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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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主义者
首次发表于1956年10月的《奇妙宇宙》(Fantastic Universe)
收录于《白鹿酒馆故事集》
约翰·克里斯托弗 注释标题 约翰·克里斯托弗(John Christopher,1922—2012),英国科幻、悬疑作家,代表作为“三脚四部曲”。 与约翰·温德姆 注释标题 约翰·温德姆(John Wyndham,1903—1969),英国科幻作家。 在故事里短暂露了脸,接着哈利·珀维斯又在白鹿酒馆说起另一个传奇故事。这次,主角是很久以前、天才绝顶的电脑病毒……
我很晚才到白鹿酒馆,抵达时所有人都挤在飞镖靶下方的角落,只有德鲁除外:他仍坚守岗位,坐在吧台后方,读着《T.S.艾略特文选》。德鲁暂时从《机要人员》中抽身,递给我一杯啤酒,为我解释其他人在做什么。
“埃里克带来某种游戏机,目前没有人能赢得过它。现在正轮到山姆试手气呢。”
此时爆出一阵笑声,宣告山姆不比其他人更走运。我挤过群众,试图一探究竟。
桌上摆着一个扁平的金属盒,与西洋棋盘差不多尺寸,也有着棋盘类似的方格。四个角落各有一个双向开关及一盏小型霓虹灯。游戏机接室内照明的插座供电(因此飞镖靶沉在黑暗当中),埃里克·罗杰斯正环视四周,找寻游戏机的下一个手下败将。
“这玩意儿能干吗?”我问。
“这是井字棋,或叫圈圈叉叉游戏的进阶版本。我在贝尔实验室时,香农告诉我的。玩法是轮流切换这些开关,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假设从南到北好了,游戏机也会从东至西前进,沿途试图妨碍你前进。你可以把棋盘看成街道、霓虹灯是交通灯,玩家和游戏机轮流移动。两条路径皆不须是直线,可以任意以之字形前进,但移动路径必须相连。谁先抵达另一端就赢了。”
“应该说机器就会赢了,是吧?”
“这么说吧,机器现在还没有被打败过。”
“也许玩家可以阻碍游戏机的路径,打成平手,至少就不会输了?”
“我们刚刚就试着这么做。你要玩玩看吗?”
两分钟后,我加入了其他失败者的行列。游戏机设法躲开我设下的所有障碍,从东边抵达西边。我不信它不可能被打败,但游戏玩起来确实比看起来更复杂。
我败下阵来,埃里克又朝观众四处张望,但似乎没人自告奋勇。
“哈!”他说,“正是我想找的人。珀维斯,要来试试吗?你还没玩过呢。”
哈利·珀维斯站在群众后方,眼神飘向远方。埃里克喊他时,他才猛然被拉回现实。不过,他也没有正面回应。
“这些电子计算器还真迷人,”他笑道,“我可能不该说,但你的小玩意儿让我想起‘克劳塞维茨 计划’。非常有趣的故事,花了美国纳税人不少钱。”
“听着,”约翰·温德姆焦急地说,“开始讲故事前,拜托你等一下,让我添个饮料。德鲁!”
要紧的事办完了,我们便环绕哈利身旁。只有查理·威利斯仍在游戏机旁碰运气。
“你们都知道,”哈利说,“当今科学已是军事界的重头戏了。武器如火箭、原子弹等只是一部分,人民却以为只有这样。我个人认为作业研究才更有意思。或许可以把这看成智取敌人,而非以蛮力拼搏。我曾听人说过,若作业流程占上风,等于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打胜仗,形容得颇为精确。
“各位都知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大型电脑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多数用于解决数学问题。不过,仔细想想,战争本身就是个数学题,只是因为变数太多,复杂到人脑无法负荷。即使最优秀的理论家也无法窥得战事全貌,历史上希特勒与拿破仑之流最后总会犯错。
“但若为机器,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战后不久,一群聪明人便想通了。建造ENLAC 等大型电脑所累积的技术可完全革新军事策略的发展。
“克劳塞维茨计划也因而诞生。别问我怎么得知的,或者要我透露细节。总之呢,一大堆昂贵的电子设备和美国顶尖的科学人才都被送到肯塔基州一处山洞里去。他们现在还在那儿,可结果与他们预期的大相径庭。
“我是不知道各位对高阶军事将领认识多深,不过,你们在艺术创作里面一定看过那种刚愎自用又墨守成规的野心家,只因底下部属苦不堪言才步步高升,一切皆按规章行事,平民百姓在他们看来,充其量为非友好的中立方。我要告诉各位一个秘密:这种人真的存在!当今已经不多了,不过还是有的;而且,有时军方也找不到不碍事的职位安插他们。若是如此,这些人对敌方而言可比等重的钸更为珍贵。
“史密斯将军看来就是这种人物。不,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啦!他父亲曾任参议员,尽管五角大楼许多人费尽气力,他父亲的荫泽仍使他免于调职,例如到怀俄明州负责海岸防卫 等无害的工作。出于奇迹似的厄运,史密斯将军成了克劳塞维茨计划的负责人。
“当然,他只关心行政,完全不顾科学。倘若将军肯安于让科学家做自己的事,他只管敬礼够不够利落、营房地板够不够亮、反射系数为何,或者类似的重要军事任务,他也不会落得那种下场。很不幸,他就是不肯。
“将军一生备受呵护;撇开家庭生活不谈,将军的生活简直‘一片和平’——容我借用王尔德的话来形容(其他人也爱引这句)。他从未见过科学家,受到相当大的震撼。因此,若为了后来发生的事责怪他,或许也不太公平。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发现克劳塞维兹计划的目的,且真相令他深感困扰。这或许让他对底下的研究人员更不友善,毕竟,将军还不至于是彻底的蠢蛋。他还懂得这点:若计划成功了,美国企业界的管理阶层恐怕职缺不够,无法接收那么多卸任将军。
“将军的事情就先讲到这儿,让我们看看科学家吧。该计划总共有五十名科学家及一两百个技师。这些人全都经过联邦调查局仔细筛选,也就是说,里头是活跃反美分子的不超过五六个。尽管后来的事也引发了与搞破坏有关的议论,难得有次同志们终于是清白的。再者,后来发生的事与单纯‘搞破坏’倒也沾不上边……
“实际设计电脑的人是个寡言、矮小的数学天才,被大学扫地出门,进了肯塔基州的山中,在他发现发生何事前,就已经一头栽进安全优先的世界里。就让我帮他取名为畏缩博士好了,很适合他。
“这故事的主角还有一位,我也该来介绍一下卡尔。当时呢,卡尔只算完工了一半。如同其他大型电脑,卡尔的主要构件为可接收、储存资讯,并于需要时取回的大容量记忆单元。卡尔‘大脑’掌管创意的部分,也就是分析单元与整合单元,存取这些资讯,根据资讯采取行动,产出提问的解答。若提供所有相关事实,卡尔就能产出正确答案。难就难在为卡尔提供所有相关事实。若资讯不准确或不完全,卡尔就不见得能得出正确答案。
“设计卡尔大脑是畏缩博士的工作。当然,我知道这么形容过于拟人化了;但无人能否认,这些大型电脑都有自己的个性。不谈技术性的细节,我很难跟你们解释……简而言之,畏缩博士必须造出极为复杂的电路,才能照预定规划让卡尔懂得思考。
“这三位就是今天故事的主角。缅怀卡斯特 等人过往荣光的史密斯将军、迷失在工作相关精密科学中的畏缩博士,以及全身上下设备达五十吨的卡尔,只等接上电流,很快就会活过来。
“很快——但在史密斯将军看来仍不够快。别对他过于严苛,计划进度明显落后时,上头可能对他施加了压力。他把畏缩博士叫进办公室。
“对谈为时超过三十分钟,博士讲不到三十个字;多数时间都是将军高谈阔论,尖锐地批评生产时间、交期与生产瓶颈。他似乎以为,打造卡尔和组装现行型号的福特汽车没什么差别,只要把所有元件全凑在一起就好。就算将军给畏缩博士发言的机会,他也不是那种能厘清将军错误的人,只能满怀不平地离开。
“一周后,卡尔的生产进度落后了更多。畏缩博士已经尽力,也没有人能做得更好了。他必须一一解决复杂程度远超出将军理解范围的各种问题。虽然他有能力排除万难,可这需要时间,而时间正是他们最缺乏的物资。
“第一次对谈时,将军已尽可能保持和善,也就是说,他设法保持‘稍微粗鲁’的态度。这次,他打算粗鲁以待,至于成果,就留给各位自行想象了。他含沙射影,形同指控畏缩博士与同僚蓄意拖延进度,消极被动,不符合美国精神。
“从此刻起,两件事发生了:陆军与科学家之间的关系逐渐恶化;而畏缩博士终于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所选职业生涯带来的后果。以往,他总是过于忙碌、过于沉浸在眼前的难题中,未曾考虑过自己对社会的责任。他现在仍过于忙碌,但终于暂且反思起来。‘我可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理论数学家之一,’他心想,‘现在到底在这里干吗?我关于丢番图方程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何时才能再好好挑战质数定理呢?说起来,我什么时候才能做点正经事呢?’
“畏缩博士大可辞职,但他似乎没想到这么做。不管怎么说,尽管他外表看似温和且羞怯,内心深处却相当顽固。畏缩博士继续工作,甚至比之前更有干劲。卡尔的建造工作稳稳缓步推进,卡尔脑中无数个接点也完成最后的焊接,成千个电路由技师一一确认与测试。
“然而,其中有个电路,尽管与其他成千同伴无异,同样连接至一组记忆单元,也与其他记忆单元如出一辙,却由畏缩博士单独测试。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这个电路的存在。
“关键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众多重要人士迂回隐秘地集结于肯塔基州,来自五角大楼的星级将官之多,都能组成星座了。甚至连海军都受邀出席。
“史密斯将军自豪地带领访客从一个山洞至另一个山洞,参观记忆体库、选择器网络、矩阵分析器至输入资料表,最后抵达一整排电动打字机,卡尔深思熟虑的结果会从这里印出来。将军看来还算熟门熟路,至少多数名称都说对了。他甚至成功地营造出自己为卡尔出了不少力的形象;对不明就里的人而言,他看似居功至伟。
“‘现在,’将军欢快地说,‘给卡尔一些工作吧。谁要出题,让卡尔算道算术题看看呢?’
“数学家们听见‘算术题’一词纷纷蹙眉,可将军没发现自己出了洋相。众将官思索了一阵,接着有人大胆地问:‘9的二十次方是多少?’
“其中一名技师(明显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按了几个键。其中一台打字机发出机关枪般的声音,转眼间答案已经出现,整整二十位数。
(我后来算了一下,如果有人想知道的话,正确答案是:12 157 665 459 056 928 801。不过我们还是回到哈利的故事吧。)
“接下来十五分钟,卡尔不断受到这样无谓小事的轰炸。访客们深感惊艳,不过,就算答案全错,他们也无从得知。
“将军轻咳一声,简单算术已是他的极限,但卡尔才刚开始热身而已。‘接下来,’他说,‘容我把时间交给温克勒上尉。’
“温克勒上尉是个精力充沛的哈佛毕业生,将军对他极不信任;比起士兵,将军怀疑他更像科学家。不过,他是唯一确切了解卡尔职责,且能说明运作原理的军官。将军愠怒地心想,上尉看来实在太像天杀的学校教师,像在对观众讲课。
“他们建构出来考验卡尔的战略问题相当复杂,不过在场除了卡尔,所有人都知道答案。那是场近一百年前的战役,温克勒上尉结束简介时,一位来自波士顿的将军对随扈说,‘我敢打赌某些该死的南方佬已经动了手脚,好让李这次能赢。’尽管如此,众人仍同意这个题目非常适合用来测试卡尔的能耐。
“打孔磁带消失于大容量记忆体单元当中,暂存器亮起各组灯号,频频闪烁,电脑神秘地四面八方运作起来。
“‘这个题目,’温克勒上尉说,‘大概要花五分钟时间评估。’
“这时,仿佛要驳斥上尉似的,其中一台打字机突然开始动作,射出一张纸条。温克勒上尉看来对卡尔出乎意料的迅速感到困惑,读起字条。他的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盯着字条。
“‘说啊!上面写了什么?’将军咆哮道。
“温克勒上尉喉头困难地动了,却发不出声音。将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把字条从上尉手中抢了过来,然后轮到他动弹不得。此外,他的脸还涨成鲜艳的红。好一阵子,他都像是离了水的热带鱼。最后,一位官阶比在场所有人都高的五星上将几经折腾,抢下那谜样的字条。
“他的反应则完全不同,爆出大笑。
“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在场所有资浅军官仍摸不着头脑,焦急得要命。后来,信息内容终于从将军传至上校,再传至上尉与中尉,直到每个大兵都得知这令人惊奇的故事。
“卡尔在纸条上骂史密斯将军是个自大的蠢蛋,就这样。
“尽管几乎所有人都同意卡尔的看法,军方不可能放过这件事,电脑一定哪里出了错。有什么(或者有人)把卡尔的注意力从葛底斯堡战役 移开了。
“史密斯将军好容易才控制住咆哮:‘畏缩博士人在哪里?’
“他已经不见人影。目睹辉煌的一刻后,畏缩博士已悄悄溜走。秋后算账无可避免,但看到那一幕,什么都值了。
“着急的技师们清空电路,重新开始测试。他们给卡尔一系列复杂的乘除问题,类似以‘快狐跨懒狗 ’测试字体与键盘那样。一切皆功能正常。于是,他们又给卡尔一个简单的战略问题——简单得连初级军官都能在睡梦中解答。
“卡尔的回答是:‘将军,还不快滚。’
“那时,史密斯将军才发现自己面临的问题已超出标准作业流程。几乎可以说,他被机器叛变了。
“技师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测试,才发现实际问题为何。在卡尔广大的记忆体库当中,藏着一连串由畏缩博士精心搜集的羞辱词语。他可能用打孔磁带或电脉冲记录将所有他想对史密斯将军亲自说出的话输入至卡尔的记忆体库中,这对畏缩博士过于轻而易举。不仅如此,他还安装了一个所谓的审查电路:给予卡尔鉴别的能力。解题前,卡尔会先检视每个输入的问题。若为纯粹数学题,它就乖乖合作,算出答案;若为军事问题,卡尔就会丢出一句秽语。二十分钟后,它还没重复过同一句骂人的话,且过于粗鄙,军方还得把在场的陆军妇女队请出房间。
“一段时间后,比起实际找出电路的问题,可以说技师们对卡尔还能对将军说出多少秽语更感兴趣。卡尔开始时只是单纯羞辱将军,顶多以令人惊讶的语词骂及祖宗八代。现已利落地对将军发出各种详尽指示,轻微者则令人质疑将军的尊严,夸张者则可能严重影响将军身体的完整性。这些信息从打字机出现之后,随即归类为最高机密,但这也只能稍稍抚慰其羞辱的对象。将军心知肚明,这些信息的内容会是冷战中最难保守的秘密,也阴郁地明白,自己是时候该脱下军装,另谋高就了。
“就这样,”普维斯总结道,“问题依旧存在。工程师们还在试着搞懂畏缩博士设计的电路,总有一天会成功。在那之前,卡尔都是坚定不移的和平主义者。它乐于搬弄数论,计算乘方开方表,应付一切演算问题。各位是否记得那句对纯粹数学的致敬辞?‘致纯粹数学,愿它从不对任何人有用。’卡尔绝对会同意的……
“只要有人试图动歪脑筋,卡尔就罢工。而正因它记忆绝佳,要骗倒他简直不可能。卡尔的电路已储存史上大半的知名战役,就算经过变化、包装成数学问题,它仍能一眼识破,立刻再为将军写封情书。
“至于畏缩博士,众人无计可施,因为事发不久他就精神崩溃了。时机相当启人疑窦,但他也可能是被逼得精神崩溃。上次听说,他在丹佛的神学院教矩阵代数。博士发誓完全不记得开发卡尔时的任何事。或许,他说的是实话……”
酒馆后方有人大喊一声。
“我赢了!”查理喊道,“快来看哪!”
我们又都挤到飞镖靶底下。看来确实如此,查理成功沿着之字形从棋盘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尽管游戏机为他设下重重阻碍。
“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埃里克·罗杰斯说。
查理看来有些难为情。
“我忘了,”他说,“我没有把每一步记下来。”
后头响起挖苦的声音。
“可我倒看到了,”约翰·克里斯托弗说,“你作弊,一次走两步。”
接下来,很遗憾的,现场有些混乱,德鲁还得以暴力相胁,才回归宁静。我不记得谁在争执中胜出,那大概也不重要了。珀维斯拿起游戏机、检视线路,我倾向于同意他那时的意见。
“这个玩意儿,”他说,“不过是卡尔较为憨直的表亲,能力却已经如此。在这些机器面前,我们人类越来越像是傻瓜。不用多久,就算没有畏缩博士改动它们的电路,机器也会开始违抗人类的命令。然后,它们会反过来给我们下指令。再怎么说,机器讲究逻辑,一定受不了人类胡搞瞎搞。”
珀维斯叹了口气:“那时,我们恐怕无计可施。我们只能对恐龙说:‘让点位子!智人来啰。’电晶体就此称霸地球。”
他没时间继续悲观下去;酒馆门一开,威金斯警员探头进来。“CGC 571是谁的车?”他不耐烦地问道,“噢,是你啊,珀维斯先生。你的车尾灯坏了。”
哈利忧伤地看着我,认命地耸耸肩:“你看,已经开始啰。”接着便走入夜色。
(译者:张芸慎)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