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泡
七月二十五,冲丁酉煞西,宜移徙纳采出行,忌祈福祭祀。
往日候在昀宸宫外的太监宫女今日一反常态,大殿里头聚了不少的人。
有拿着汗巾子的,有准备热水的,还有抱着厚实地毯往来熙攘的。
众人眼里都闪着明晃晃的光亮。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一直服侍陛下的大太监路公公眼中朦胧了一层水雾,看着正在给陛下穿上鞋袜的宫女,抹了一把老脸,路公公故作凶悍的催促着宫女快些:“那一些上好的跌打伤药可拿来了?热水准备好了吗?还有拐儿,都先备上,万一陛下要用呢。”
宫女喏喏应下,大殿之中又是一阵喧闹。
来往宫人脚步匆匆,带起阵阵潇风儿,顾舟寒坐着轮椅靠在一侧。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
陛下小心些,应当也不会摔倒。
况且这地上铺着毯子,就为了陛下今日下榻,路公公又安排将这地上铺上了好几层的毯子,顾舟寒回眸,眼瞧着宫女们脚踩上去都微微的下陷。
路公公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扭头看看轮椅上的顾舟寒,眼中满是敬意:“顾大人……您瞧着,陛下今日可真能下榻。”
顾舟寒点点头,不做言语。
他已经对陛下施针,加上这些日子的药浴,殿下经脉已经疏通了好些,此外钦天监也算过:七月二十五,冲丁酉煞西,宜移徙纳采出行,忌祈福祭祀。除了陛下下个月的万寿日诞辰,今日便是本月最好的日子。
但是路公公还不放心,又吩咐人抱来一面厚毯子。
总共六面毯子了……
顾舟寒心里默念。
喻戚过来时就瞧见大变模样的昀宸宫,着眼厚厚的几层地毯,喻戚神色莫名:“陛下……这是何等的娇花。”
离殿门很近,顾舟寒最先发现喻戚过来。
喻戚今日衣着略显素雅,一身白色的长裙,只有袖口和连襟处绣着的暗金色的浮云纹线;往日色泽艳丽的步摇也被一根朴素简单的暖玉芙蓉簪所替代了,单单一根玉簪愈发衬托出殿下妆色清浅,芙蓉花娇。
顾舟寒眼里闪过一抹亮光,好似冬日厚重的雾凇消融后变成晶莹的水珠。
“殿下!”
“嗯。”喻戚点头回应,环顾左右,绕开厚实的几层地毯:“这是舟寒你安排的吗?”
“并非属下安排。”
顾舟寒坦白回复。
看着路公公细致的模样,喻戚默默自语:“陛下竟然如此娇气……”
果然病去如抽丝,她这皇弟还没好全,病着病着就已经娇了。
顾舟寒也觉如此,他也觉得这样的场景太过小心了些。
但可能皇室的贵人皆是如此金贵。
但公主殿下这么娇贵,顾舟寒没觉得哪里不对。
今日不单喻戚过来了,喻戚身后的桉桐还抱了面琵琶一同进来。
喻戚让人将椅子挪到顾舟寒轮椅旁,又摆摆手,桉桐明白,将怀中抱着的琵琶递给了自家主子。
见顾舟寒疑惑面容,喻戚侧着脑袋,头顶的环佩相触,叮当响了起来。
“本宫特意为陛下取了这面六面飞花,”说着喻戚素手拨动琵琶,不成调的几个曲儿流出。
素手轻轻拨弄,喻戚动作万分认真:“怎么样,本宫是不是弹得很好?这可是上好的琵琶,声音可醉江南千里人。”
顾舟寒没有听清,殿下一笑之间,好似横雁惊空,他只见殿下的粲然笑意,溢美之词随之而出:“好听……”
喻戚自得,又拨动起琵琶来。
她本是要带箜篌来的,旧时读诗词歌,喻戚尤爱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可是她今天没有找到箜篌,只寻到了琵琶,但这面琵琶也很不错,听听这声音,不愧对‘六面飞花’的名声。
屏风那头细碎琵琶语,屏风这头的喻琅还不知自家皇姐在心中如此腹诽自己万分娇弱。当下他眼前的仆从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他想将这些人都赶出去,万一过会儿他摔着了,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丢人。
他心里有些恼意,早知他夜半起来自己先练练,等走好了再出来走给他们看。
喻琅穿好鞋袜,吐纳胸中的浊气,就听见外面有曲调传来。
还有谁敢在他大殿之中奏小曲,这人定是他皇姐安排的了。
喻琅心里有些感动,没听清这曲调,她还以为是喻戚请了上好的乐人为他奏响琴弦。
那声音连绵不绝,喻琅心里不好的预感浮起。
这调越听越不对劲……
“皇姐!”
喻琅掀开明黄色的窗帘,果然不远处夏风漫漫,是他皇姐在笑着抱弹琵琶。
……
喻戚一边弹一边看着顾舟寒,许久未弹曲,现在她眼里都是顾舟寒认真聆听的模样。
喻戚很满意,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皇姐!”
是喻琅在唤她了。
从自己的惊鸿絮梦醒来,喻戚有些惋惜刚刚自己心口罕见的悠扬。
母后所言不虚,奏乐的确能让人心生宁静。
喻戚没瞧见喻琅的惊叹,见喻琅比平素都还讲究一些的严整衣着,慰藉道:“陛下别怕,皇姐特意带了琵琶,奏响恺乐,鼓舞君心。”
喻琅闻言,心头欲哭,欲笑;面上似悲,似喜。
还没下床走动,他腿脚已经软了。
他皇姐什么都会,唯独乐理不通。
儿时母后逼着皇姐研习乐谱,可皇姐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能将那婉转悠扬的江南小调,奏成怒海潮声,长空雷震的行军曲。
父皇宠着皇姐,每回都闭着眼夸耀;母后也不好打击她,只吩咐宫人将他皇姐宫里的乐器儿都拾掇一下,偷偷带走。
但不知皇姐今日又从哪里找来的一面琵琶……
他咳嗽一声,两个宫人动作轻柔的扶起少年天子。
前几日顾舟寒说喻琅可下床了,喻琅便迫不及待,今日可算脚要踩着地了;努力平复心里的激动,喻琅被两个宫女扶着,脚踩到地的那一瞬间,喻琅露出奇妙的面容。
但许久未下床,喻琅腿一软,险些扑倒在地:“陛下!”
一旁的宫女连忙扶稳了陛下。
大太监眼里浮着些许忧虑:“陛下不若先用上拐杖?”
喻琅歪着身子,瘦削的手紧拢:“不必,朕可以。”
喻戚摸摸凤尾形的琵琶头,手指悄然落在精致闪亮的琴弦之上:“不怕,皇姐为你打气。”
下一瞬间清风徐来,药草之味入帘襟,刺耳破空的琵琶声骤然荡在大殿之中。
喻琅额头青筋暴起,紧了紧软了的腿,喻琅努力不在意入耳的喧躁之音。
桉桐前来换了几次茶水,连昀宸宫的宫女把焚香也换了一回。
公主喝茶讲究,每回的花茶,只喝第二泡;第一泡的茶水滤去,第二泡留着,到了第三泡,公主就不愿入口。
但陛下行走是大事,喻戚现在连喝茶都顾不上。
她弹奏的认真,比儿时母后让玄音大师教她时还要认真些。
香炉之中焚香缭绕,时而微风拂过,香雾缭绕四周,终于喻琅头上浮起细密的汗水。他从最初宫女扶着,到自己摸索着柱子转着圈,已经踱步了快半个时辰。
“可以了。”
顾舟寒出声阻止。
陛下不可多行,以免伤了筋骨。
喻琅停了下来,呼吸声都急促起来,眼中涌着明灭星火。被人扶着上了床榻。他腿还有些僵直沉重,但心头却万分轻松,方才踩在厚实的毯子上宛若踩在柔软云端。
顾舟寒上前为喻琅查看几番,伸手摸了喻琅的腿骨,面容清冷严肃:“陛下每日走上半个时辰,不可过量。”
顾舟寒对着喻琅叮嘱了几句话,他话不多,即便面对一国天子,也不卑不亢。
喻戚将琵琶递给身后的宫女,也松了一口气。
她看喻琅一直走着累,其实她一直弹个不停也累。
她没学过几首琵琶曲,弹到到后来重复了,她就将最先弹过的又自己改了改,奏了出来。
翩若仙,指生花,一边弹奏,还要一边维持自己的姿容盛况,原本冰冷的琵琶弦都暖了起来,利利的戳着她的指腹。
同时喻戚心里暗叹,好在没有过来吹箫来,要一吹吹半个时辰,她现在恐怕脸儿都泛白了。
而喻琅卧榻捶腿,抹去了眼角的汗水,皮笑肉不笑:“皇姐今日辛苦了……”
喻戚巧笑盼兮:“不辛苦~”
她的确累,但见到喻琅终于能下榻,这些辛苦劳累也值得。
同顾舟寒一道嘱托了喻琅几句,喻戚终于在自家皇弟近乎赶人的目光注视下款款离开。
……
鄞都的女子少有直接穿着白衣出头露面,白衣挑人,肤色暗淡些人会衬得愈发暗淡。
但喻戚出来时,日光打在裙摆上,她面容白净,不着粉墨的脸面容脱俗,惹得外头的宫人们忍不住抬眼看去。
殿下果然雪肤花貌,浓淡皆宜。
千日琵琶百日筝,为弹琵琶喻戚确实不容易,早上起来剪了养了许久的圆润指甲,还摘了最喜欢的血玉手镯,喻戚索性摘了所有色泽艳丽的珠饰,这才有了今日的素净打扮。
天气阴了下来,不复烈日暑阳,漫步伞下,喻戚发觉左手传来一股刺痛。
“嘶……”
“殿下?”
女子手指细腻白润,看上去像绵软的白玉一般,但唯一显眼的是指尖微红凸起的水泡。
“殿下是方才弹琵琶伤了手。”
顾舟寒面色严肃,好似她的手不仅仅是起了个泡儿,像断了经脉一样。
喻戚见顾舟寒紧张模样,心里很熨帖,蹙眉笑笑:“无碍,就是点小伤,不过还怪疼的。”
先前随便拨几下时还不痛,等到现在结束了,她才知道左手的指腹起了泡;喻戚皱眉仔细想了想,许是绞弦并弦的那部分,她用指尖把三根弦聚合在一起拉推时力大了些。
“属下给殿下上药吧。”
“不用……”
喻戚刚想说自己宫里有药,可想起上回他那盒软膏都送给了顾舟寒,不想留下疤痕,喻戚顺着顾舟寒的意思答应了下来:“那便麻烦舟寒了。”
“无碍……”
殿下永远不会是他的麻烦。
顾舟寒耳尖红了红,目不转睛的自己推着轮椅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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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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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澜长公主手札
景昭三年,七月廿五
“六面飞花”同本宫绝配!
今日的本宫就是全鄞都最棒的奏乐大师! 偏执狼崽饲养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