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杜莎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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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美杜莎 注释标题 原文为Medusa,在英语中既指水母,也指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 相会
1971年12月首次发表于《花花公子》(Playboy)
收录于《来自太阳的风》
1.值得纪念的一天
伊丽莎白女王号正在大峡谷上方三英里处顺着峡谷的走向舒适地闲逛。霍华德·法肯看到了一个摄影平台正从右方接近。他知道它会来——其他东西都没有在这个高度的飞行许可——但他还是不太高兴被打扰了。尽管他欢迎任何迹象的公众兴趣,他同时也想拥有一个尽可能空旷的天空。毕竟,他是历史上的第一人,驾驶着长达十分之三英里的飞艇……
到目前为止,首次试飞进展完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唯一的问题来自于一艘已有一百年历史的航空母舰主席号,它是从圣地亚哥海军博物馆借来做后勤支持的。主席号的四个核反应堆中只剩下一个还能用,因此这艘老战舰的最高速度勉强能达到三十节。幸亏海平面的风速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因此要维持飞行甲板上的空气静止还不算太难。尽管也刮过几次阵风,让人心焦了几回,可当系泊缆绳被解下时,巨大的飞艇还是平稳地升了起来,径直升向了天空,仿佛搭载了一台看不见的电梯。要是一切顺利,伊丽莎白女王第四号和主席号要再过一个星期才能见面。
一切都在掌控之内。所有的测试仪表都给出了正常读数。法肯指挥官决定上楼去盯着与摄影平台的会合。他将此处留给了二副,随后出门走进了穿过飞艇心脏的透明管廊。在那里,跟往常一样,他再次被他身处过的最大的单体空间震撼了。
这里有十个球形的气室,每一个的直径都超过了一百英尺,一个接一个地排列整齐,像是一串巨大的肥皂泡。坚韧的塑料非常清澈,他能看透整个串,一直能看清离他这里有三分之一英里远的升降机。他的周围,跟个三维迷宫似的,是飞艇的框架结构——纵向的长梁从头伸到尾,还有十五个圆环是这个飞天巨兽的肋骨,圆环的大小不一,勾勒出了它优雅的流线型身材。
在这么慢的速度下,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清风拂过外壳的簌簌声,以及偶尔压力结构变化时发出的金属挤压声。头顶高处一排排的无影灯给整个场景带来了一种身处水下的趣味感,对法肯而言,这种感觉还被透明的气室给加强了。他曾经碰到过一队巨大但无害的水母,它们在一处浅浅的热带珊瑚礁上漫无目的地漂着,这些驱动了伊丽莎白女王号的塑料泡泡让他联想到了它们——尤其是当压力变化让它们起了褶痕、反射出了不同的光波的时候。
他沿着飞船的纵轴方向前进着,一直走到了位于一号和二号气室之间的前升降机旁。乘上它去往瞭望甲板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它里面热得让人不舒服,便往便携式录音机里录了个简短的备忘录。聚变引擎产生着源源不绝的热废气,为女王号提供了四分之一的升力。在这次轻装飞行中,十个气室中只有六个里面充填了氦气。剩下的四个只是充了空气,但它还是能携带两百吨的水作为压载物。然而,在高温下运行这些气室确实会给通道冷却带来麻烦,看来还需要加以改进。
出了升降机走上瞭望甲板,炫目的阳光穿过了树脂玻璃沐浴在他身上,一阵令人愉悦的冷空气拂过了他的身体。这里有六七个工人,加上数目差不多的超级黑猩猩助手,正忙着安装已完工一半的舞厅地板,其余的人则在安装电线和固定的家具。这场景看着既混乱又有序。离处女航只有四周了,能搞定一切吗?法肯觉得难以相信。好吧,这不是他的问题,感谢上帝。他只是个船长,不是邮轮总监。
在他穿过这片混乱,走向已完工的空中休息室时,人类工人冲着他挥了挥手,而“猩仔”们只是龇牙笑了笑。休息室是整条船上他最喜欢的地方了,而且他知道,一旦它投入运营,他就再也没机会独享了。他需要给自己五分钟的私人享受时间。
他呼叫了舰桥,了解到那里仍一切正常,随后便松弛在了其中的一张转椅上。下方,呈一条漂亮的曲线状的,是飞艇外壳那连续的银色波浪。他坐在了最高点,体会着这个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交通工具。等到看够了——再把目光放远,欣赏一下地平线上那个壮美的荒野,科罗拉多河用了五亿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这幅画作。
除了摄影平台外(它现在去了后面,正在飞艇的腹部拍摄),他拥有了整片天空。它是那么空旷,那么湛蓝,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法肯知道,在他祖父的那个年代,天上会有水蒸气的尾迹,还有烟雾会把它弄脏。如今两者都看不到了:那些飞行垃圾已经和催生了它的原始技术一起消失了,如今的长途交通线会钻出同温层太多,任何视觉上和听觉上的效果都传不到地球上。低处的大气层再次属于鸟类和云彩——现在也属于伊丽莎白女王第四号。
确实,如同一位二十世纪初的老前辈所说的:这是唯一的交通方式——安静且奢华,呼吸着周围的空气,而不是与之隔绝,离地表足够近,能欣赏多姿多彩的陆地和海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亚音速喷气客机,机舱里挤了好几百个人,每排都有十个座位,跟这里的舒适和宽敞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当然,女王号肯定不会便宜,即便它计划中的姐妹船都能造出来,这个世界上的两亿五千万人口中只有一小部分能享受得起在天空中安静地滑翔。然而,一个安全和繁荣的行星社会能负担得起这种奢侈,也确实需要它们提供的新鲜和娱乐。地球上至少有一百万人的可支配年收入超过了一千新美元,因此女王号不会缺失乘客。
法肯的移动通信器叫了几声。副驾驶正在从舰桥呼叫。
“可以开始会合了吗,船长?我们已经采集了所有的试飞数据,而且电视台的人开始不耐烦了。”
法肯看了眼那个摄影平台,它在十分之一英里外以相同的速度和他并行着。
“可以,”他答复道,“按照计划进行。我会在这里盯着。”
他穿过忙碌的瞭望甲板往回走着,打算去一个能更好地观察到飞艇腹部的位置。行走之中,他能感觉到脚下的震动变了。等他走到甲板的后部时,飞艇已经停了。他用自己的万能钥匙开了门,走上了一个甲板尾部突出的外部小平台。这里能站上六七个人,只有扶手将他们与巨大的壳体分隔开来——以及数千英尺下方的地面。这地方很刺激,而且即便飞艇以全速前进时也非常安全,因为它躲在了瞭望甲板那巨型背鳍泡后面的无风带里。话虽如此,乘客并不能随便进来,这里的视角会让人有点头晕。
前货舱的舱门已经开了,如同张着大嘴的陷阱,摄影平台悬浮在它上方,正准备降落。通过这种方式,在未来的年月里,飞艇将得以搭载成千上万的乘客和成吨的货物。只有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女王号才会下降到海平面,停靠在它的浮动基地上。
一阵突起的穿堂风扇在了法肯的脸颊上,他握紧了抓在栏杆上的手。大峡谷经常会有紊流,但在这个高度应该不会太频繁。他并没有太过紧张,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下降的平台上,此刻它正位于飞艇的上方一百五十英尺处。他知道那个正遥控着这装置的操作员技能高超,且已经有过十几次这种简单操作的经验了。难以想象他还能有什么困难。
然而,今天他的反应似乎很迟钝。刚才的那阵风几乎把平台吹到了舱门口的边框上。操作员不应当犯这种错误……难道有控制问题吗?可能性很小。遥控装置配备了多重冗余系统、自动安全切入系统,以及多套的备份系统。几乎没听说发生过事故。
但他又来了,这次是偏向了左边。操作员喝醉了?尽管不太可能,法肯还是严肃地考虑了一阵子。随后他伸手打开了麦克风的开关。
毫无防备地,他的脸再次被狠狠地扇了一下,他却几乎没注意到,因为他正惊恐地盯着摄影平台。远方的操作员竭力想要保持控制,用喷口来维持平台的平衡——然而他只是加剧了险情。摆动增加到了二十度、四十度、六十度、九十度……
“快切换到自动驾驶,笨蛋!”法肯无助地朝着麦克风喊道,“手动控制不起作用!”
平台底朝天翻了过来。喷口不再能起到支撑作用,而是推着它坠落得更快。它们本来一直在抗拒重力,此刻却突然间变成了帮凶。
法肯没能听到撞击声,尽管他感觉到了。此时,他已经跑进了瞭望甲板,正冲往能带他下到舰桥的升降机。工人们焦急地朝他喊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要等上好几个月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在他踏进升降机轿厢时,他改变了主意。万一电力供应断了呢?最好还是保险点吧,再怎么紧急,多花这点时间还是值得的。他开始沿着裹住了升降机竖井的楼梯盘旋而下。
走到一半时,他停了几秒钟来检查损害程度。该死的平台已经穿透了飞艇,过程中弄爆了两个气室。它们还在缓慢地萎缩,巨大的塑料薄膜还在塌陷之中。他不担心升力的损失——抛掉压舱物就行了,只要剩下的八个气室还是好的。更严重的问题是结构可能会受损。他已经听到了身边那巨大的格栅结构在反常的压力下发出了呻吟。光有足够的升力还是不够,除非升力能被正确地分配,否则飞艇就会被压断脊梁。
他刚要接着往下走,一只超级黑猩猩惊恐地叫着出现在升降机井里。它正沿着格栅的外部往下爬,双手相互交替,速度非常快。出于惊恐,这个可怜的野兽已经撕掉了公司制服,或许是在潜意识里想重新获得祖先们的自由。
法肯依旧在以最快的速度往下跑,并警惕地注意着猩猩的接近。一只发狂的猩猩是个力大无比且有潜在威胁的动物,尤其是在受到了惊吓的情况下。在它超过他时,它叫出了一连串的单词,但它们都混在了一块儿,他唯一能听明白的词是一个像是在哭诉的、不断重复的“老板”。法肯意识到,即使到了现在,它仍然在乞求人类的指引。他感到对不起这只生物,它卷入了一场人为的事故,它既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也不是它的责任造成的。
它在他对面停下了,停在了格栅的另一面。要是它想穿过中空的框架,没什么东西能挡住它。现在它的脸离他只有几英寸了,他正看着一对吓坏了的眼睛。他之前从未有过机会离猩猩这么近,这么仔细地观察过它们的表情。他感觉到了一种亲近和不安搅和在一起的奇怪感觉,每个人在盯着进化的镜子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
他的在场似乎宽慰到了那只野兽。法肯指着升降机井的上方,又指了指瞭望甲板,清晰明了地说道:“老板——老板——去。”令他宽慰的是,猩猩听懂了。它给了他一个鬼脸,可能是笑的意思,并立刻开始往它来的方向退了回去。法肯给了它最好的建议。如果女王号上面还有安全的地方,那一定是在那个方向。然而,他的责任却在相反的方向上。
他就要下完楼梯时,传来了一声金属的断裂声,飞艇的机鼻往下一沉,灯光也都熄灭了。但他还是能看得很清楚,因为敞开的舱门和外壳上巨大的裂口里都有阳光射入。很多年以前,他站在一个教堂的中央,看着光线穿过彩色玻璃射进来,在古老的条石上留下了多彩的光芒。从上方破裂的结构处射入的刺目光芒让他想到了那个时刻。他身处一个金属教堂里,正在从天空坠落。
当他抵达舰桥并终于能看到外面时,他惊恐地发现飞艇离地面已如此之近。不到三千英尺的下方就是美丽而又致命的岩石尖峰,以及仍在雕刻之中的红色泥河。目力范围之内没有可供像女王号这么大的船安全降落的平地。
显示屏上的读数告诉他,所有的压舱物都已被抛弃了。坠落的速度也已经降低到了每秒几码。他们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法肯一言不发地坐进了机长的椅子,并接管了尚存的控制。仪表盘显示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语言在此刻显得多余。在背景中,他能听到通信官正通过电台不断地给出着实时的报告。此刻,地球上所有的新闻频道都在插播这个新闻,他能想象节目编排人员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历史上最壮观的坠机正在发生——却没有一个摄影机在对着它录像。女王号的最后时刻永远都不会为大家上演一场恐怖而又刺激的好戏了,就像一个半世纪以前兴登堡号飞船 所演的那样。
现在离地面只有一千七百英尺了,并仍在缓慢接近之中。尽管他还有全部的推力,但他不敢用,担心已经受损的结构会彻底崩溃。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选择了。风在带着他们飘往峡谷中的分叉,河流在那里被一块楔形的石头分开了,那块石头看上去就像是一艘巨型化石船的船首。如果沿着目前的趋势继续前进,女王号会跨坐在那个三角形的高处,前部至少有三分之一将没有任何支撑。它会像一根腐烂的木棍一样折断。
随着法肯打开水平推进器,远远地,在金属的挤压声和气体的逃逸声之上,传来了熟悉的喷气啸声。飞艇趔趄了一下,开始往右舷方向倾斜。金属断裂的尖叫声几乎已连续不断——下坠的速度也在不祥地增加。损害控制屏幕显示五号气室刚刚消失了。
离地面只有几码了。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机动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他将推力矢量切换到了垂直,给了飞艇最大的升力,以降低撞击时的冲击。
撞击似乎持续了永远。它并不猛烈——只是一直在延续,无法阻止。好像整个宇宙都坠落到了他们的头上。
金属发出着嘎吱嘎吱的挤压声,声音变得越来越近,就好像有一只巨兽正在一路吃着这艘垂死的飞艇朝他们过来。
随后,地板和天花板如同老虎钳般一下子咬住了他。
2.“因为就它在那里”
“你为什么要去木星?”
“跟斯普林杰飞往冥王星之前说的一样——‘因为它就在那里’。”
“谢谢。这种说法太老套了——我问的是真正的原因。”
霍华德·法肯笑了,只有那些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笑容背后的悲伤。韦伯斯特是其中一个。他们互相参与对方的项目已有二十年了。他们一起分享过成功和失败——包括了那次最惨烈的失败。
“要我说,斯普林杰的说法仍未过时。我们已登上了所有的岩石行星,但还没登上过气态巨行星。它们是太阳系内仅剩的挑战了。”
“也是昂贵的挑战。你估算过成本吗?”
“已尽可能地估算过了。这里是我的预估数。但请记住——它不是个一次性的任务,而是一个交通方式。一旦证明它可行,它能被不断地重复使用。而且,它不仅仅能建立通往木星的通道,更是能应用于所有的气态行星。”
韦伯斯特看了眼数字,不禁吹了声口哨。
“为什么不从个简单的行星开始呢——比如说天王星?只有一半的重力,逃逸速度还不到一半。气象条件也平稳些——如果能称得上平稳的话。”
韦伯斯特显然做足了功课。当然,这也是他能成为远景规划领导的原因。
“省不了几个钱——一旦你计入了距离和后勤因素之后。去木星的话,我们可以使用木卫三上的设施。但要去土星之外的地方,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新的供应基地。”
符合逻辑,韦伯斯特心里想着。但他肯定这不是关键的原因。木星是太阳系里的老大,法肯不愿接受任何次级的挑战。
“况且,”法肯继续道,“木星上有大量的科学谜团。它的无线电风暴已被发现了一百多年了,但我们仍未知道它的成因——还有大红斑仍然是个谜。这就是我想从太空署获取对等资金的原因。你知道他们往那个大气层里丢了多少个探测器了吗?”
“大概两百个吧,我猜。”
“三百二十六个,在过去的五十年内——其中的四分之一还彻底失败了。当然,他们也学到了很多,但最多也只是点皮毛。你知道它有多大吗?”
“比地球大十多倍。”
“是的,是的——但你知道这个数字背后的意义吗?”
法肯指着韦伯斯特办公室角落里的那个大地球仪。
“看看印度——它显得有多小。这么说吧,要是你把地球的表面切下来,并把它摊开到木星的表面,它看上去就跟这里的印度一样小。”
韦伯斯特回味着这个等式,办公室里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木星比地球就相当于地球比印度。法肯选择了——当然是有意的——最合适的例子……
已经有十年了吗?是的,肯定有了。坠毁发生在七年之前(这个日子刻在了他心底),那是伊丽莎白女王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航行,而最初的测试则开始于那一刻之前的三年。
十年前,当时的指挥官(不对,应该还只是个中尉)法肯邀请他参与了一次预演——在印度北部平原上方长达三天的漂流,能看到喜马拉雅的身姿。“绝对安全,”他保证道,“它能让你离开办公室——还能让你体会整个计划的意义。”
韦伯斯特没有失望。除了第一次去月球,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刻了,虽然就跟法肯保证的那样,整个过程既安全又顺利。
黎明之前,他们从斯利那加起飞了,巨大的泡沫状银色气球染上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升空过程没有一点声音,没有早期热气球升空时丙烷燃烧器发出的隆隆声。他们所需的热能全部来自小小的脉冲聚变反应堆,重量只有两百二十磅,挂在了外壳的开口处。在他们爬升时,它的激光每秒激发十次,点燃着纯氘燃料的微量气体。一旦等他们抵达预定高度后,它会将频率降低到一分钟几次,以弥补头顶上方那个巨型气袋的热量损失。
因此,即便身处于离地面几乎一英里的高空,他们还是能听到狗的叫声,人们的呼喊声,以及钟敲响的声音。阳光普照的辽阔大地在他们身边徐徐展开。两个小时后,他们在三英里的高度进入了平飞,并开始频繁地吸氧。好在他们可以放松心情,欣赏美景,机载的装置承担了所有的工作——为这个尚未命名的空中交通工具的设计师们采集着必要的信息。
天气非常好。西南方的季风还要再过一个月才会吹到这里,天空中几乎没有一丝云彩。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收音机上恼人的整点报时才会惊扰到他们的白日梦。那片无际且古老、充满了历史的大地包围了他们,一直延展到远方的地平线——一座座村庄、一片片农田、寺庙、湖泊、水渠……
韦伯斯特定了定心神,从十年前的回忆中走了出来。它让他喜欢上了比空气还轻的飞行——还让他意识到了,即便像印度这么辽阔的地方,也能在九十分钟内就转完一圈。他心里仍在默念着,木星比地球就相当于地球比印度……
“假设你是对的,”他说道,“并假设资金也到位了,你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为什么你能做得更好,比起那些个已投放过的——多少来着——三百二十六个探测器?”
“我比它们更有能力——作为一个观察者,也作为一个驾驶员。尤其是作为一个驾驶员。别忘了——在轻于空气的飞行上,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有经验。”
“你仍然可以当个任务指挥官啊,安全地待在木卫三上。”
“这就是我要强调的关键点!他们之前就犯过这种错误了。你忘了女王号是怎么坠毁的了?”
韦伯斯特当然还记得,但他只是回答道:“接着说。”
“时间延迟——时间延迟!那个愚蠢的平台操作员还以为他用的是本地无线电通道。但他已经不小心切换到了卫星上——哦,这也可能不是他的错,但他应该要注意到。一来一回的时间延迟有半秒。要是飞行在平静的空气里,这倒也没什么大碍。大峡谷上方的紊流最终造成了灾难。当平台倾斜后,他开始调整——但它已经往另一个方向倾斜了。你试过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上开车,方向盘的反应却总是慢了半秒吗?”
“没试过,我也不想试。不过我能想象。”
“好。木卫三离木星有一百万公里。这意味着来回程的延迟有六秒钟。你说的行不通,你需要一个现场的指挥官——能实时地处理紧急情况。我给你看个东西吧。介意我用一下吗?”
“用吧。”
法肯拿起了韦伯斯特桌子上放着的一张明信片。这东西在地球上几乎过时了,但这张上面显示的是火星地貌的三维画面,还贴上了罕见的昂贵邮票。他轻抓着它,让它垂直地吊在手里。
“这是个老把戏了,但能帮我说明问题。把你的手放在它的两侧,但不要抓着它。这就对了。”
韦伯斯特伸出了手,手指几乎就碰到了明信片,但没有真的抓牢。
“现在,抓它。”
法肯等了几秒。随后,没给任何警告,他松手让卡片掉了下去。韦伯斯特的拇指和其他手指扣到了一起,但他抓到的只有空气。
“再给你一次机会,免得你说还没准备好。好了吗?”
坠落的卡片再次溜出了韦伯斯特的手指。
“现在轮到你来测试我了。”
这次,韦伯斯特抓着卡片,没有给任何警告就松手了。它还没怎么往下掉,法肯就抓住了它。韦伯斯特几乎觉得听到了一个咔嗒声,这个人的反应也太快了。
“他们重新组装我的时候,”法肯平静地解释道,“医生们做了点升级。这是其中一项——还有其他的。我想尽可能地让它们发挥作用。木星是能让我发挥的地方。”
韦伯斯特盯着卡片看了很久,对着火星山峰那不像是真的颜色出神了。随后,他轻声说道:“明白了。你觉得需要多长时间?”
“有了你的帮助,再加上太空署,以及所有其他我们能引入的科学基金会——哦,三年吧。然后一年的试运行——我们至少需要派出两个测试模型。因此,运气好的话——五年。”
“跟我想的差不多。希望你能走运。你应得的。但有一件事我不会去做。”
“什么?”
“你下一次飞热气球时,别指望我会当你的乘客。”
3.众神的世界
从木卫五落入木星的过程只花了三个半小时。没人能在如此壮观的旅途中还睡得着觉。睡眠是霍华德·法肯所痛恨的弱点之一,而且他所需的极少量的睡眠仍会给他带来尚未被时间抹平的噩梦。可是,在接下来的三天之中,他将没有时间休息,因此在落向六万英里之下的云海时,他必须抓住途中一切可能的休息机会。
等到康提基号进入转移轨道、所有的计算机检查都没问题之后,他准备进入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睡眠。几乎在同一时间,木星遮住了明亮但渺小的太阳,他也随即进入了行星那巨大的阴影里,时机显得倒是挺合适的。有那么几分钟,一轮奇怪的金色暮光裹住了飞艇;随后,四分之一的天空变成了太空中一个全黑的黑洞,其余的则暴露在了星光之中。一个人不管在太阳系里旅行到多远,星空总是不变的。同样的星座正照着远在上百万英里之外的地球。这里唯一的不同就在于能看到木卫三和木卫四那小小的苍白色的月牙。无疑,空中肯定还有十几个其他的月亮,但它们都太小了,也太远了,难以用裸眼捕捉到。
“停止通信两个小时。”他向母船汇报着。母船悬浮在了木卫五那光秃秃的岩石上方约一千英里处,位于这颗小卫星的辐射隐蔽区内。要说到有什么用处的话,木卫五充当了宇宙的推土机,一直在清扫带电粒子,从而能保护停留在木星附近的飞船。它的轨迹尾部几乎没有任何辐射,飞船能安全地停泊在那里,而看不见的死亡就在周围逡巡。
法肯打开了诱眠器,随着电脉冲温柔地冲刷着大脑,他的意识很快就消失了。康提基一直在落向木星,在巨大的引力场里,一秒接一秒地增加着速度,他却进入了无梦的睡眠。梦总是在他快醒来的时候才来拜访,他把自己的噩梦也从地球上带来了。
不过,他从来没梦到过坠毁本身,尽管他经常会看到自己在沿着塌陷气室旁的螺旋楼梯往下跑,又一次与那只惊恐的猩猩面对面。没有任何一只猩猩在那次坠毁中幸存,那些没有当场死掉的也因为受伤太重而被无痛“安乐死”了。有时,他会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只倒霉的生物——他只是在它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才碰到了它——而不是在女王号上失去的朋友和同事。
他最恐惧的梦总是以他刚恢复意识时的状态为起始。几乎没有身体上的疼痛,更贴切地说,他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他深陷于黑暗与寂静之中,甚至似乎都不怎么呼吸。而且——最奇怪的是——他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四肢。他没法移动自己的手或脚,因为他不知道它们在哪儿。
首先退却的是寂静。几个小时过后,也有可能是几天,他意识到一种轻微的搏动声,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他终于推断出那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这是他众多错误中的第一个。
接着又有了轻微的针刺感,看到了光晕,仍然不听使唤的四肢也传来来历不明的压迫感。一个接一个地,他的感觉回来了,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疼痛。他必须重新学习一切,再次经历了婴儿期和童年。虽然他的记忆不受影响,也能理解说给他听的那些话的意思,但他过了好几个月才学会回答,而不是只会翻眼皮。他还记得说出第一个词、翻开第一本书时的成就感——还有,学会用自己的力量走路。那确实称得上是个胜利,他为此准备了几乎两年的时间。他曾无数次地嫉妒过那只死去的超级猩猩,但他自己没有选择。医生们替他做出了决定——现在,十二年过去了,他到了人类从未涉足过的地方,而且是以一个从未达到过的速度。
此刻,康提基刚从阴影里现出身来,苏醒的木星照亮了前方的天空,如同一道彩虹。闹钟执着地响着,将法肯从睡眠中拽了出来。无可避免的噩梦(他想叫护士来,却连按按钮的力气都没有)轻快地从意识里消失了。他生命中最伟大的——也可能是最后的——探险正在前方呼唤他。
他呼叫了任务控制中心。现在,中心离他几乎有六万英里了,并且还在迅速地落入木星的弧线下方。他报告说一切正常,速度刚超过每秒三十一英里(值得载入史册)。再过半小时,康提基就将接触到外层大气,他也将开始一场整个太阳系里最困难的进入大气层飞行。虽然有很多探测器都活过了这炼狱般的考验,但它们都是坚固的、结构紧凑的仪器,能承受几百个重力的作用。在康提基停泊到木星上层大气之前,加在它上面的引力最高时将超过三十个G,平均下来也有十个。法肯开始将自己系到结构精巧的束缚系统上,非常仔细且非常彻底,它会把他固定在舱壁上。系完后,他实际上变成了飞船结构的一部分。
时钟正在倒数:一百秒后进入大气层。无论结果如何,他已没有退路。再过一分半钟,他将摩擦上木星的大气,并将无可挽回地落入这个巨人的魔爪。
倒数晚了三秒——结果不算太坏,考虑到有那么多未知的因素。座舱壁的外面传来了如同鬼魂般的叹息声,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高频的呼啸声。这声音跟进入地球或火星的大气层很不一样,在这片由氢气和氦气组成的稀薄大气里,所有的声音在传播时都高了两个八度。在木星上,连雷声都在唱假声。
随着啸叫不断升高,重力也在一直增大。仅过了几秒钟,他就完全动弹不得了。他的视野也在缩窄,到最后只能看到时钟和加速计。十五个G,还剩四百八十秒……
他一直都没有失去意识。话说回来,他也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康提基钻入木星大气的尾迹肯定非常壮观——到了这时候应该有几千英里长了。进入后的五百秒,加速度开始降低:十个G,五个G,两个……随后,重力几乎全部消失了。他开始自由落体,原先那巨大的轨道速度已然降为零。
一个震动突然传来,那是隔热外壳炽热的残躯被抛离了。它已经完成使命,不再需要了,可以把它让给木星了。他释放了大部分的束带扣,只留了两个,并等待着自动工序器开启下一个流程,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流程。
他没看到第一个制动伞的弹出,但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拉动,下坠的速度立刻小了很多。康提基已经失去所有的水平速度,正在笔直地坠落,速度几乎达到了每小时一千英里。一切都取决于接下来的六十秒将会发生什么。
第二个制动伞也弹出了。他抬头透过上方的舷窗往外看去,看到正在坠落的座舱身后飞舞起亮闪闪的锡箔云,不禁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上千立方码的气球在天空中逐渐膨胀,吸入着稀薄的气体,就像一朵巨大的正在盛开的鲜花。等到完全膨胀之后,康提基的下坠速度降低到了每小时几英里并维持了恒定。从现在开始,不必着急了。在掉到木星表面之前,他还有好几天的时间。
但要是什么也不做的话,他终究还是会掉到那里去的。头上的气球只是个高效的降落伞。它没在提供升力,即便它想也做不到,气球内外的气体都是一样的。
伴随着一声标志性的、常能把人吓一跳的爆裂声,聚变反应堆启动了,将连续不断的热气流注入到了上方的气球里。不到五分钟,坠落速度变成了零。到了第六分钟,座舱开始上升。根据雷达高度计,它停留在了离木星表面两百六十七英里的高处——如果木星称得上有表面的话。
只有一种气球能在氢气构成的大气层里飞行。氢气是最轻的气体——因此气球必须是热氢气球。只要聚变反应堆一直在运行,法肯就能维持在空中,并飘过一个能盛下一百个太平洋的世界。在旅行了超过三亿英里之后,康提基终于开始为自己正名了。它是个飞天的木筏,在木星大气层的气流中漂流。
尽管身处于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法肯足足忙了一个小时后,才有时间开始观察。首先他得检查座舱里的系统,并测试它对指令的反应。他还必须了解需要多大的额外热量才能制造一个理想中的上升速度,如果想下降的话又得放掉多少的气体。最重要的是如何保持稳定。他必须调节连接座舱和巨梨形气球的绳索长度,以减低震动,达到最平稳的飞行。到目前为止,他还算幸运。在这个水平上,风比较稳定,多普勒雷达对着看不见的表面给出了一个每小时两百一十七点五英里的地速。对木星而言,这速度还算低的。科学家曾经观测到过时速一千英里的风。当然,速度不是唯一,真正的威胁在于紊流。如果他闯入了它,只有技术、经验和迅速的反应才能救到他——这种东西是无法输入计算机的。
在法肯对这艘奇怪的小船感觉满意之后,他才注意到了任务控制中心的请求。随后,他伸展出了多个枝丫,枝丫上携带着各种仪器和大气样本采集器。从外面看,座舱现在就像是棵杂乱的圣诞树,在木星的风中平滑地飘着,并将一串串的信息传送到几万英里上方飞船上的记录仪里。现在,他终于能四处看看了……
他没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第一印象,甚至有点失望。就事物的比例而言,跟飞在地球上空的云层里也没什么区别。地平线也似乎在合理的距离上,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一个直径为十一倍的地方。随后,他看了眼探测着下方大气层的红外雷达——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眼睛被欺骗得有多厉害。
看上去离他只有三英里的云层其实是在他的下方三十七英里处。还有地平线,他猜离这里的距离可能有一百二十五英里,其实远在了一千八百英里开外。
晶莹剔透的、由氢气和氦气组成的大气层,再加上行星那巨大的弧面,彻底把他骗到了。在这里,判断距离甚至比在月球上还难,他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至少乘以十才行。
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他本该做好了准备。然而不知怎的,它深深地迷惑了他。他感觉不到木星的大,而是觉得自己缩小了——缩小到他正常大小的十分之一。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能习惯这种非正常比例的世界,可是,当他盯着远得让自己无法相信的地平线时,却感觉仿佛有一阵比大气还冷的风吹透了自己的灵魂。虽然他有众多的借口,但这里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适合人类的地方。他很可能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深入木星云层的人。
上方的天空几乎是黑色的,除了大约十二英里上方能看到有几缕氨气云。那上面很冷,因为处在了太空的边缘,但压力和温度都在随着深度而迅速上升。在康提基所处的这个高度,温度约为零下五十度,压力达到了五个大气压。再深入六十五个英里,温度将变得和地球热带地区一样高,压力也会与较浅一些的海洋的洋底持平。适合生命的存在……
木星短暂的一天已过了四分之一,太阳升到了半空,阳光照到底下那些无法穿透的云层上,给人一种奇怪的蒙眬感。额外的三亿英里夺走了太阳的威力,尽管天空很纯净,法肯却一直觉得自己正身处于阴沉得厉害的天气里。可以想象,当夜晚来临时,黑幕的展开将异常迅捷。现在虽然还是早晨,天空中却给人一种秋日暮色的感觉。不过,木星显然是不可能有秋天的。这里没有四季。
康提基已然来到了赤道地区的中心位置——也是该行星上颜色最单调的部分。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云海呈现出一致的淡橙色,这里没有在高纬度区域环绕着木星的黄色、粉色或甚至是红色。大红斑——该行星上最壮观的特征——位于南方数千英里处。他曾幻想过要在那里降落,但南部热带风暴正处于反常的活跃之中,气流速度能高达每小时九百英里。进入那个由未知力量造成的大旋涡就好比是自找麻烦。大红斑和它的秘密只能有待于未来的考察来发掘了。
太阳以地球上两倍的速度在天空中移动,此刻就快要登上顶点,并且被气球那巨大的银色顶盖给遮蔽了。康提基依然在以恒定的两百一十七点五的时速迅捷平稳地飘向西方,但要不是雷达给出了读数,他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这里总是如此平静吗?法肯不禁暗自问了一句。那些富有见地的科学家说起过木星上的赤道无风带,并预测那里是最平静的地方,看起来他们说对了。他曾对这种预测表达过深深的怀疑,并对一位异常谦逊的专家跟他的坦白表示了赞同,“没人了解木星。”好吧,今天结束之后就至少会有一位了。
假如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4.深处的声音
第一天,众神之父保佑了他。木星上的飞行,就跟多年前与韦伯斯特一起飘在北印度的平原上一样宁静。法肯有足够的时间来提升他的新技能,到了最后康提基变成了他肢体的一部分。他做梦都不敢想能有这样的运气,并开始担心为此他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五个小时的白昼即将结束,阴影覆盖了下面的云层,让它们看上去有一种异常坚固的感觉,跟太阳高挂在天空时完全不同。颜色也从天空中迅速消失了,除了在西方,那里有一条越来越深的紫色条纹铺在了地平线上。条纹的上方是一个近距离卫星浅浅的月牙,在身后的漆黑之中展露着自己苍白的色彩。
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太阳径直坠入了一千八百多英里外的木星边缘。星星们成群结队地出现了——位于暮光最边缘的是美丽的地球,提醒着他离家乡究竟有多么遥远。它也跟着太阳落下西方。人类在木星上的第一夜开始了。
随着黑暗的降临,康提基开始下沉。气球没了微弱阳光的辅助,失去了一小部分的升力。法肯没有去增加升力,这在他的预料之内,他原本就打算下降。
已看不见的云层仍在三十多英里的下方,他预计于午夜时分抵达那里。它清楚地显现在红外雷达上,雷达还报告说它含有大量的复杂碳化合物,以及寻常的氢、氦和氨元素。化学家们极其渴望能获取一些这种蓬松的、略呈粉色物质的样本,尽管大气探测器曾采集到了几克,但那只是增加了他们的胃口。生命所需的基本分子有一半都在那里,飘浮在远离木星表面的上空。在有食物的地方,生命的出现还会远吗?这是一个百多年来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
红外线被云层挡住了,但微波雷达却可以穿过一层又一层,一直探测到近两百五十英里下方隐藏的表面。超高的压力和温度阻挡了他的接近,甚至连探测器都无法完好地接触到它。它诱人地躺在雷达屏幕底部,无法触碰,略有些模糊,而且还显示出一种奇怪的颗粒状结构,他的设备无法解读。
日落后一小时,他放下了第一个探测器。它以六十英里的时速轻快地坠落了一阵,随后开始悬浮在较为致密的大气中,并传回了一连串的无线电信号,他把信号转接到了控制中心。在日出之前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只需时不时看一眼下降速度、监视各种设备,以及偶尔回答一下询问。康提基在这种平稳的气流里可以照顾好自己。
就在午夜之前,一位女指挥官开始了值班,并用通常的客套话做了自我介绍。十分钟后,她再次呼叫,声音也变得严肃和紧张。
“霍华德!请收听四十六号频道——高增益。”
四十六号频道?通信线路太多了,他只记得那些关键的,但他刚合上开关,就记起了它。他接通的是探测器上的麦克风,而此刻探测器正飘浮在他下方八十英里处,位于一片密度跟水一样的大气之中。
刚开始,里面只传来了轻微的嘶嘶声,听着像是不知哪来的怪风扰动了那个陌生世界里的黑暗。接着,在背景声音之中,渐渐地出现一个隆隆的震动声,而且还越来越响,就像是有人敲响了一个巨大的鼓。音调异常低沉,你可以说听到了它,也可以说其实是感觉到了它。拍子在逐渐加快,但音调一直没变。现在,它变成一种节奏明快、但音频几乎是次声的震动。随后,突然间,它在震动之中停止了——如此突然,大脑都无法接受这突至的安静,仍在记忆的深处持续播放着鬼魅一般的回音。
这是法肯听到过的最神奇的声音了,即便地球上的声音有千千万万种。他想不到有哪种自然现象能制造出这种声音,它也不像是任何动物的叫声,跟大鲸鱼的也不像……
它又来了,遵循着完全一致的模式。这一次他有了准备,测量了序列的长度,从第一个轻微的脉动开始,一直到最后的高潮,它持续了约十多秒。
而且,这一次还真的出现了回音,非常遥远,也非常微弱,可能来自众多反射层的其中之一,深埋于这个层积的大气之中,也可能是来自另外一个更加遥远的源头。法肯等待着第二个回音的出现,但它一直没有出现。
控制中心反应迅速,要求他立即再放下一个探测器。在两个麦克风的同时作用下,或许能找到声源的大概位置。奇怪的是,康提基自身的外部麦克风却侦测不到任何动静,只听到了风声。这些隆隆声,不管它们是什么,肯定是被下方深处的某个大气反射层给锁住了,只能在一定的高度范围内传播。
很快,探测器发现它们来自于一个约十二英里之外的一丛源头。仅凭距离无法判断它们的能量。在地球上的海洋里,微弱的声音也能传得很远。至于那个过于明显的假设,说发出声音的是活着的生物,也很快被高级外星生物学家否定了。
“我会非常失望,”布伦纳博士说道,“要是那里没有微生物或植物的存在。但不会有动物,因为那里没有游离氧。木星上所有的生化反应都应该是低能量的——一个活动的生物无法产生足够的能量供自己使用。”
法肯无法确定他的话是否属实,他之前听说过类似的说法,并保留了自己的意见。
“退一步来讲,”布伦纳继续说道,“这些声音中,有几个的波长达到了一百码!即使像鲸鱼这么大的动物也无法发出这种声音。它们肯定是自然界产生的。”
是的,听上去很有道理,或许物理学家能给出一个解释。法肯在心里琢磨着,一个眼盲的外星人,站在了咆哮的大海、间歇喷泉、火山,或是瀑布旁,他会怎么解读听到的声音呢?他可能也会把它们当成是某种巨兽发出的。
日出前一小时,来自深处的声音消失了,法肯开始忙着为第二天的黎明做准备。康提基现在离最近的云层只有三英里,外部的压力已上升到了十个大气压,温度也变成了热带的三十度。一个人可以舒服地待在这里,只需戴上呼吸面罩,以及配比适当的氦氧混合气体。
“我们有些好消息给你,”天亮之后不久,控制中心就呼叫道,“云层正在裂开。一个小时后你能有部分的能见度——但要注意紊流。”
“我已经注意到一些了,”法肯回答道,“我能看到下面多远?”
“至少十二英里,直到第二个温度突变层。那地方的云层非常扎实——从来没裂开过。”
我也到不了那里,法肯心里想着。那下面的温度肯定超过了一百度。这是气球驾驶员在史上首次担心的不是天上,而是地下!
十分钟后,他看到了控制中心从他们的有利位置已经观察到了的东西。临近地平线处的颜色变了,云层也变得起伏不平,仿佛有东西在撕扯着它们。他开启了小小的核反应炉,把康提基升高了三个英里,好让自己能有更好的视野。
下方的天空正在迅速变得清澈,没有一丝云彩,仿佛有东西溶解了厚厚的乌云。他眼前露出了一个深渊。一会儿之后,他接近了云层中打开的一个十二英里深、六百英里宽的峡谷。
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他下方。木星揭下了它众多面纱中的一层。远在无法达到的下方还有第二个云层,看上去比第一个的颜色要深很多。第二个云层几乎呈现出一种粉红色,而且还奇怪地掺杂着红砖色的小色块。它们都呈现出椭圆形,长轴指着东西方向,跟常刮的风方向一致。它们的数目有好几百个,大小都差不多,让法肯联想起地球天空中蓬松的积云。
他降低了升力,康提基开始向下驶入张开的悬崖。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雪。
白色的雪花在空气中形成并缓缓地向下飘去。然而,这地方对雪来说太暖和了——况且,再怎么说,这个高度上也不可能有水的踪迹。还有,这些落向深处的雪片上也看不到有闪光。很快就有几片掉在了主观察窗外的一个仪器格栅上,他看到它们都呈现出一种钝钝的、晦暗的白色——一点都不晶莹——而且还相当大——直径有好几英寸。它们看着像是蜡,法肯猜它们可能就是这物质。他身边的大气中正在进行某种化学反应,析出了飘浮在木星空气中的碳氢化合物。
大约六十英里的前方,有紊流正在下方的云层里生成。红色的小椭圆被四处推搡着,并开始旋转起来——熟悉的龙卷风形态,在地球上的气象中很常见。旋涡以惊人的速度成形了。要是前方真的有风暴,法肯暗自想着,他就有大麻烦了。
紧接着,他的担忧又变成了疑惑——随后又变成了恐惧。在他前进路线上正在形成的根本不是风暴。有个巨大的物体——一个跨度足有几十英里的东西——正在从下方的云层中升起。
他自我安慰着,觉得它可能也是朵云——从更下层大气中蒸发上来的雷雨云——但这想法只持续了几秒钟。不是。这东西是固态的。它从粉色的云层里冒出的样子就像是从海洋深处升起的冰山。
一座飘浮在氢气上的冰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它并不是一个太过牵强的类比。法肯将望远镜聚焦到那个谜团,随即看清了它是一个白色的晶体物质,上面有一条条红色和棕色的条纹。他认为那东西肯定跟飞舞在他周围的“雪花”是同一种物质——一座蜡质的山峰。而且,他很快意识到它并不跟他想的一样坚固,它的边缘一直在不停地崩塌和重组……
“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向控制中心报告道,后者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一直在焦急地提着各种问题,“它是一堆肥皂泡——某种形式的泡沫。碳氢化合物泡沫。让化学家研究……等等!”
“怎么了?”控制中心呼叫道,“怎么了?”
他忽略了来自太空的疯狂呼叫,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望远镜视野里的画面上。他必须要确定。如果犯了错误,他会成为整个太阳系的笑料。
随后,他放松了,瞥了眼时钟,并关闭了来自木卫五那烦人的声音。
“你好,控制中心,”他非常郑重地说道,“这是康提基号上的霍华德·法肯。时间,星历19时21分15秒。位置,北纬0°5',东经105°42',第1区。
“告诉布伦纳博士木星上有生命。而且它还很大……”
5.波塞冬的轮子
“我很高兴自己错了,”布伦纳博士兴奋地回复道,“大自然总是会给我们惊喜。把你的长焦镜头对准目标,尽力给我们稳定的画面。”
那些沿着蜡质斜坡上下移动的东西仍然还太远,法肯看不清太多的细节,但它们肯定足够大,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上被观测到。它们几乎是全黑的,形状像是箭头,靠着整个身体缓慢的波动来移动,因此看上去像是巨大的蝠鲼,游弋在热带的珊瑚礁上。
或许它们是空中的牛群,徜徉在木星云层的牧草地上,因为它们似乎正在沿着那些稍暗的、红棕色的条纹进食,这些条纹就如同干枯的河床贴着浮动的山峰向下延伸。偶尔,它们中的一个也会一头扎进泡沫山之中,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康提基以一个相对下方的云层来说较为缓慢的速度前进着。至少还需要三个小时它才能抵达那些形态不固定的山峰上方。它在与太阳竞赛。法肯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好好看一眼那些蝠鲼。他给它们以及那个它们游弋于其中的不稳定地貌都起了名字。
这是十分漫长的三个小时。在整个期间,他将外部的麦克风都增益到了最高功率,想搞清楚它们是否就是夜晚那个隆隆声的来源。蝠鲼的体形显然大到足以制造出这种声音——在他能做出精确测量后,他测得它们两翼之间的宽度至少有一百码。这长度是最大个鲸鱼的三倍——但他怀疑它们单个的重量可能不会超过几吨。
太阳落山之前半小时,康提基几乎到达了“山峦”的上空。
“没有,”法肯说道,对控制中心不断重复的一些有关蝠鲼的问题做出了回应,“它们仍然对我没有反应。我不觉得它们有智慧——它们看上去像是无害的素食主义者。即使它们想追我,我相信它们无法到达我所处的高度。”
然而,等他行驶到蝠鲼的进食区上空,它们仍然没有对他表现出丝毫的兴趣时,他还是不免有些失望。或许,它们缺乏能注意到他存在的能力。当他通过望远镜对它们进行观察并照相时,他看不到任何感觉器官的痕迹。这些生物只是些简单的黑色大三角,在山坡上和山谷里来回移动,而所谓的山实际上比地球上的云复杂不了多少,尽管它看上去像是固态的。法肯知道要是有谁真踏上了这些白色的山峦,他肯定会像踩在了面巾纸上一样掉下去的。
在近处,他终于看清了组成这些山峦的无数个小细胞或是泡沫。它们中有些还挺大的——直径差不多有一码——法肯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巫婆的碳氢化合物大锅煮出了它们。木星深处的大气中肯定有大量的石油化工物质,足够地球用上一百万年的。
等他掠过蜡山的最高峰时,短短的白昼就快结束了,下方的山坡处,阳光正在迅速地消失。在西面的这一侧没有蝠鲼,而且不知是何原因,地形看上去也很不一样。泡沫被塑造成了长长的、平整的台阶状,就像是月球上陨石坑的内壁。他差点就以为它们就是通往行星隐藏表面的楼梯呢。
在最低处的台阶上,就在这座山冒出头时引发的旋涡边,有一个略呈椭圆形的物体,宽度有一到两英里。它较难被看清,因为它的颜色只比它下面那些灰白色的泡沫深了一点,给法肯的第一印象是他在看着一片白树森林,比如说从未见到过太阳的巨型蘑菇。
是的,它肯定是片森林——他能看到上百根纤细的树干,从它们扎根的白色蜡质泡沫里挺身而出。但这些树相互间挤得异常紧,它们中间几乎没有空地。也有可能它实际上不是片森林,而只是一棵巨大的树——就像是东方的那种多树干的榕树。有一次,他在爪哇岛看到过一棵横跨了六百五十码的榕树,而眼前的这个怪物至少是它的十倍。
阳光几乎消失了。在折射的光线作用下,云层变成了紫色,而且再过几秒钟,连那个也会消失。借助着木星上第二天的最后一缕阳光,霍华德·法肯看到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某种东西,让他对自己做出的、有关白色椭圆的解释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除非是昏暗的光线彻底愚弄了他,反正在他眼中,那成百根的纤细树干正在前后摇摆,动作协调一致,就像是在波浪中摇摆的海带叶子。
而且树也不在他刚才看到的地方。
“很遗憾通知你,”太阳下山后不久,控制中心说道,“我们认为B区一个小时内就要喷发了。概率为百分之七十。”
法肯迅速瞥了眼地图。B区——木星东经一百四十度——离这里超过了一万八千六百英里,远在地平线的下方。尽管大型喷发的能量能达到一千万吨级,他也因为离得足够远而不用担心冲击波的危险。不过,它引发的无线电风暴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天文学家们就震惊地发现了十米波无线电的喷发有时会让木星成为天空中最强的无线电源。但到了现在,过了一个多世纪以后,它们真正的成因仍然是个谜,就如同了解了症状,但对其发病原因仍一无所知。
“火山”理论最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当然没人把这个词的意思理解成跟地球上的一样。每隔一段不长的时间——通常一天内有几次——大气层的底部就会发生巨型喷发,喷发位置可能就位于行星隐藏的表面上。一个巨大的气柱,高达六百英里,会沸腾着往上冲,仿佛下定了决心要逃入太空似的。
在所有行星中最大的引力作用下,它没有机会。然而,有些痕迹——差不多有几百万吨——通常能抵达木星的电离层。当它们到达时,地狱之门也随之打开了。
围绕着木星的辐射带让地球上小小的范·艾伦带相形见绌。当它被升起的气柱短路后,就会造成威力比地球上的任何闪电都要大好几百万倍的放电现象。它会释放出大量的无线电噪声,横扫整个太阳系,还会突破太阳系,影响其他的恒星系。
这些无线电喷发主要来自行星的四个区域。那些地方可能有弱点,从而让内部的火焰能时不时地突破到外面。现在,驻扎在木星最大的卫星木卫三上的科学家认为他们可以预测十米波风暴的爆发。他们的准确度和二十世纪头十年的天气预报差不多。
法肯不知道该欢迎还是该害怕无线电风暴,它肯定会增添此次任务的成果——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他计划的路线尽可能地规避了紊流的主要中心,尤其是最活跃的那一片,A区。可巧的是,带来威胁的B区反而成了离他最近的紊流中心。他希望约四分之三个地球周长的距离能给他足够的安全。
“概率百分之九十。”控制中心带着明显紧张的语气说道,“也不是一个小时了。木卫三说它可能随时喷发。”
随着磁场强度计上的读数开始飙升,电台少有地陷入了沉默。眼看读数就要升破极限值时,它却调转头开始下降,速度和上升时一样快。在遥远的地方,而且是在几千英里下方,有东西给了这行星灼热的核心一记重拳。
“它喷发了!”控制中心叫道。
“谢谢,我知道了。风暴什么时候冲击到我?”
“预计前锋五分钟到达,十分钟达到极值。”
远在木星边缘的下方,一束漏斗状的、宽度达到了整个太平洋的气体,正以每小时数千英里的速度往空中爬升。低层大气中的雷电已然开始轰鸣——但和它抵达辐射带时所引爆的怒火,以及随之而来的冲向行星的电子雨相比,这些都是小儿科。法肯开始收起伸展在座舱外所有的仪器格栅。除此之外,也没什么预防措施可做的了。离大气层冲击波抵达还有四个小时——但一旦放电被激发之后,以光速飞行的无线电冲击波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抵达这里。
无线电监视器在整个波段上来回扫描着,仍未显示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只有正常的模糊的背景噪声。紧接着,法肯注意到噪声水平正在缓慢爬升。爆炸正在聚集自己的能量。
在这么远的地方,他并不期待真的能看到什么。但是,突然间,东边地平线上亮起了一道闪电。与此同时,开关柜内一半的断路器都切断了,灯也灭了,所有的通信频道都沉寂了。
他想移动,却怎么也做不到。击倒了他的瘫痪并不仅仅是心理上的。他似乎失去了所有对肢体的控制,整个身体都有一种麻麻的刺痛感。电场不可能穿透这个有护甲的座舱。然而,仪表盘上有一个跳动的闪光,而且他肯定听到了刷形放电时的噼啪声。
随着一阵响亮的砰砰声,紧急系统开始接替,过载的设备也重新启动了。灯跳了几下之后又亮了。法肯的瘫痪感如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消失了。
他瞥了一眼仪表盘,确认了所有的电路都恢复正常后,便迅速移向了观察窗。
没有必要打开探照灯——拉着座舱的绳索似乎在着火。在黑暗的背景下,蓝色电火花形成了一道道光线,从主吊环一直延伸到了巨型气球的赤道上。其中几道的光线上还有耀眼的火球在上下滚动。
这情景如此奇特、如此美丽,以至于你会忘了它有多么危险。法肯知道几乎没人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到球形闪电——而且,假如他们是在地球的大气中乘着一只装满了氢气的气球,肯定没人能活下来。他想起了兴登堡号上的死亡火焰,它在一九三七年停泊于莱克赫斯特时,被一个小小的火花引燃了。可怕的新闻影像再次闪现在他脑海里,他已经重温过这个画面太多次了。不过,这情景至少不会在这里发生,尽管他头顶上的氢气比那最后一架齐柏林飞艇曾经装载过的要多很多。至少还要再过几十亿年吧,才有可能在木星上点起第一个火苗。
随着一阵煎培根的嗞嗞声,声音电路也恢复了。
“喂,康提基号——听得到吗?听得到吗?”
话音断断续续的,而且失真得厉害,但还是能听清。法肯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他恢复了与人类世界的联系。
“听到了,”他说道,“上演了一场放电秀,但没受到什么损害——到目前为止。”
“谢谢——还以为你失联了呢。请检查三号、七号、二十六号通信频道,并提高二号镜头的增益。我们不太相信外部电离探测器的读数……”
法肯不太情愿地将目光从在康提基号四周上演的烟花秀移开,但他时不时地仍会朝窗外瞅上一两眼。球状闪电率先消失了,暴躁的球体一直在缓慢膨胀,直到抵达一个临界体积,随后就在轻爆声中消失了。但即使过了一个小时,座舱外面裸露的金属上仍然到处有微弱的亮光在闪动,通信电台一直到午夜之前都是刺刺啦啦的。
黑夜里剩下的几个小时异常平静——直到黎明之前。因为它来自东方,法肯还以为看到了日出的第一缕光晕。随后,他意识到早了二十分钟——而且,就在他观察的时候,这个在地平线上出现的亮光还正冲着他飞来。群星组成的星环标记出了行星那看不见的边缘,它却很快与星环脱离了。他看清了它是一个相对狭窄的条带,边缘十分清晰。看着像是从云层底下射出的巨型探照灯的光束。
在第一个移动光束后大约六十英里处,出现了第二个,跟第一个平行,以相同的速度前进着。后面还有一个,接着又是一个——直到整个天空都成了一张明暗交替的幕布。
到了此刻,法肯已然习惯了奇迹,况且也看不出这个纯净的、无声的演出有任何的危险。但它是如此地令人震惊、如此地令人费解,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冰冷的、赤裸裸的恐惧啮咬着他的自制力。没有人能在这种景象面前保持镇定,就如同俾格米人看着一个无法理解的力量一样无助。有这个可能性吗,木星上不但有生命,甚至还有智慧?或许,这个智慧生物直到此刻才开始对他这个外来的存在做出了反应?
“是的,我们看到了,”控制中心说道,声音应和着他内心的敬畏,“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请等待,我们正联络木卫三。”
景象缓慢地消退了。从远处地平线上奔袭而来的光带黯淡了许多,仿佛供应给它们的能量就快消耗殆尽。又过了五分钟,一切都结束了,最后的光带在西方天空中微弱地闪了一下熄灭了。它的消失让法肯放松了。这景象既有点梦幻、又让人不安,总之不适合人类脆弱的大脑长时间地关注。
他在发抖,尽管不愿承认。他能理解电子风暴,但这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控制中心仍然保持着沉默。他知道此刻木卫三上的人和计算机都在搜索着存储的信息,竭力想要搞明白它是什么。如果在那里找不到答案,那就有必要联系地球了。这意味着近一个小时的延迟。要是连地球都无法帮忙,那该怎么办呢?法肯不愿过多地考虑这个问题。
当布伦纳博士的声音最终从电台里响起时,他欣喜异常,还未曾有哪次他是如此地期待控制中心的呼叫呢。生物学家听上去像是大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就像是一个刚刚经历了场知识危机的人。
“喂,康提基。我们解决了你的问题,但还是不太敢相信。
“你看到的是自然发光现象,跟地球上热带海洋里的微生物产生的现象类似。在这里,它们发生在大气层中,但原理是一样的。”
“但它的模式,”法肯反驳道,“也太有规律了——太人工化了。而且它的跨度有好几百英里!”
“它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你只是观察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整个范围大概有三千多英里宽,看着就像是个旋转的轮子。你只是看到了辐条,以每秒十分之六英里的速度从你身边扫过……”
“每秒!”法肯禁不住又反驳道,“没有动物能移动得那么快!”
“当然没有。请让我解释。你看到的是B区触发的冲击波,以声速向外扩张。”
“那个模式又是怎么回事?”法肯追问道。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它是个非常罕见的现象,但在波斯湾和印度洋都出现过同样的光轮——除了小上了一千倍之外。请听这一段:英属印度巴特那号,波斯湾,1880年5月,晚11:30——‘一个巨大的发光轮子在四处滚动,它的辐条似乎还扫到了船体。辐条长约两百到三百码……每个轮子上大约有十六根辐条……’还有一条来自阿曼湾,日期是一九〇六年五月二十三号,‘异常明亮的发光物体朝我们迅速接近,接连不断地向西方射出清晰的光束,看着像是战舰上的探照灯……在我们的左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像在着火的轮子,它的幅条一直伸向了我们看不见的远方。整个轮子四处滚动了约两到三分钟……’木卫三上的存档计算机挖掘出了约五百个案例。要不是我们即时阻止了它,它可能还会找到更多。”
“你说服我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不怪你。直到二十世纪的末期人们才终于理解了这种现象。这些光轮似乎是海底地震造成的,而且总是发生在浅水区,因为地震波可以被水面反射回来,引发了驻波模式。有时候呈条状,有时候呈滚动的轮状——‘波塞冬的轮子’,这是给它们起的名字。最终,通过制造水下爆炸并从卫星上拍摄下结果,该理论得到了证实。难怪过去的水手总是这么迷信。有谁会相信这种现象的存在?”
就是这个解释了,法肯心底暗想着。当B区喷发时,它肯定将冲击波传往了各个方向——穿过了下层大气中更致密的气体,也穿过了木星本身固态的身体。相互叠加之后,这些冲击波肯定在一些地方相互抵消了,在另外一些地方相互加强了。整个行星肯定如同一只大钟一样被敲响了。
然而,解释并没有消除心中的向往和敬畏。他绝不会忘了这些闪亮的光带,奔驰在木星那无法到达的深层大气中。他感觉自己不仅仅身处于一个陌生的行星上,更是进入了横亘在神话与现实之间的领地。
这是一个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的世界,没人能猜到未来还会遇到什么。
他还有一整天的时间。
6.美杜莎
当真正的晨曦终于来临时,它却导致了天气的巨变。康提基正穿行于风暴之中,蜡质的雪片变得异常稠密,能见度降到了零。法肯开始担心气球外壳上可能会积攒过多的重量,随后又注意到落在舷窗外面的雪片很快又消失了。康提基持续释放的热量在它们刚一落上时就将它们蒸发了。
假如此刻他在地球上驾驶着热气球,他还会担心相撞的可能性。至少这里没有这种危险。木星上任何的山峰都在他下方的好几百英里。至于那些浮动的泡沫山,撞到它们可能就像是撞上了稍硬一些的肥皂泡而已。
不过,他还是启动了水平雷达,在此之前,它还没派上过用场。只有垂直的雷达束还略微有些价值,能告诉他离看不见的表面有多少距离。然后,他又碰到了意外。
几十个巨大且明亮的回声体分布在前方的一大片空间里。它们相互之间完全没有联系,而且显然是悬浮在了空中。法肯想起了早期飞行员用来描述某种职业危险的说法,“塞满了石头的云”,非常适于描述这些挡在了康提基前进道路上的东西。
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安的情景,但法肯再次提醒了自己,没有什么固态的东西能悬浮在这里的大气中。或许它是某种奇怪的气象现象。退一步来说,最近的回声体也有一百二十五英里远。
他报告给控制中心,后者无法提供任何解释,但给出了一个好消息,风暴再过三十分钟就结束了。
然而,他们没有警告他会遭遇横切风。猛烈的风突然拽住了康提基,几乎将它拽到了与原先航向呈直角的方向上。法肯施展了浑身解数,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仅剩的一些操纵功能,才避免笨拙的座舱彻底倾覆。还没过几分钟,他就开始以超过三百英里的时速往北飞去。接着,如同来时一样突然,紊流消失了。他仍在以高速前进,但行驶在了平稳的气流里。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闯进了木星版本的喷气尾流。
暴风雪消失了。他终于看到木星给他准备了什么大餐。
康提基进入了一个巨型旋风的漏斗,它的跨度约有六百英里。气球正在被裹挟着沿着云层的弧形墙壁飞行。头顶上方,阳光正照射在清澈的大气中。但下方的远处,这个大气中的巨洞钻进了未知的深处,一直到达了一个雾气朦胧的底面,那地方正在不停地亮起闪电。
尽管座舱正在被往下拽,但速度很慢,暂时不会有危险。法肯增加了流入气球壳体的热量,直到康提基再次悬浮于一个稳定的高度。直到此刻,他才放下了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再次思考起雷达显示上的问题。
最近的回声体离他只有二十五英里了。他很快发现它们全部都分布在旋涡的墙上,并且在跟着它一起移动,显然是像康提基一样被旋风抓住了。他顺着雷达波的方向瞄准望远镜,发现自己正在看着一朵奇怪的斑驳的云,它几乎充斥了整个视野。
它不太容易看清,因为它的颜色只比背景中的那面旋转的云墙深了一点。在盯着看了好几分钟之后,法肯才意识到自己曾见过它一次。
第一次看到它时,它正在飘浮的泡沫山上爬行,他还把它错看成一棵巨大的、多树干的树。现在,他终于能体会到它真正的大小和结构,并且能给出一个更符合它形象的名字。它和树一点都不像,而是像一只海蜇——一只水母,就是那种在洋流温暖的漩涡中舒展着触手随波逐流的生物。
这只水母的直径足有一个英里,垂着好几十条触手,每条有好几百英尺长。触手以异常一致的步调来回摆动着,每一次循环都需要一分多钟才能完成——看着就像是这个生物在天上笨拙地划着自己前进。
其他的回声体是更远些的水母。法肯用望远镜观察了六七个,发现它们的形状和大小都一致。它们似乎都是同一种物种,他搞不懂为什么它们要懒洋洋地飘浮在这个六百英里的轨道上。或许它们在吞食被旋风吸来的空中浮游生物,康提基不也被吸来了吗?
“你意识到了吗,霍华德,”布伦纳博士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之后说道,“这东西比最大的鲸鱼还要大上十万倍?即便它只是一个气囊,它的重量也达到了一百万吨!我甚至都无法推测它的新陈代谢机制。它必须要制造百万兆瓦的热量才能维持升力。”
“但如果它只是个气囊,为什么它能这么清晰地反射雷达波?”
“我完全猜不到。你能再靠近点吗?”
布伦纳的请求并不难实现。如果法肯能改变高度、利用风与风之间的速度差,他能离那只水母非常近。然而,此刻他还是选择了待在二十五英里的距离上,并非常坚决地回答“不行”。
“我明白你的想法,”布伦纳不怎么情愿地回答道,“就让我们先待在这个位置上。”那个“我们”让法肯露出了苦笑,六万英里的距离肯定会让人产生不同的观点。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康提基平静地飘浮在大旋风的螺旋之中,法肯尝试了不同的滤镜和镜头对比度,想要更清楚地看到水母。他开始猜测它与背景近似的颜色是不是一种伪装术,或许,和地球上的很多动物一样,它想隐藏到背景里去。猎手和猎物都会用到这种技巧。
水母是猎手还是猎物呢?他并不指望这个问题能得到回答,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然而,就在中午之前,没有一点预兆地,答案就揭晓了……
有五只蝠鲼正在掠过旋风漏斗的迷雾墙,如同一队老式的喷气战斗机。它们排成了V字形,直接飞向了那只如同灰白色云朵似的水母。在法肯看来,毫无疑问它们是进攻者。之前他还觉得它们是无害的素食主义者,真是错得离谱。
眼前的一切都在以缓慢的节奏发生,就像是在看慢动作电影。蝠鲼像波浪一样前进,差不多每小时三十英里。它们似乎总也接近不了水母,后者则继续在以一个更慢的速度镇静地往前划着。尽管蝠鲼很大,但跟它们正接近的这个巨兽相比,还是小多了。当它们终于拍着翅膀降落到它背上时,看着就像是小鸟降落到了鲸鱼背上。
水母能保护自己吗,法肯心里想着。他看不到有什么东西能伤到这些进攻的蝠鲼,只要它们能避开那些巨大且笨拙的触手。有可能它们的猎物甚至都没注意到它们,它们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寄生虫,如同狗身上的虱子一样。
不过,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水母显然是处于危险之中。以慢得令人着急的速度,它开始翻转,如同一艘正在倾覆的船。四十五分钟过后,它已经倾斜了四十五度。同时,它也在迅速降低高度。对这只受到围攻的巨兽没有一点同情心是不可能的,而且对法肯而言,这情景还唤醒了他苦涩的记忆。冥冥中,水母的坠落几乎是女王号最后一刻的重演。
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同情心放错了位置。只有在食肉动物中才能发展出高等智慧——不可能出现在悠闲的飘浮客身上,无论是飘在空气里还是漂在海里。蝠鲼跟他的接近程度,可比这只巨型气袋要近多了。还有,话说回来,又有谁真的会去同情一只比鲸鱼还要大上十万倍的生物?
接下来,他注意到水母的策略似乎起了点效果。蝠鲼被它缓慢的翻转干扰了,并纷纷笨拙地拍打着离开了它的背——就像正在进食的秃鹫被迫中断了。但它们没有远离,悬浮在仍处于翻转之中的巨兽上空几码处。
突然,一道致盲的亮光闪起,与此同时电台里也发出了裂帛般的噪声。其中一只蝠鲼的身子在缓慢翻转的同时一头栽了下去,尾巴后面还跟着一缕黑烟。很像是着火了的飞机即将坠毁的样子,景象极其怪异。
剩下的蝠鲼都在行动一致地向下俯冲,远离了这个水母,通过损失高度来增加速度。不到几分钟,它们就消失在了刚才它们出现的云墙里。水母则不再下坠,而是开始往回翻转。很快,它恢复到了水平的前进状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漂亮!”布伦纳博士说道,刚才他因为太过震惊而一直没有开口,“它进化出了电防御,跟地球上的电鳗和电鳐一样。但它放出的电肯定有一百万伏特!你能看清是什么器官放的电?有看上去像电极的东西吗?”
“没有,”法肯将望远镜调到了最大倍数,看了看之后回答道,“但有件事很奇怪。你看到这个图案了吗?检查一下之前的图像。我相信那上面肯定没有。”
水母的体侧出现了一条宽宽的、带有图案的条带,就像是一张棋盘,而且棋盘上的每一个方格也都包含了一个由水平短线条组成的复杂次级结构。线条之间间隔均等,形成了一个在几何上完美的、横平竖直的网格。
“你说得对,”布伦纳博士说道,声音中似乎充满了敬畏,“这东西是刚出现的。而且,我不太敢跟你说我觉得它是什么。”
“好吧,我不在乎名誉——至少是作为生物学家的名誉。我先来猜一下?”
“说吧。”
“那是个大型米波无线电阵列。是在二十世纪早期用过的东西。”
“我想你就会猜这个。现在我们知道了它为什么会反射这么大的回声。”
“但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呢?”
“可能是放电之后的伴生现象。”
“我刚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法肯放慢了语速说道,“你觉得它在监听我们吗?”
“在这个频率上?不可能吧。那些是米波——不对,十米波天线——从它们的大小来判断。噢……我想到了!”
布伦纳博士陷入了沉默,显然是在琢磨某种新的想法。很快,他开口说道:“我打赌它们调谐到了无线电喷发的频率!这是地球上的大自然从未产生过的东西……我们有配备了声呐,甚至是电感应的动物,但从未发展出无线电感应。光线那么充足,还有必要那么麻烦吗?
“但是这里不同。木星上充满了无线电能量。值得利用——或许甚至还能储存。那玩意儿可能是浮动的发电厂!”
一个新的声音插入了对话。
“这里是任务指挥官。你们聊的东西确实很有意思,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判断需要尽快决定。它有智慧吗?如果有,我们必须开始考虑首次接触规则。”
“在来之前,”布伦纳博士说道,声音听着有些凄凉,“我会发誓说任何能制造短波天线系统的东西都是有智慧的。但现在我不敢确定。这可能是自然进化而成的。我猜它比人类的眼睛也奇妙不了多少。”
“那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假设它有智慧吧。因此,从此刻开始,这次考察将遵从最高指导原则下的所有条款。”
所有人都在体会这命令后的含义,电台里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在太空飞行历史中,终于要首次应用这些经过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争论才形成的规则。人类已经——希望如此吧——从地球上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不仅是出于道德上的考虑,也是为了自我利益最大化,都需要人类不要在别的星球上再犯类似的错误。如果像欧洲殖民者对待印第安人,或是几乎所有人对待黑人那样对待超级智慧,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首条规则:保持距离。不要试图接近,或甚至交流,直到“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你。究竟什么才算是“足够的时间”,没人能够决定,这得留给现场的人自己决定。
一种从未梦想过的责任降临到霍华德·法肯的肩头。在木星上剩下的几个小时里,他有可能成为人类的首个大使。
他不禁自嘲起来,甚至还希望医生当时也恢复了他大笑的能力。
7.最高原则
天色渐黑,但法肯没怎么注意到,因为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望远镜视野中那朵活动的云。风平稳地推着康提基围绕大旋风的漏斗旋转,现在已带着它来到了离这生物不到十二英里的地方。一旦接近到了六英里以内,他会采取脱离措施。虽然他相信那水母放电武器的作用距离不长,但他还是不想检验自己的想法。把这个问题留给未来的探索者吧,他在心里祝他们好运。
现在座舱里面已经相当黑了。奇怪,因为离日落还有几个小时呢。他无意识地扫了眼水平雷达,每过几分钟他就会这么看一下。除了他正在研究的水母,六十英里之内并没有其他物体。
突然间,他听到昨晚木星上的那个隆隆声,而且还来势不小——搏动的隆隆声越来越急促,接着又在半中腰突然停止了。整个座舱都在跟着它震动,如同一颗架子鼓上的豌豆。
在突兀且瘆人的寂静中,法肯几乎同时意识到了两件事。这一次,声音不是从千里外的远方通过电台传进来的。它就在他身边的大气里。
第二个想法更令人不安。他几乎忘了——不可原谅,但他的头脑显然被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头顶上方天空的绝大部分其实是被康提基的气袋遮蔽了。为了保温而涂成亮银色的气袋,实际上成了既能遮挡视线,又能遮挡雷达的盾牌。
当然,他知道这一点。它是设计上的一个可以忍受的小缺陷,因为看起来问题不大。但此刻它却成了大问题——他看到了巨型触手组成的栅栏正在座舱的四周坠下来,每根触手都比任何一棵树干要粗。
他听到布伦纳在大叫:“记住最高原则!不要惊动它!”他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回答,那个铺天盖地的鼓声又响了起来,把其他声音都淹没了。
什么才算是真正有经验的试飞员?从如何应对可预见的危险上并不能找到答案,答案取决于他如何来应对不曾预料到的意外。面对眼前这种情况,法肯连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在电光石火之间,他拉下了开伞绳。
这是个从第一批氢气球时代遗留下来的专业词汇。在康提基上,开伞绳不会把气袋撕开,而只是会操纵一圈位于外壳上半部分的遮光格栅。热气立刻开始喷涌而出,没了升力的康提基开始在这个高达地球两倍半的重力场里迅速下坠。
法肯及时地瞥了一眼那些一下子就升高不见了的巨型触手。他刚好注意到它们上面镶嵌了巨大的囊袋一样的东西,可能是用来提供升力的,而且它们的末端是由大量细小的触须构成的,如同植物的根系。他还担心会遭遇球形闪电——但什么都没发生。
他下降的速度慢了下来,大气在这里变得稠密,放了热气的气球变成了降落伞。等康提基下降了两英里之后,他感觉可以安全地盖上格栅了。等到升力再次恢复至均衡水平之前,他又失去了一英里的高度,离安全极限已经相当接近了。
他焦急地朝头顶上方的舷窗往外看去,尽管他并不期待能看到什么,除了遮挡了视线的气球。但他在下降的时候也往侧边滑行了一部分距离,现在他能看到那水母的部分身体就在他上方的两英里处。它比预料中的要近多了——而且它还在下降,速度比他想象中的快得多。
控制中心正在焦急地呼叫。他喊道:“我没事——但它还在追我。我不能再往下降了。”
他说得并不完全对。他还能降得更深——大约还能降一百八十英里。但这是一条不归路,而且一路上也没什么能吸引他的风景。
随后,他看到水母停住了,这令他大松了一口气。或许,它决定要谨慎地接近这位奇怪的入侵者,又或者它也察觉到了此处的深层热得不舒服。温度超过了五十摄氏度,法肯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生命支持系统还能维持多久。
布伦纳博士又回到了通话中,依然在担心最高原则。
“记住——它可能只是好奇!”他叫道,但话里听不出有多大的自信,“不要吓着它!”
法肯早已厌倦了这个建议,并联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太空律师和宇航员之间的谈话节目。在听完了最高原则含义的充分解释之后,深表怀疑的宇航员惊叫了一声:“那么说,如果没有其他选择的话,我只能坐等着被吃掉吗?”律师在给出回答时甚至都没笑一下:“完美的总结。”
当时听着觉得很好笑,现在却一点都不好笑了。
随后,法肯又看到了令他更担心的东西。水母仍悬在了上空约一英里处——但它的一只触手却变长了很多,正朝着康提基伸过来,而且随着伸长而变得越来越细。童年时,他曾在堪萨斯平原上看到过龙卷风的漏斗从风里面伸出来。这个正冲着他来的东西激发了他生动的回忆,那条在空中旋转的黑色巨蛇。
“我就快没得选了,”他向控制中心报告说,“我现在只能二选一,要么吓唬它一下——要么让它肚子疼。我感觉它可能消化不了康提基,假如这就是它的目的。”
他等待着布伦纳的建议,但生物学家却保持了沉默。
“很好。现在早了二十七分钟,但我要启动点火程序了。希望我有足够的储备来纠正之后的航向。”
他已经看不到水母了。它再次悬在了他的正上方,但他知道下探的触手现在肯定离气球非常近,而反应堆达到最大推力还需要五分钟……
聚变已处于待发状态。轨道计算机也认为该行动勉强可行。进气道打开了,随时准备吞入在四周待命的氢氦混合气体。即便在完美的工况下,这也是见证真相的时刻——因为根本没办法测试核子冲压发动机是否真的能在木星奇特的大气中正常工作。
有东西在轻轻晃动康提基。法肯装着没有注意到。
计划中的点火应该发生在离此六英里的高处,在一个密度不到四分之一、温度也要低上三十度的地方。真不幸。
他最少需要俯冲多深,才能让进气道起作用呢?当冲压发动机点火后,他会在二点五个重力加速度的帮助下冲向木星内部。他能及时拉起吗?
一只大手在重重地拍着气球。整个座舱上下晃动着,像是变成了刚刚在地球上流行起来的溜溜球。
当然,布伦纳也可能是对的。或许它只是想表现出友好。或许他应该试着通过无线电和它对话。该说什么呢,“你好,小猫咪”,“快下来,狗狗”?还是“带我去见你的首领”?
氘—氚比例对了。他已准备好点燃蜡烛,用的是一根一亿度的火柴。
触手纤细的尖端在离气球约六十码的周围蠕动着。它的大小跟大象鼻子差不多,从它移动的样子来判断,可能也具有象鼻的灵敏性。它的末端有小小的触器,就像是四处刺探的嘴巴。他相信布伦纳博士见了之后一定会好奇不已。
现在似乎是最好的时机了。他迅速扫了一眼整个控制面板,启动了点火前的最后四秒倒数,打开了安全帽,并按下了“抛弃”按钮。
一阵刺耳的爆炸声响起,与此同时失重感也随之而来。康提基机头冲下进入了自由落体。头顶上方,被抛弃的气球正飞速升高,连带着那根到处刺探的触手。法肯没时间去注意气袋是否真的撞到了水母,因为此刻冲压喷气发动机已经点火,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一道炽热的氢氦混合气体流怒吼着喷出了反应堆喷口,迅速地累积起了推力——但冲向的是木星内部,而不是远离它。他使劲拉,但还没把机头拉起来,因为矢量控制还不怎么听使唤。除非他能在接下来的五秒内取得控制并实现水平飞行,否则飞船将会因为俯冲得太深入大气层而被摧毁。
过程慢得让人揪心——那五秒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五十秒——他设法进入了平飞,然后又把机头拉向了上方。他只回头看了一次,瞥了那只已离他好几英里的水母最后一眼。康提基抛弃的气袋显然逃离了它的爪子,因为他没看到它的踪影。
现在,他又变回到主人了——不再无助地飘浮在木星的风中,而是骑着自己的原子火焰柱飞向了群星。他对冲压喷气发动机非常有信心,它能平稳地增加速度和高度,直到达到大气层边缘的近木轨道速度。然后,在一阵短暂的火箭喷射的帮助下,他将重新回到太空。
在前往轨道的半途,他往南看了一眼,看到了谜一样的大红斑——那个浮动的岛屿足有两个地球那么大——正在从地平线上爬起。他一直盯着那个神秘的美景,直到计算机警告他还有六十秒就要转换到火箭推力了。他不情愿地挪开了目光。
“下一次吧。”他喃喃自语着。
“什么?”控制中心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道。
8.两个世界之间
“你成英雄了,霍华德,”韦伯斯特说道,“不光是个名人。你给了他们一些值得深思的东西——给他们的生活注入了活力。一百万个人里都没一个人会真的去往外层太阳系的气态巨行星,但整个人类都会展开想象。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很高兴能让你的工作变得容易些。”
韦伯斯特是个太久的朋友了,不会介意他话里的讽刺意味。然而,这话还是让他觉得奇怪。他注意到自从霍华德从木星上回来以后,他的变化可不止这一点。
主任指着他桌子上那个著名的口号,那是从过往时代的一位当家人那里借来的,“大开眼界”!
“我并不以我的工作为耻。新的知识,新的资源——它们都很美。但人类还需要新奇和刺激。太空飞行已变得平常,你让它再次变成了伟大的探险。真正要了解木星还要过很长时间,也可能要过更长的时间才能了解那些水母。我仍然觉得那家伙知道你的盲点在哪儿。话说回来,你决定了下一步的计划了吗?土星、天王星、海王星——随便你挑。”
“我还没想好。我想过土星,但那地方不需要我。它只有一个重力,而不像木星那样有两个半。因此人可以处理。”
人?韦伯斯特想着。他说了“人”。
他从来没这么说过。还有,我上次从他嘴里听到“我们”是什么时候?他在变,在离开我们……
“好吧,”他大声说着,并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以掩饰自己少许的不安,“开始开会吧。镜头都设置好了,大家都在等着。你会见到很多的朋友。”
他在最后一个词上强调了一下,但霍华德没有反应。他脸上带着的假面将越来越难以读懂。只见他向后滚着离开了主任的桌子,接着解除下盘的锁定,不再让它维持成椅子的形状,并把他的液压柱升高到了七英尺的极限高度。医生出于他心理上的考虑,给了他额外的十二英寸,以弥补他在女王号坠毁时失去的一切。
法肯等着韦伯斯特给他开了门,随后优雅地在他的球形轮胎上转了个身,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朝着门口平稳安静地驾驶去。这种对速度和精确性的把控并不是在炫耀,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霍华德·法肯,曾经的人类,现在依旧能通过语音线路假装是个人,终于感觉到了一种从容不迫的成就感——还有,多年来的第一次,他产生了某种内心的平静感。自从他从木星返回之后,噩梦消失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会梦到那只身处于伊丽莎白女王号死亡之船上的超级猩猩。既不是人也不是野兽,它夹在了两个世界之间。他也是。
他一个人可以不用保护就能行走于月球表面。金属圆筒替代了他脆弱的肉体,那里面的生命支持系统在太空里或在水下都能适用。十倍于地球的重力场会带来不方便,但也就这个影响了。没有重力就更好了……
自己与人类变得越来越疏离,亲缘关系也越来越薄。或许,这些需要空气、对辐射敏感的一堆不稳定的碳化合物没有权利去往太空,他们应该守在自己的家园里——地球、月球、火星。
总有一天,太空里真正的主人将变成机器,而不是人类——而他两者都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对自己独特的孤独有一种淡淡的自豪——两种不同创造中间的第一个不死之身。
最终,他将成为旧与新之间的大使——一头是碳基生命,另一头是总有一天会取代它们的机械生命。
在未来的几个不太平的世纪里,两者都将会需要他。
(译者:老光)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