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甲戌日。
在索氏村邑,小五已经问明了去大邑商的路,走出村子后,见前后无人,取出几个货贝揣进怀中,将包袱埋在村邑之外一棵大树的石板下面,然后走远,拐了一个弯又回头,躲在草丛中,看有没有人去翻动包袱。
光头对他说,这黄灿灿的货贝不是普通的海贝,在大邑商,或是在别的地方,它们比小五见过的那些几块碎铜要值钱很多。
等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走大树下走过,没人去动包袱,甚至没人多往那石板方向多瞧一眼。
小五终于放心,往大邑商而去。
在大邑商的南郊,一块宽阔平地的中央搭起了一个高高的祭坛,祭坛四四方方,上下三层。在每一面的中间,有台阶通向顶端。
每一层的四角,各插了一面素白牙旗,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商”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下面两层的平台上四周都站着持戈军士,如果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会发现在每一层的最里面,围有一圈夯得紧实光滑的凹槽。
在祭坛的四周,如潮水般涌出王都的人在广场周围散开,相互在找自己相熟的人。于是很自然的,人们汇聚的时候便依稀有了部落的痕迹,有着与平日生计相关的影子。
小五来的时候,被眼前的人潮吓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大王还没来,看日头即将正中,典礼要不了多久就该开始了。”他身前一人对另一人说。
另一人踮脚看了看南边的凉棚,不太肯定地说:“那边的席位还空了一半,估计还要一会儿吧。”
人群越聚越多,广场的喧嚣越发闹腾。
樊氏的那一群人中有人唱歌,是上次的觋人在祈年的时候唱的调子,估计中间还搞怪的加了些鬼脸和怪腔怪调,一群人“哄”地笑了开来。陶氏那边听到这边的声浪被压过,不服气的开始吆喝,可这吆喝没个主调,很快又被陶氏压过一头。
在广场上这样杂乱的哄笑和吆喝,以及自己的族尹来时的欢呼声,历来是各种庆典必经的前奏。王室也很宽容的任由这种欢闹来烘托庆典的气氛。
“这是做甚?”本在最外围看看就走的小五被后来的人流裹挟,慢慢挤到了里面,却不知眼前这成千上万人聚集于此所为何来,终于压抑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身前的人回头看了看小五,破了的葛布衣衫已经让他嫌弃,在看到小五额上的奴隶烙印,一脸的嫌弃:“看你样子,还没登籍的吧,怎么敢在这里逗留,不进城去找籍小臣登籍?”
登籍?记得光头叔像是说过,只是他不明白登籍是什么,被这人一带话题,忘了原先要问的话,脱口又问:“什么登籍,怎么登?”
这人却懒得理他,不屑的瞟他一眼,不再理会他,只伸长了脖颈往祭坛方向望去。
“右相大人来了!”
广场有人大声地喊,言语中带着骄傲,好像便从此和王室贵胄攀上了关系似的。
于是千万双眼睛似是被无形的线牵引,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小五比常人高出一头,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对面临时搭建的凉棚,车上端坐一人,清癯的脸上有并不浓密却飘逸的须,双手拢在袖中,双目直视前方,显得坚毅执着。
“右相大人!”有人大喊,希望右相大人能够看向自己。
更多的人附和着,不过几息的时间,广场中便齐声响起了“右相大人”的呼喊。
右相不为所动,马车在凉棚不远处停下,身后紧跟着的一名羌奴弓腰上前,跪伏于地。右相将手中玉策交给身旁的御者,掸了掸衣襟,踩着羌奴的背下车。
小五知是王都贵族大人,远远望去,这场景果然贵气逼人,远非自己的族尹可比。
凉棚下,人头躜动,热闹非凡。
“哈哈,右相大人入场的声势威猛啊!”说话的是亚进。
亚进是南庚大王之子,是大王子颂和右相子敛的堂兄,一个从来大笑高声、说话也高声的胖子。
此刻,这个偶尔会被众兄弟酒后叫做树桩子的亚进,用自以为压得很低、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对他说道:“好些了吗,后背?”
没等右相回答,亚进看到右相身后的子昭:“哟,才多久没见啊,昭儿可是又长高了!再过几年,跟我去打仗吧。”
亚进用力的拍了拍子昭的肩膀:“祖灵在上,昭儿一定会成为我大商好儿郎的!”
“子成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亚进的声音从来就不曾放低过,若非亚进与右相相熟,子昭平日早有领教,很难适应这毫没由来的大声。
“昨晚出去还没回!”右相敛倏忽沉了下来,表达着对长子的不满。
亚进却不以为意:“谁还没年轻过?当年我们不一样都荒唐过?”
右相没搭话茬,对旁边的站着的妇杞说:“大王已经来了吧?”
妇杞来自杞方,是大王子颂的小妇,还是大事寮的小事。
妇杞官职虽只是小事,却管着农耕大事,职权很是不小。最近风传大王有意要妇杞涉足军事,只是大家都没确切消息,又想着妇杞专事农事,于田猎都少有涉及,对军事更无涉猎,都只当做空穴来风,并不当真。
杞人向来以憨直著称,而妇杞于农事颇有精研,又肯埋头苦干,倒没叫众臣小瞧了。只是私下聊起时,对妇杞在军事上的作为,心中并不认同。
妇杞微笑与右相见礼:“大王……”
妇杞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亚进又抢过话头:“你可要小心了啊,刚刚你来的时候,阵势不小啊,若是大王看到会不高兴的。”说完,自以为说了一句很好笑的话,自顾着打了个哈哈。
“现在对土方的仗,打得怎样了?”有亚进在,右相与妇杞的话没法继续,便转移了话题,问亚进。
亚进是商族大亚,军事方面的事在呈朝议以前,都需经过亚进。关于前线战事,当然得问亚进。
“不怎么样。”亚进喝了一大口酒,“夺回来几个邑,现在僵持着。”
“老僵持着也不是个事,不如你加紧一下,再打一两个胜仗,我好说动大王派人前去土方,双方能就此息了战事最好。”右相看着祭坛若有所思,说道:
“土人信奉实力,若没几场胜仗垫底,就是派了使者去,只怕也是没用。”
亚进举着刚温的铜爵,正要喝,听到右相这般说,停了一下,道:“战场上的事,胜负殊难逆料,我不能给你保证,尽力吧。”
盘庚大王迁都后,打服了鬼方,和土方、邛方关系也处得不错,相互间通婚姻、换质子,不说是亲近,至少算是平安了。但最近七八年,土方和邛方隐然坐大,联合了马方,又是四处侵掠。
妇杞走过来,问:今夏传来的消息,说犬戎与邛方修好,消息可曾确认?
亚进终于将爵中就一饮而尽,在几上一顿:“怎么不真?前几年邛方头脑发热打了犬戎一下,把犬戎搅进战局,着实为大商西土挡了不少来自邛方的战事,但如今……”
“土方呢?”妇杞又问。
“打得坚韧胶着,每次战事不大,一触即退,都是‘蚊蚋’一般的打法。”亚进说了一般,忽想起大王有意让妇杞涉足军事,便住口不言。
右相却被“蚊蚋”二字引起兴趣:“千万不要轻视土方‘蚊蚋’打法,有辽阔的北土作后盾,他们不停的试探,若一旦找到我们弱点,这些来自北方的蛮族会毫不犹豫地进攻再进攻,给大商致命一击。”
“这几年打得苦啊,再不来几场胜仗,下一次祭祖……”右相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往祭祀上扯,心中疑虑着王庭外的祭坛。
“别说下一次祭祖了,这一次他妈是怎么回事,三层!?”亚进忽然高声,咒骂着不特定的对象。
周围忽然就静下来,只有瞽师的乐队奏出来的音乐还在继续。旁边三三两两围着小圈子说话喝酒的贵族大人们也停下话题,往这边张望。亚进的口中虽没点出名号,但大家都知道这句话针对的是谁。
亚进能说敢骂,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能附和,大家看着有些怒气的亚进大人,又看了看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右相,却不说话。
“看着我干嘛!这是册封小王的规格!今天是子画的册封典,不是册封小王。你们不敢说,我要说!”
亚进说完,又喝了一大口酒,原本已经很红的酒糟鼻更红了。
子昭盯着亚进的红鼻子想笑,连忙捂住嘴。右相察觉子昭的小动作,瞪了一眼,子昭立即收住笑,压抑着笑,垂手跟在右相身后。
亚进当然不怕,他父亲南庚大王,已然是宗庙中受祭、掌握着人间祸福的祖灵了。
况且亚进还是宗室长老会十二人中在朝廷的唯一代表。
宗室由众多子姓氏族组成,称“多子族”,从来是商族最值得倚重的力量,也是大商力量的源流所在。
有宗室为后盾,这位有着酒糟鼻子、身形矮胖的亚进大人说话的分量,并不比大王和右相低了多少去。
小五并不知道在人潮中看似平静的凉棚下却有着最不平静的暗涌,随着人流往朝南的一边挤去。
忽然小五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右手,他微楞,转头看到侧后方一张似乎熟悉的脸。
他们居然这么快追上来了,在这么多人中找到了他!
小五想要挣脱,那只手却更有力的抓住他的胳膊:
“别动!跟我走!”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