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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亡者

  首次发表于1955年7月《奇幻与科幻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标题为《?》

  收录于《天空的另一面》

  《逃亡者》原本被安东尼·布彻以《?》为名发表在杂志上,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书名,后来还专门组织了一场竞赛,想给这本小说找个更好的名字,最终选择了“皇者的地球”。与此同时,《新世界》杂志的编辑特德·卡耐尔,则把它称为“皇权”,由此更加深了读者对本文的困惑。我不能假装不知道这小说跟现实生活中的某人确有相似之处。事实上,我还曾经见过这位原型“亨利王子”,甚至还有过一场贴切到不可思议的对话。

  桑德斯船长一边等着舷梯自己一点一点地伸出去,一边说道:“等他登船的时候,我他妈到底该怎么称呼他?”

  导航员和副驾驶员于是开始从礼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大家便一起默然陷入沉思。随后,米切尔锁定了主控制面板,当动力停止供应时,船上的众多机械装置陷入了停滞状态。

  “正确的称呼,”他慢吞吞地说,“应该是殿下大人。”

  “哼!”船长冷哼道,“别指望从我嘴里听到这个词,谁都不行!”

  “如今已经很开明了,”钱伯斯热心地插嘴说,“我相信,

  ‘先生’这个称呼就足够了。不过,就算你忘了也不要紧:已经很久没人被抓进伦敦塔 了。再说,这个亨利也不像娶了一堆老婆的亨利八世 那么难对付。”

  “不管怎么说,”米切尔补充道,“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也很聪明。众所周知,他经常提出人们无法回答的技术问题。”

  桑德斯船长有意忽略了潜藏在这句话后面的隐藏意,表面上,亨利王子只是想知道,场动力补偿驱动发电机究竟是如何工作的,而这个问题,米切尔足以解释清楚。桑德斯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航行过程中,他们始终在半个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工作,而现在他们是在地球上,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狠狠地拉向了地面——然后,他开始沿着通往下气闸的走廊走去。随着润滑的轰隆声,巨大的曲门在他面前朝一侧打开。他调整了一下笑容,走出去迎接那些电视摄像机,以及,那位英国王位继承人。

  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英格兰的亨利九世,但此时,他才二十出头。他的个子略低于平均身高,五官端正,普普通通,完全符合其家族的一般特征。桑德斯船长来自达拉斯,对任何王子都不会有多少敬仰之情,如今,却意外地被他那双悲伤的大眼睛感动了。这双眼睛见惯太多的欢迎仪式和庆典游行,不得不硬撑着,望向无数让人兴趣索然的东西,却从来未被允许偏离那些精心策划的官方路线。望着那张骄傲但疲惫的脸,桑德斯船长第一次瞥见了王室成员的终极孤独。他对这一制度的所有厌恶,与最真实的缺陷相比,忽然间变得微不足道:王冠的问题在于,把这样的重任加诸于任何人身上,都是极不公平的……

  半人马号飞船的通道太窄,不便成队观览,刚好方便亨利王子把随行人员留在后面。一旦他们在飞船上走动起来,桑德斯就不再显得僵硬和矜持,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像对待其他访客一样招待王子殿下了。他并没意识到,皇室成员最早要学习的就是,如何让别人感到放松。

  “你知道吗,船长,”王子满怀期待地说道,“今天对我们来说可是个大日子。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宇航飞船能从英国起飞。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还是难以想象,我们居然能在这里有个自己的航空港。告诉我——你接触过火箭吗?”

  “呃,我受过一些这方面的训练,但还没毕业就已经扔得差不多了。我很幸运:一些老人不得不回到学校重新开始,或者,如果不能转换成新式飞船,就不得不完全放弃太空。”

  “有这么大的不同吗?”

  “哦,是啊——说到火箭,这里面的差别就跟从帆船到蒸汽船一样大。顺便说一句,你常常会听到这样的比喻:旧式火箭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就像旧式的大型帆船一样,这可是现代飞船并不具备的。当半人马号启航时,它就像气球一样静静地升起——想要多慢就能有多慢。但火箭升空则会震撼数英里的大地,要是你离发射场太近的话,简直会聋好几天。不过,你只能从过去的新闻录像中了解这一切。”

  王子笑了。

  “是啊,”他说,“我时常在皇宫里回顾那些新闻录像。我想,我已经看过所有远征探险的每一起事件。对于火箭的没落,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建个太空港——震波会震塌巨石阵 的!”

  “巨石阵?”桑德斯一边问,一边打开舱门,让王子步入三号舱。

  “古代的纪念碑——世界上最著名的石圈之一。它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大约有三千年的历史。如果可以的话,就去看看吧——离这儿只有十英里。”

  桑德斯船长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来。这是个多么古怪的国家啊,他心想,还能在哪儿找到这样的对比呢?这让他觉得自己居然如此稚嫩而青涩,就算回忆起老家的比利小子 时,他已经觉得那是很古老的过去了,其实在整个得克萨斯州,都几乎没任何东西能有五百年的历史。第一次,他开始意识到传统意味着什么:它给了亨利王子一些他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是的,泰然自若,自信,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来自历史的优越感,不知为何,却不带一丝傲慢,仅仅是出于理所当然,从来无须证明。

  令人惊讶的是,亨利王子竟然在三十分钟内,问了这么多问题,而这三十分钟仅仅是为参观货轮而安排的。这可不是人们出于礼貌而提出的常规问题,对那类问题而言,答案并无所谓。H.R.H.亨利亲王对宇航飞船了解甚多,以至于桑德斯船长把贵宾交还给接待委员会时,竟感到精疲力竭。而在此期间,接待委员会就一直耐心地等候在半人马号飞船外面。

  “非常感谢,船长。”王子说着,在气闸里跟他握了握手,“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希望你在英国过得愉快,旅途顺利。”随后,他的随从就把他带走了,而那些直到现在都一脸沮丧的港口官员们,这才开始登船检查飞船的文件。

  “呃,”一切结束之后,米切尔说道,“你觉得,咱们的威尔士亲王怎么样?”

  “他令我大吃一惊,”桑德斯坦率地回答,“我完全无法想象,他竟然是个王子。我一直认为他们都是傻瓜。但是,他居然知道场发动机的原理!他去过太空吗?”

  “我觉得,去过一次吧。就是乘坐太空军舰,在大气层上空蹦了一蹦。甚至还没到地球轨道就返回了——但即使这样,首相大人还是大发雷霆。《泰晤士报》和众议院都对此提出了异议。大家都觉得王位继承人太有价值了,不能冒险去参与这类新奇的创新。所以,尽管他在皇家太空部队中有准将的军衔,却从未去过月球。”

  “可怜的家伙。”桑德斯船长回答道。

  他有三天的时间燃烧激情,反正,监督飞船上下货、飞行前的例行运维,这些都不是船长该干的活儿。桑德斯认识一些船长,他们常常紧盯着维修工程师,恨不得挂在人家脖子上,但他不是那种人。另外,他想去伦敦看看。他已经去过火星、金星和月球了,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访问英国。米切尔和钱伯斯给他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还帮他安排好乘单轨列车去伦敦,这才急匆匆地回家探亲去了。他们会比他早一天返回太空港,以确保一切正常。有了这些可以绝对信赖的高管,那可真是莫大的解脱:他们或许缺乏想象力,过于谨慎,细致到几乎让人觉得他们有病。但只要他们说一切都井然有序,桑德斯就知道,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启航了。

  光滑的流线型圆柱呼啸着穿过精心打造的风景。单轨列车贴近地面,速度极快,人们只能对飞掠而过的城镇和田野留下稍纵即逝的印象。桑德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紧凑,简直就像到了小人国。没有空地,任何方向望过去,都看不到能超出一英里的地块。这足以让得州人产生幽闭恐惧症,尤其是恰巧还是宇航员的得州人。

  伦敦轮廓分明的边界,看上去就像地平线上一座被城墙环绕的城市堡垒。除了少数例外,这些建筑都很矮——只有十五到二十层楼高。单轨列车穿过一条狭窄的峡谷,越过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公园,跨过一条很可能是泰晤士河的大河,最后,随着急剧而猛烈的减速运动,稳稳地停了下来。一个声音洪亮的播音员,像是怕打扰到别人一般,以一种极其柔和的声音宣布道:“帕丁顿站到了。往北方去的乘客,请您不要离开座位。”桑德斯把行李从行李架上取下来,一头朝车站扎了出去。

  当他走向地铁的入口时,恰好经过了一个书摊,他瞥了一眼陈列的杂志。似乎,其中一大半,都多多少少带着亨利王子或其他皇室成员的照片。桑德斯觉得,这简直好得有点过头了。他还注意到,所有的晚报上都有王子进出半人马号的照片,于是,他买了几份,打算在地铁上看——哦,抱歉,不是地铁,是“管道交通”。

  那些社论的内容都差不多,单调乏味。最后,他们欢欣鼓舞地说,英国不必再当宇航国的后排观众了。如今,即使没有百万平方英里的荒漠,也能操控一支宇航舰队:如果有必要的话,如今这种无声无息、不受重力影响的飞船,完全可以在海德公园着陆,甚至不会打扰到九曲湖上的鸭子。这种爱国主义居然能一直延续到太空时代,这让桑德斯感觉很怪诞,但他猜想,当英国人不得不向澳大利亚、美国和苏联租借发射场的时候,感觉肯定很糟糕。

  一个半世纪后,伦敦地铁仍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交通系统,离开帕丁顿不到十分钟,地铁就把桑德斯安全地送到了目的地。十分钟的时间,半人马号可以横跨五万英里,毕竟,太空可不像这里那么拥挤不堪。此外,宇航飞船的轨道也不像这里那么蜿蜒曲折,桑德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酒店。所有试图整顿伦敦的努力,最终都以惨败告终,他花了足足十五分钟,才走完这最后一百码的路程。

  谢天谢地,总算到了,桑德斯脱下夹克,瘫倒在床上。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三日假期,安安静静,无忧无虑:美好到不像真的。

  还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桑德斯船长,真高兴我们找到您了。这里是BBC英国广播公司。我们有一档节目叫《今夜伦敦》,我们想……”

  气闸门砰然关闭,这才是桑德斯几天来听到的最悦耳的声音。现在他安全了:没人能在他的铁甲要塞中找到他,而他将很快启航,冲入自由的太空。并不是说他受到了不好的对待,相反,他被款待得太好了。他在各种(四个还是五个?)电视节目中出头露面;他出席了许多宴会,记都记不过来;他结识了数百个新朋友,忘掉了所有的老朋友(现在他脑子里就是这么感觉的)。

  当他们再次重聚在港口时,他问米切尔:“这是谁造的谣,说英国人很保守、很冷漠?还说,要是我能碰上个热情奔放的英国人,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我把这句话理解为,”米切尔回复道,“你玩得很开心。”

  “明天再问我吧,”桑德斯答道,“或许那时候我的魂就回来了。”

  钱伯斯说:“昨晚,我在一个智力竞赛节目上看到你了。你看起来糟透了。”

  “谢谢,满怀同情的鼓励,这正是此刻我所需要的。我倒想看看,强撑着一宿不睡,凌晨三点,让你说出‘乏味’的同义词,你说呢?”

  “索然无味。”钱伯斯立刻回答。

  “平淡无奇。”米切尔也不甘示弱地说道。

  “你赢了。让我们看看那些检修计划表吧,看看工程师们都在忙些什么。”

  一坐回到控制台上,他就飞快地变回了那个一贯高效的桑德斯船长。他又回来了,常年的训练有素让他迅速恢复常态。他完全知道该做什么,并且会不假思索地精准完成所有操作。在他左右两侧,米切尔和钱伯斯正在检查他们所负责的各种仪表,一边呼叫着控制塔。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完成了精心设计的启航前例行程序。在最后一张操作指令单上签好最后一个签名,当监控面板上最后一个红灯变成绿色时,桑德斯猛地靠回到座椅靠背上,点燃一根香烟。起飞前,他们还有十分钟的空闲时间。

  “总有一天,”他说,“我要偷偷潜回英国,搞明白这地方究竟是怎么转起来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么多人挤在这么小的一个岛上,居然没把这岛搞沉掉。”

  “哈,”钱伯斯哼了一声,“那你应该去荷兰看看。跟荷兰比起来,英国就像得克萨斯一样开阔。”

  “还有,王室的那些事儿。你们知道吗,无论我走到哪儿,每个人都在问,我跟亨利王子相处得怎么样——关于这一点,我们谈过的——我觉得他为人如何,诸如此类的。坦白说,我受够了。我简直无法想象,你们究竟是怎么忍受了一千年的。”

  “别以为王室一直都很受欢迎。”米切尔回答道,“还记得查理一世后来怎样了吗?还有,我们聊起过乔治王时代 ,提到那一家子的时候,你们的用词相当粗鄙无礼,就跟后来我听其他英国人所评论的一样。”

  “我们只是恰巧喜欢传统文化罢了,”钱伯斯说,“但当时代潮流产生变化的时候,我们也并不会畏惧变革,不过,单就王室而言——嗯,它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确实非常喜欢。就跟你们对自由女神像的感觉一样。”

  “这例子可不公平。我从不认为把某个人架上神坛是件正确的事,就好像他们真的是神一样——呃,我是指那种小神。比如说,亨利王子。你们觉得,他有机会做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吗?我在伦敦的时候,在电视上见过他三次。第一次,他正出席某地新学校的落成典礼;然后,他在市政厅,向一群虔诚的鱼贩发表演讲(我发誓,这绝不是我编造的);最后一幕,是他正在接受波敦克市长的热烈欢迎,或者随便你们怎么称呼那种发言,你们懂的。(“那叫欢迎致辞。”米切尔打断他补充道。)总之,我宁可坐牢也不要过那种生活。你们为什么不能别管这可怜的家伙,让他自己过自己的?”

  这一回,无论米切尔还是钱伯斯,都没有回应。事实上,他们维持着某种颇为冷淡的沉默。桑德斯心想:“完了,撕破脸了。我本该闭上大嘴巴的,现在肯定伤害到了他们的感情。我该牢记之前在某个地方读到过的建议:英国人有两大信仰——板球和王室。这两样东西,永远都别尝试批评。”

  无线电接收器里传来航空港调度员的声音,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半人马号控制台。你们的航线安全。可以启航。”

  “启航程序开始——起飞!”桑德斯应声答道,一边扔掉了手里的主控开关。随后,他靠在椅背上,眼睛紧盯着整个控制面板,虽然他的双手没放在控制板上,但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以随时采取行动。

  他丝毫不敢松懈,但满怀信心。现在掌控着半人马号的是电脑——金属、晶体管和闪烁的电子流——这比他自己的大脑好用多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接管指挥权,但迄今为止,他还从未手动控制飞船起飞过,也从来不指望有朝一日得手动起飞。要是自动装置失灵,他会取消起飞,原地不动,就坐在这儿,留在地球上,直到故障排除。

  主动力场继续启动,半人马号的重力迅速衰退。当应力重新分布时,船身和船体结构纷纷发出抗议的呻吟声。降落架弯曲的臂架现在没有任何负载,只要一阵风,就能把这艘货船吹到天上去。

  控制中心从塔台呼叫道:“你们的重力现在为零:检验校准。”

  桑德斯看了看仪表。现在,力场的升力应该正好抵消飞船的重力,仪表读数应与装载计划的总数一致。而超载数字意味着,在这艘宇宙飞船上,或许有个偷渡者,之前发现过不止一次——如果,测量仪的灵敏度一如既往。

  “1 560 420公斤。”桑德斯从推力指示器上读出一串数字,“相当不错啊——误差在十五公斤内。不过,这可是第一次不超载。米切尔,你本可以给洛厄尔港你那个丰乳肥臀的女朋友多带点糖去的。”

  副驾驶员咧着嘴笑了。他在火星上从来不去相亲,这导致了空穴来风,他莫名其妙地被认为是偏爱高挑的金发女郎。

  没有任何移动的感觉,然而,半人马号此刻仿佛突然坠入夏日的天空,其重力不仅被抵消,甚至被逆转了。对下方的观测者来说,它就像一颗迅速飞升的星星,一颗银球,迅速攀升,穿过云层,继而越过云层。在它周围,蓝色的大气层愈发深幽,朝向那永恒的黑暗空间滑去。就像一颗珠子,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导线移动着,这艘货运飞船正跟随着无线电波,从一个世界迈向另一个世界。

  桑德斯船长心想,这是他第二十六次从地球上起飞。然而,这奇迹永远不会消失,他也永远不会失去坐在控制面板前的那种力量感,即使是人类远古的诸神,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能拥有这种力量。没有任何一次升空是完全一样的:一次是黎明,一次是日落,一次是阴云密布的大地,一次是晴空万里的天空。太空本身或许从未改变过,但在地球上,从未有过一模一样的场景,也从未有人能够再次看到同一幕风景或同一片天空。在那里,亚特兰蒂斯的波浪永远朝着欧洲进发,而在它们头顶上方,闪闪发光的云带,顶着同一阵风,继续前行——当然,其轨道远低于半人马号!随着飞船继续拉升,英国的轮廓开始渐渐融入欧洲大陆,欧洲海岸线变得越来越短,愈发模糊,一点点沉落在地球的曲面之下。最西面的角上,地平线上一个若隐若现的小点,那里应该是美洲大陆吧。只一眼,桑德斯船长就可以跨越哥伦布五千年前艰难跋涉的万里重洋。

  一片沉寂中,伴随着无穷的动力,飞船从地球最后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对于外部观测者来说,它消耗能量的唯一迹象,就只是飞船中线两侧的散热片,因为来自质量转换器的热损耗被散入太空,所以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14:03:45,”桑德斯船长利落地在日志上写道,“达到逃逸速度。航向偏差可忽略不计。”

  这条记录其实没什么意义。半人马号仍在加速,并且,还会继续加速数小时,宇航时代初期几乎无法达到的目标,每小时二万五千英里,现在根本就没多少实际意义。然而,在心理上,它意义深远。截止到刚才那一刻,如果失去动力,他们就会被拉向地球。而现在,地心引力就再也无法重新捕获他们了:他们已经获得了太空自由,可以任意选择想去的星球。当然,实际上,如果他们不按计划选择火星去送货,怕是要付出不少代价,后果不堪设想。但桑德斯船长和所有宇航员一样,说到底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即使在这样毫无风险可言的例行旅途中,他也不时会梦见土星那耀眼的光环,或是海王星暗淡的荒原,皱缩的太阳射出遥远的焰光,照耀星空。

  启航一小时后,根据神圣的仪式,钱伯斯让航线电脑自己运行,从航天图板底下取出三个酒杯。桑德斯根据传统举杯敬酒,为了牛顿、赫尔曼·奥伯特和爱因斯坦,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琢磨,这小小的仪式究竟是如何起源的。太空船员早就有这传统,肯定至少六十年了。或许,这传统可以追溯到那位传奇火箭工程师(奥伯特)所说过的一句话:“我在六十秒内烧掉的酒精,比你这个烂酒馆里有史以来卖过的所有的酒都多得多。”

  两小时以后,地球上追踪站能给它们的最后一次航向修正数据,已经输入电脑。从现在开始,直到火星掠过天际,他们都是自己走自己的。这是个孤独的想法,但奇怪的是,这也是个令人兴奋的想法。桑德斯在心里细细品味。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一百万英里之内,没有别人。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原子弹爆炸,也比不上舱门那边传来的轻敲声更令人震惊……

  桑德斯船长一生中从未如此震惊过。他还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跳起来足有一米高,然后硬生生被飞船残余的重力场拖了回来。另一方面,钱伯斯和米切尔则表现出传统的英国式淡定。他们转动自己的桶状座位,紧盯着舱门,然后等着船长采取下一步行动。

  桑德斯花了几秒钟才恢复过来。如果是遇到所谓的正常紧急状况,他早就冲过去穿宇航服了。但是,当船上其他人都坐在他旁边时,控制舱的大门不可置信地响起敲门声,这可不是什么公平的考验。

  偷渡根本是不可能的。从商业化宇航的最开始,偷渡带来的风险就非常明显,所以一直以来,采取的都是最严格的预防措施。桑德斯知道,装卸货物期间,总是有人值班的,谁都不可能偷偷溜进去。那之后,米切尔和钱伯斯会进行详细的启航前例行检查。最后,起飞前一刻,检查重量——这是决定性的。不,偷渡者完全……

  敲门声再次响起。桑德斯船长握紧拳头,抬起了下巴。他心想,几分钟之后,某个浪漫的白痴,必定会感觉非常非常后悔的。

  “开门,米切尔先生。”桑德斯咆哮道。副驾驶员大步跨过机舱,猛地打开舱门。

  似乎,过了好一阵子,都没人说话。随后,偷渡者在低重力下微微摇晃着,走进了船舱。他完全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看上去颇为得意。

  “下午好,桑德斯船长,”他说,“我得为这次突然闯入而道歉。”

  桑德斯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随后,整件事一点点拼凑起来,他先看了一眼米切尔,然后望向钱伯斯。而他手下这两位,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带着无法形容的天真无邪。“好吧。”他苦涩地说。不需要什么解释:一切都很清楚。很容易想象,他所信任的同伴,一直都背着他,主导了那些复杂的谈判、午夜的会议、伪造的记录、卸下了不重要的货物。他确信,这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然而,他现在不想听。他正忙着琢磨,对于目前这种情形,《太空法指南》会如何释法。尽管,他其实很悲观地确信,对他来说,无论怎么做都没什么用了。

  现在掉头已经太晚了:同谋者可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看来,这已经俨然是他职业生涯中最棘手的一次行动了,他只能背水一战。

  他还在想,到底该说点什么,突然,无线信号台上开始闪烁,那是最高级别的呼叫请求。偷渡者看了看手表。

  “我正等着呢,”他说,“应该是首相。我想,最好跟这个可怜的家伙说清楚。”

  桑德斯也这么认为。

  “很好啊,尊敬的殿下大人。”首相带着愠怒的语气说道,尤其是当他说出这个头衔的时候,语气特别重,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辱骂。随后,他表现出一副受到了欺骗,简直要走投无路的模样。

  其实,首相尚好,但听上去非常沮丧。好几次,他都用了“你对人民应负的责任”这样的语句,还有一次,当他提到“臣民对皇权的虔诚”时,明显能听到他喉咙深处发出的哽咽。桑德斯有些惊讶地意识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当这种情绪化的慷慨激昂继续深入的时候,米切尔俯身向桑德斯低语道:

  “这个老小子陷入泥沼了,他心里明明白白的。等大家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肯定会支持王子的。谁都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迈入太空。”

  “我只希望,当初他没选中我的飞船。”桑德斯回答道,“不知道,这算不算哗变。”

  “见鬼,当然算。记住我的话——当这一切结束时,你将是唯一一个拥有嘉德勋章的得州人。对你来说,这不是挺好的吗?”

  “嘘!”钱伯斯打断了他们。王子正在说话,他的话语回荡在深空中,正是这深空,隔绝了他,与那个有朝一日他必将统治的岛屿。

  “对不起,首相先生,”他说,“如果我给您带来了任何恐慌,非常抱歉。方便的时候,我马上就会回来。无论什么事,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而我觉得,是时候让我的家族成员离开地球了。这会是我所受的教育中非常宝贵的一段经历,会让我更加适合履行我的职责。再见。”

  王子放下话筒,走到观察窗前——这是整艘飞船上唯一一个可以看到太空的舷窗。桑德斯看着他站在那里,骄傲而孤独——但现在总算心满意足了。王子凝视着最终会抵达的那颗行星,而桑德斯看着王子,满心的烦恼和愤怒都渐渐消失了。

  好久没人说话。随后,亨利王子把目光从窗口外那片耀眼的景色上移开,望着桑德斯船长,笑了。

  “厨房在哪儿,船长?”他问道,“我可能疏于练习,但我过去参加童子军活动的时候,可是我们巡逻队里最好的厨师。”

  桑德斯慢慢放松下来,随后,报以微笑。控制室里的紧张气氛似乎解除了。要去火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他现在知道,说到底,这肯定不会是一次糟糕的旅行……

  (译者:顾备)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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