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类要下人把家里值钱的器物换了货贝,又探得大哥从宫中已回,便到大哥家,向大哥要了几个货贝,大哥问起时,周类假说在南山的歌会上遇着个可人儿,要买些首饰,并不说起要用在别处。
大哥听了,取笑了一回,说:“大哥倒想知道是谁家女儿这般魅力,让向来眼高的弟弟看中,还眼巴巴地要买首饰才讨得欢心。”
周类心中暗苦,说不出话,只好口中嘿嘿,干脆不答。
大哥把货贝从下人手中接过,递到他的手上,攀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过些日子,若你还是像今日这般喜欢,不妨带来给大哥瞧瞧。”
“当然。”周类接过货贝,笑着对大哥说。“就怕村女无智,入不了大哥的眼。”
“只是无智?想来该是容貌无双吧!大哥更要看看了。”大哥哈哈大笑,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
从大哥家出来,周类想了想,动转身子到子永处讨了些绢帛和碎铜,子永却好说话,不问情由,照数给了。子永向来奢华,所用绢帛细密柔滑,色道纯正,却是周邑买不到的。
做完这些,周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天色尚早,本想去寻索弜,抬了步才想起索弜今早和他说过,要去北边的村落巡守。
横竖他已着人告知索弜,要索弜明日大早来他住处候他,该做的都做了,那就静观走向吧。他转身回到自己的窑洞,自顾歇息去了。
次日一早,周类便早早的梳洗好了,特地选了很正式的红色衣裳,才穿戴好,门外通传,说是父亲亚圉大人召他。
终于还是来了。
周类闭上眼让自己静下来。
今天还有很多事,要他一桩一件的去办,他不能急躁,也不能慌乱。事要一件一件地办,饭要一口一口的地吃。他闭着眼,对自己说。
“父侯当面呵斥,我也再三对你说过,乡民抗羌事,有你大哥接手,你不得再行过问,难道你没听到?!”见到父亲后,父亲大人劈面无情对他呵斥。
“孩儿听到。”周类跪在地上,承受着父亲大人的震怒。
“听到你为什么还要去!”父亲的声音更大了。“难道我的命令,你也敢违抗!?”
“孩儿不敢!”周类以头叩地,声音带着颤抖。“孩儿只是和索弜一道去看看各村邑有多少兵器,若是再发,需要多少。”
兵器接济是父亲大人安排给他的差事,周类想对父亲说的是,他进到村邑,乃是他的分内之事,理所当为。
“乡民见到你去,一片欢呼啊!一众簇拥啊!”父亲冷笑。“好孩儿,好威风!便是你祖父亲临,怕也没有你这般礼遇!”
“请父亲大人明鉴,那只是无知乡民自发为之,并非孩儿有意!”周类口中如此说,心中却埋怨起来,这次索弜真是做过头了一点。
“我知你不是有意为之,若是有意,我能容你,你祖父高圉大人岂能容你?!”
“孩儿知错!孩儿再也不敢不听父亲大人之令了!”周类连忙不住磕头,声音仓皇。
父亲似是骂得累了,回到上首坐下:“起来吧。”
周类又磕了几下,方才起身。
“你祖父昨日暴怒,要我连夜将你拘了。”父亲大人声音透着疲惫。“你须知祖父圉中久已无人,若是被拘了去,你如何轻易出得来?”
这话一出,周类心底大惊,若是现在被拘,他要做的事,可就一件也做不成了。
“我替你求了情。你虽自小顽劣,却自有一番闯劲,若是从此废了,倒也可惜。”父亲手撑在案几上,食指轻点。“从今日起,我会派一名亲卫时刻跟着你,寸步不离——记住,不得再出周邑。”
周类心中叫苦,口中却说:“谢父亲大人!”
从父亲屋里出来,周类的身边多了一名亲卫,心里多了一份心事。
果如索弜所料,此前种种不公,固然有祖父大人轻贱羌人的缘故,但若非大哥从中作梗,他何至处处受制,一刻不得畅快。
昨日探得大哥进宫,周类便料知今日会有质问,只是没想到,祖父的处罚会如此严厉。父亲的语气凌厉,但其中透出的温情,却让周类有一丝慰藉。
想到大哥所有的亲切豪爽,居然全是作伪,周类心中一片冰凉,继之恨意大盛,只是亲卫在旁,却不能表现出来,暗自压抑着,装作一切如常,往自家窑洞走去。
索弜早在窑洞外候着,周类身后有亲卫跟着,不方便说话,对索弜使了个眼色,心中祈愿索弜能明白他现在的处境。
周类向索弜抱拳见礼,索弜也抱拳还礼。
索弜自然注意到他的眼神闪烁,但亲卫在侧,周类无法给出更多更明显的信号。
他领着索弜往窑洞走去。亲卫一路跟着,也欲一同入内,周类回首皱眉,盯着亲卫不放,亲卫厚厚的嘴唇像出了水的鱼,一张一合地犹豫,终于自他的逼视下止步,在门口站定。
他将索弜延请入内,掩上门,悄声说:“先生所料不差,正是大哥从中作梗。”
“公子意欲何为?”
“请先生救我!”周类忽然跪倒在地。“刚刚随我来的是父亲的亲卫,来监视我,命我不得离开周邑。”
“近日无事,不离开也无妨。”索弜道。
那日商议过后,索弜派了阿兄、阿弟往北,居然顺利寻到博隐部的“母亲”,两下里正在勾连。博隐部应承,在此期间,不再南侵,只是提出要求,要子永亲往博隐部,以血盟诅。
羌人不重利,只信血盟,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
此事周类参与其中,自是知道羌人近日不会犯边。
“离不离开周邑倒在其次,只是如此苟活,今世不得翻身!”先前周类知道自己被祖父与父亲排斥,却不知道如何翻身,明了这一切只不过是大哥在背后作梗,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在心内盘旋——杀了他!杀了他!!
昨日探知大哥入宫的消息,这个念头便如夜枭一般,睁大着眼盯视着他的内心,又如夜鼠噬黍,一粒,一粒,一粒,啃噬得他全身颤抖,生生把自己的下唇给咬破……
周类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坏了,极力想用其他的事来冲淡心中恶念,但恶念一生,却总挥之不去。
“若得先生相助,类绝不相忘!”既然是心底的召唤,那就顺从了吧。一念至此,他把昨日心中所想一五一十说给索弜听,声音越说越小,话语中有自己说完才惊觉的诡异。
索弜沉默不语,似在犹豫。
“我的心思,先生已尽知。若先生不肯生我,就请先生死我。”他从腰间抽出短剑,双手递给索弜。
祖父的防范是如此严密,他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势力来抗衡,只能依靠来自大商的子永和索弜。
“我如何帮你?”索弜没有接他的短剑。
“请先生先替我杀了他!”他指着门外的亲卫。他没法不动声色地杀一个人,但他却知索弜可以。同时,他欲就此把索弜、子永和自己绑到一处,不至半路回头,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往前。
索弜稍作沉吟,点头,示意他收了短剑,开门走了出去,对厚嘴唇的亲卫说:“公子唤你。”
说罢,索弜从门边让了让,让亲卫进到窑洞中。亲卫才进门,索弜从背后缠了上来,左手抱住亲卫的头,右手持匕,朝亲卫的脖子抹去。索弜左手慢慢放开,亲卫厚厚的嘴唇无声地张合几下,当即扑倒在地,血汩汩流出,瞬间便成血泊。
周类看着倒在地上的亲卫,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来回走了几步,站定,对索弜说:“我还要人,先生能抽出多少人给我?”
“加上我,三人,应该够了。”
阿兄、阿弟明日要随同子永去博隐部,子永手下三十三人有马匹的,也将一同前去,壮周任声威。
索弜道:“成事不在人多,何况其余的人,片刻间也无法到此。”
“其他人不用,便是有你在,也是尽够了的!”周类尽量温和地说笑,告诉自己,一定要从容淡定。
周类低头想了想,该安排下人给宫中送礼去了,抬腿便往门外走,正准备开门,索弜在身后笑道:“公子看看脚下。”
周类低头看,才发现鞋底有血渍,脚底用力,在亲卫身上擦了几下,仍有血迹,又在土上用力蹭掉。
从子永处要来的绢帛,送给祖父高圉大人新宠的一名秦地女子,用家财换来的十朋货贝则以大哥周质的名义送给宫中的卫佐——他的叔父周佐,带话说周质有事相求。至于父亲亚圉身边的几个人,他前些日子已经打点好了,关键时候也许能排上用场。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决不能有一点点差池。
把下人全部打发出去,周类又将事前想好的路子在心底默想一遍,觉得应无疏漏,手在腰间摸索了一下,将短剑挪到最顺手的位置,对索弜点点头,带着阿永、阿为,一起往周质府上行去。
“大哥,今日父亲召我过去,将我狠骂了一顿。”周类在大哥面前委曲地诉苦。
“所为何事?”明知周类不喝酒,大哥还是叫下人上了酒食。
大哥总是如此热情贴心,这方面要学着点,周类提醒自己。
“祖父大人因我去道沟的事,说要拘了我。”等下人走开,他对大哥说道。
他要制造一个机会,让大哥走近,因此作沉痛欲哭状。谁知想起祖父对他的种种不公,悲从中来,居然毫不费力的流下泪。“我不知有何大错,让祖父大人如此厌憎!”
既然哭了,就哭个痛快。周类忽然想起,这该是他十五岁以后第一次哭吧。
我要亲手杀死我的大哥了。
看着大哥果然从案几后起身,慢慢走近他,他一边哭,一边想道。
“你不曾犯错,只是祖父大人还没看到你的能力才华。”大哥手搭在他的肩上,额头轻轻碰着他的额头,声音温和。“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到的。”
这无数次让他内心感激的安详声音,此刻却让周类心中无比厌恶。
“对,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到的!”说完他抽出短剑,朝大哥的腰间刺去。
大哥向后仰倒,要离他更远一些。周类一击得手,岂能此时便罢,又扑将上去,跪在大哥的身侧,抬手再刺。
“你!你干什么!”大哥惊讶地看着他,但此时全身无力,眼睁睁看着周类手中的短剑高高扬起,从胸口落下。
周类的短剑再次刺入,第二剑刺入了大哥的胸膛。
“总有一天,你也会看到的!”周类手中用力,口里狠狠地说道。
第三剑,大哥的口中冒血,却已说不出话来。
大哥的身子还会偶尔抽搐一下,他看着行将死去的大哥,抚摸着大哥的脸:“若是你从不曾对祖父和父亲大人说过什么,那该多好。”
周类还在流泪,却不再是因为遭遇不公。
“你为什么要说……你为什么要说……?”
待眼泪流干,大哥的脸也慢慢变得微凉,周类起身,把最外面的衣服脱掉,里面是一模一样的衣服。里面的衣服也渗了几点血渍,不过不明显,他略略掩饰了一下,走出去,带上门,招手,召了几名下人来到跟前。
“大哥说,有位叫索先生,带着两名军士,已在门外等了很久,你去传他们进来。”下人领命去了。
“大哥要在此商议军务,你去请卫佐大人和片公子、若公子前来。”他对另一名下人说。“对了,卫佐大人今日不当值,去他府上请他吧,正好都近。”
片公子叫周片,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若公子周若,是卫佐大人的儿子,叔父的女人为叔父生了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却夭折居多,男丁中只有周若长大成人。
“大哥吩咐,今日商议之事重大,尔等非传召不得打扰。”下人唯唯应了。
他看着最后一名下人走过庭院,转身推开门要进屋,想想索弜马上会到,又立在门口等。
把索弜三人引到屋中,周类又出来,掩上门,站在门外等。
第一个来的是叔父卫佐大人。
他叫下人离开,引卫佐进屋,才掩门,门后闪出索弜,同样是左手抱头,右手引刀,在卫佐的脖子一划,卫佐还没来得及吭声,便已咽气。
“若非我代大哥送了不少货贝与你,只怕叔父大人不肯如此爽快屈就子侄家中吧。”周类看叔父眼犹睁着,小心地避开血迹,近前蹲下,用手在叔父眼睑上一抹,口中念叨。“叔父大人莫怪,侄儿情非得已,若非如此,便是侄儿如此。”
周片、周若随后到了,均由周类引到屋内,索弜一刀了结。阿永、阿为在纱帐后准备的后着,全没使上。
周类取下短剑,走到周质身边,切了头颅,用布袋装了,叫上索弜等一起出门。在门口,交待下人,说周质和卫佐大人等人商议军务,等闲不得打扰。
说完周类走出周质府邸,和索弜分手,往父亲府上走去。
父亲房里正有人,周类便在塾房候着,不多时一个羌人从里面走出来。亲卫来传,要周类进去。
进到屋里,周类跪伏拜了,不等父亲说什么,径直道:“父亲,孩儿有要情禀告!”
周类将布袋轻轻放在地上,看到有少许血迹浸透出来。
“说罢!”
看到父亲皱皱眉,周类心想:父亲该是在想我是在应该没有什么“要情”能够禀告吧。
“伏请父亲大人屏退左右!”
父亲的眉头皱得更紧,沉吟了一下,打个手势,要左右退下。
“孩儿是来请罪的。”周类将布袋恭敬地呈在父亲的案几上,并不打开,然后后退几步。他怕父亲看到周质的头颅,震怒之下拔剑伤他,又退了几步,说:“从今儿起,父亲只是孩儿一个儿子了。”
父亲疑惑地打开布袋,周质的头颅一滚而出,待认出是儿子的头,父亲浑身一震,手指着他,不住地抖:“逆子!逆子!”
亚圉从腰间拔出短剑,朝周类扔去。周类侧身躲过,短剑射入周类身后木柱,“哚”的一声。
“父亲大人息怒!”周类看着父亲,以防父亲在盛怒下伤害到他。“要知道,你只有站在你面前一个儿子了。”
父亲听了一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将片儿怎样了!?”
“片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舍得他身首异处呢?”不知什么原因,周类像是忽然找回自信,挺直了腰杆站着,直视着父亲。“片和若都在大哥的府上好好地躺着。”
“他们没死?”父亲急切地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被人割开了好长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周类的动作有些夸张。看着父亲指着他,却无力挪动半分的样子,他心里怀有恶意的爽快。
“对了,父亲大人,还有一件事要报给你知:你从此不用担心叔父大人和你争夺祖父坐的那个位置了。卫佐大人现在也和他的儿子躺在一起,再也起不来了。”
“你!你为何如此!”父亲的声音虚弱,让他第一次觉得高高在上的父亲原来也是可以战胜的。
“我为何如此?我为何如此!”周类冷笑。“你若是不喜我,当初便不该生我!便是生了我,也不该认我养我。既生我又认我养我,就不该处处防我!”
“我生下来便是异类,你给我取名类字时,怕也是这般想的吧。”这许多年来,周类心中积累的怨气,终于能在自小畏之如虎的父亲面前一吐为快。“但不管父亲大人怎么想,现在,你只有我了。”
“我得知大哥每次从中作梗,使我不得舒畅,我便立意杀他,但我杀了大哥,还有片,我一样不会有所作为,只会让你杀了我,所以我只好又杀了片。说实话,其实我还是有点喜欢他,羡慕他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样子。”
周类只想把自己所想说出来,这么多年压抑后的倾吐愿望一朝得偿,便一发难收,对着父亲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孩儿就想啊,祖父对我的厌恶,比父亲犹甚之,我杀了大哥和弟弟,只留下我,祖父会怎么做?自然是拿掉你的亚圉职位,让叔父大人来做。”
“祖父大人近来越来越倚重叔父大人,想必父亲心中也很是烦恼吧。我自然不能因为大哥的事害了父亲大人,干脆便将叔父和若公子一起杀了——免得祖父大人为此费神伤身。”
“你看,孩儿多为父亲大人你、为祖父大人着想啊。”说到后来,周类脸上居然露出笑来。
“我从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心思细密和歹毒。”父亲默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良久才说出这么一句:
“祖父那,你要如何去说?”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