还是会被挡去小半个身体。她干脆端起酒杯迈着稳稳当当的小步子走到金案旁边。
环视殿内众人,武令媺看见的是或好奇或戏谑或嘲弄或漠然或仇恨的目光。就算有人对她抱以希望,恐怕也是盼着她出丑。一股汹涌狂流蓦然从心底而起,不断冲击她的心。
武令媺立刻打消装拙的念头,她在众多皇亲贵戚和重臣眷属面前的第一次亮相,不能以庸庸碌碌收场。皇帝如此捧她,将她摆在了这么崇高的位置上,她若表现庸碌,肯定有损皇帝的颜面。
脑海中闪电般掠过皇帝在轿中说的话,武令媺顿时明白,皇帝老子希望她能表现出色,以此来给他的宠爱做佐证。要想让皇帝老子对她的眷顾不减不绝,她就不能让他失望。
放肆些又何妨?电光火石间,武令媺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转身面对皇帝,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高举酒杯过头,大声说:“父皇,儿臣谨为大周万民归心、万国来朝贺,为大周子民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贺,为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贺!”
别人咱不管,咱就拍好皇帝老子的马屁。武令媺桃花大眼闪闪放光,离得这么近,她能清楚看见皇帝的表情。很显然,她这短短的三次恭贺,无一不正中红心。
皇帝缓缓站起身,离座,走到武令媺面前,亲手把她搀起来。他一手放在武令媺肩上,另一只手高举杯中酒,豪迈笑声震得整座殿堂都嗡嗡作响。
“好!好!好!好一个万民归心、万国来朝!好一个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朕的玉松公主,所学不多却多思多慧。朕这一生,殚精竭虑、苦心孤诣,所想所做无一不是为我大周强盛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而筹谋。”皇帝感慨万千,停顿数息之后忽然低头看着武令媺,充满惋惜地说,“我儿,你为何不是皇子?!”
最后那句问话,简直就像一道雷霆,赴宴众人相顾骇然失色。其实类似武令媺祝词的这些话,群臣、众王、诸妃也不是没有说过。但是,可但是,太平玉松公主只是一个五岁的长年幽居的孩子,是一个由卑贱奴婢养大的从来没正式进过学的孩子。这番话从她嘴中吐出,其效果远远胜过成年人。
“玉松公主深得朕心,赐双公主俸禄,赐双食邑贡银,赐文宁武宁二殿听讲。公主生母辉婉仪,加赐封号,追封为明辉婕妤,寻其家人予以厚赏恩擢。”掷地有声的三次赏赐一次追封,足显皇帝此时的龙心大悦。
武令媺尚不觉得什么,李潮生一方面心潮澎湃、几乎不能自己,另一方面又不免心惊肉跳。他虽老眼昏花,有些事情却洞若观火。他认为,皇帝把玉松公主捧得这样高,除了和陈家人有关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让世人只知太平玉松,不闻紫微金鳞!
赐双俸禄,无非就是多些例银,不值一提;赐双食邑贡银,其实就是给两份嫁妆,这事儿还远,也不值得太过关注。皇帝赏赐的重中之重在于文宁武宁二殿听讲和寻找明辉婕妤的亲人。
诸皇子公主五岁以后就要在鸿博书院进学,这个没有例外,一视同仁。但是文宁武宁二殿,每半个月举行的文讲与武讲,基本上与公主无关。
除了王、公、侯、伯、子、男这些实爵以外,大周还设有文武两种勋爵。文官为文安殿御前行走学士与大学士,本朝学士十二位,大学士五位。
大学士必然是朝中重臣,而学士却有可能只是鸿博书院的一位博学先生。大学士凭腰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城,在文安殿拥有独立房间。
武将则是武安殿柱国将军与上柱国大将军,本朝柱国将军十位,上柱国大将军仅有三位。和大学士一样,上柱国大将军也能凭腰牌自由出入皇城,在武安殿有房。
这种武勋爵,只有在历次战争中立下大功才有可能被赐封。例如,敦庄皇后之兄谢骏,奋勇抗击楚国入侵,立功极大,被直接封为上柱国大将军;陈妃之兄陈赦,于皇帝亲征西疆之役里建功,从柱国将军积功升至上柱国大将军。
每个月的十六和月末最后一天,在京的御前行走学士、大学士与柱国将军、上柱国大将军会轮流在文宁与武宁二殿开讲。不仅如此,民间饱学鸿儒或者正好回京的封疆大吏与边塞守将,也有可能被皇帝延请入文武二宁殿讲课。
皇帝不是每次都会出席文武二讲,但一年总会去五六次。除了诸位皇子,只有得到皇帝亲睐的皇族旁裔或者重臣后辈才会被赐予文武二宁殿听讲之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