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准备出发去玉作坊,刚出门,接到卢治回报,隗烟与任克昨晚是在一家酒肆遭遇袭击,现场有大量血迹,足见当时已经开打,并有死伤,只是酒肆内外并无死尸。
卢治询问了店家,确认隗烟和任克是当天住进来的,和隗烟二人一起跑出去的还有一个少年,叫计五。
“计五……”郑达想着这个名字,似是从何处听说过,
从卢治的回报来看,至少可以证明任克不是内奸。
只是任克与隗烟的行踪已经脱出包括自己在内所有弼人府的人视线之外,为何还是被人追杀到?
郑达拿这个问题问卢治:“若说弼人府有内奸,你觉得究竟会是何人?”
卢治犹豫一阵,终是不敢猜测:“依属下看,这件事反倒见得泄露隗烟踪迹的不会是弼人府的人。”
郑达也没有强求,毕竟只是猜测,说出来也做不得准的。
“那个叫计五的人和任克一起逃了?”郑达问。
“是。”卢治回道。“属下一路探察,他们出门后还遇到了追杀,从留下的痕迹,和属下寻访时沿路住户听到的动静来看,他们应该是出了王都,从施氏坊。”
施氏以制旗为生,因此自号为施。施氏坊在王都的东南。
“继续探察,找到他们,哪怕只是尸体!”郑达命令道。
这一次的追杀,从酒肆店家口中说的,人数不少,隗烟和任克指控难以逃脱,但这条线不能断,对于隗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唯!”卢治领命而去。
郑达看着卢治的背影,这个右相特意交代要他注意的人,他最信任的得力手下,究竟会不会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郑达看到一个人远远地缀在卢治的身后,若非郑达早知有这个人,也看不出端倪。
卢治今日所为,会在今晚通过弼人府其他人都不知道的途径,报到郑达的耳中。
在王都的东边是百工营的所在,从百工营宽阔泥泞的大道往南不远,一个东西向的狭窄巷子里,便是玉作匠人集中的玉作坊的所在。
与百工营火热的冶造作坊不同,这里没有冶造滚烫火热的空气,也没有铜水出炉时的呼喝,更少了叮叮当当的锻造锤炼的噪声。
玉作坊是一条安静的巷道,没有百工营的烟火气,也没有不远处女乐坊的烟花味道。
君子如玉,来此制玉的客人也如同君子般温文,细声细气地商量着如何雕琢玉器的形制。
郑达踏进玉作坊,目光扫视一遍,决定从第一家开始问起。
这里一共二十余家玉匠铺,只要这块凶人遗落在现场的玉玦是来自玉作坊,他总能找出是哪一家制作,来制作的人是谁。
郑达手探入怀,手指在玉玦毛刺处摩挲,然后走进第一家玉作铺。
玉作铺里有四个人,郑达进门时都低头忙碌着。
郑达的身影挡住了从屋外射进来的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放下手中用几块木片夹住的玉,在腰后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朝站在门口的郑达望去。
滚了黑边的白袍显示着来人的身份,玉作匠人卑谦地迎了上来,朝郑达打躬:“大人有什么需要?”
郑达四下打量了这一间后面还连着一条狭长甬道的屋子,目光停留在老者粗糙的手上:“老丈在此营生多少年了?”
通常来客会问到这个问题,年代越久的玉作匠人越容易得到客人的信任。老者见问,陪笑道:“回大人话,小的在此营生十二年了,经手的大小玉器不下数百,大人但有吩咐,没有小的做不来的。小的这间小铺做不来的,王都便没人能做了。”
“十二年?”郑达沉吟,“这玉作坊的人想必老丈都熟悉?”
老者惯于听话听音,郑达这话才出口,老者的心顿时凉了一半。这位大人身着丝帛,素色滚了黑边,不问可知是弼人府的大人,只是这位大人不像是来光顾生意,倒像是来问人的。
不过老者还存着一丝侥幸,指了指身后的三人:“大人只管放心,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虽说是我的徒儿,却早已在小人手下制玉,连最小的这个,也跟着小的做了五年。”
老者指着屋角一个后生,正一手拿着一个短而尖细的铜雕嘴,一手用小锤在雕嘴后面小心地轻敲,似是在雕琢一件牙器。
郑达云山雾罩说了几句,从怀中摸出玉玦,交给老者:
“老丈见过这个吗?”
老者疑惑接过,从郑达身侧走过,站到门边,举起玉玦就光察看,递回给郑达时,老者脸上有明显的不悦:
“这绝不是小人这铺子出来的。”
老者该是误会郑达时来寻事,郑达不接,笑着说:“我可没说是老丈这里做的,只是想问问,老丈见没见过这块玉玦?”
“这样粗糙的功夫,若是从小人的铺子出门,如何敢占住这玉作坊第一家?”老者怫然不悦,仍是指着屋角的那个后生,“三年前,他第一次做出来的玉环,也比这圆润三分。”
郑达对老者拱拱手,笑道:“烦劳老丈再仔细看看。”
“大人休怪,再细看也不是小人的铺子里出去的。”
郑达哑然失笑,眼前这老者生怕自己会讹上他,急于摆脱干系。
郑达一念及此,板着脸沉声道:“老丈,我是弼人府的人,这玉玦牵涉到几条人命,今日是来请教,却不是向老丈寻事,老丈久居玉作坊,能不能看出这玉玦会出自谁手?”
老者见郑达说得郑重,不敢怠慢,收回手中玉玦,再次就光细看。
“玉不是好玉,手艺也不是好手艺。就看这手艺,该是出自谁家生徒,毛刺都没有修整好,也可看得出琢磨功夫的仓促,若是精雕细琢,小人还能看得出是哪家的风格,这样粗糙的手艺,小人真看不出。”
“鼻孔里的字,一边是一个‘猛’字,另一边刀工粗浅,看不清,依稀像是个‘京’字。”
老者犹豫着将这枚质地很一般的玉再次递回给郑达,咬尾龙的形状也是刻得歪歪斜斜令人发指,若是出自他的子侄,只怕手指都要被他打断三根。
看着郑达收回了玉玦,老者断定:“这是一天之内雕琢完成的,不然不会如此粗糙。”
“玉作坊中,有哪几家出自京氏族人?”
“京氏在王都,除了构筑祭坛的,大多便在这玉作坊内营生,小人便是京氏。”老者的脸红了红,旋即又道,“玉作坊中,属京氏一族的,大约有十余家之多。”
“是哪几家?还望老丈告知。”郑达再次对老者拱手。
从第一家出来,郑达直接去了第二家祭氏玉匠处,直到夕阳将沉,问到第十四家时,才终于有些眉目。
这一家极简陋,屋内只二人,一名中年,一个后生。
中年人从郑达手上接过咬尾龙玉玦,拿在手中细看。郑达在一旁站立等候。
“师傅,我去隔壁叶家借个铊盘来。”后生低首恭谨对中年人说道。
“又丢三落四的,快去快回!”中年人不耐烦呵斥。
后生被师傅张嘴就骂,吓得一哆嗦,低头从郑达身边溜了出去。
中年人看了一阵,将玉玦递回郑达手中:“大人,看样子这是一枚新制的玉玦,龙的左边鼻孔中的确是个‘京’字,只是小的没有印象曾做过这件玉器。”
见郑达将玉玦收回怀中,中年人又道:“这样的粗糙功夫,小的绝不敢让这样的玉器从我的铺子里出门。”
郑达说一声“叨扰”便要出门,临出门是眼光无意一扫,见原先后生的脚边一个亮闪闪的圆形铜盘在,指着问中年人:“这个东西就叫铊盘吧。”
中年人看了一眼铊盘,想起生徒出门的理由,脸色一变:“京三这狗东西见人来,又借机溜出去耍了,回来看我不脱他一身皮!”
“刚刚这块玉,只怕出自你生徒的手。”郑达飞奔出门,站在门边又问:“叶家是哪家?”
中年人脸色更不好看起来,指了指右边,脸上气得发白,咬牙道:“他竟敢偷接私活,看我不打死他!”
中年人又放了一句狠话,说罢跟着也出门来,脚步竟比郑达还快。
走到叶家门口,中年人喝道:“京三,京三!你给我滚出来!”
里面无人应答,中年人冲进去一看,屋中竟无一人。
郑达从后门追出,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巷自拐角处一闪而没,依稀是京三的褐色衣角,喊一声“休走”,头也不回追了过去。
郑达虽胖,身手却不慢,追到拐角处,见京三匆匆跑进一间挂着酒旗屋子,脚步不停,也跟着冲了进去。
郑达冲进酒肆,张目四望,不见京三踪影,问店家:“适才可看到京三?”
店家还未答话,一个坐在石案板边上的青年阴阳怪气接话:“什么时候弼人府的人也敢来玉作坊拿人了?”
郑达斜了一眼青年,并不搭理,继续问店家:“京三身负命案,还望告知去向。”
店家朝屋后看了一眼,又看向青年,口中唯唯,却不敢答话。
郑达知道京三必是从屋后跑了,抬步要追,却被几人拦住去路。
以吊眉三角眼的家伙嘿嘿笑着:“没听到我家公子说话么?在玉作坊拿人,怎好不先知会我家公子一声?”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