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岁成人礼的时候,甘盘把自己这一辈子的终点定在三十五岁。那时踌躇满志的他,计划在自己二十五岁的时候能够建功立业,裂土封侯。
二十岁那年,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在儿子满月取名后,他开始游历各国,寻找机会。
他先是从家乡甘国出发,到了大邑商,那时,盘庚大王刚走上商族宗庙的神位,商王颂继位没多久,甘盘在王都呆了三个月,看不出大王子颂有可以辅弼的明主之象,就一路向东,林方、危方、旁方、人方、杞方、薄姑、莱方,一个个国家的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海边才停下脚步。
在海边,甘盘度过了他的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他站在乱石滩上,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拍打着乱石的惊涛轰响中狂呼,喊累了,就痴痴的坐在海边沙滩上看着望不到边的大海。
是日凌晨,当海浪在白天的怒吼中终于累了,只是轻轻的抚摸着沙滩,天上还满是闪烁星斗的时候,他起身,拍了拍下摆的砂砾,不回头地走了。
这一次,他先往南走,在人烟越来越稀少的河汊纵横之地转身,掉头往西,在密林中穿越一个又一个的方国,若不是大江的阻隔,兴许就去了一再南迁的楚国。
这一走又是五年。
和上一个五年一样,他也在一些方国中做了一些重要不重要的职位。还是和上一个五年一样,每次他都意兴阑珊的发现,这些地方都不是他久栖之所——没有一个方国能够容纳得下他的抱负和志向,没有一个侯伯值得他托付自己的身家性命。
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自大自负,也曾想过借着在一些方国的地位,聚拢几个部落的族群,自立门户。只是忠人之事和不负所托的观念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继续游历。
巴方、犬戎、羌方并没有让他停留太多时间,在三十二岁的时候,甘盘又回到起点,他出生的地方。家乡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大多已经去世。
儿子已经长大,长成他想象的样子。
让他意外的是,作为族尹的父亲居然还在世。常年的游历,见惯了风雨,见惯了争斗,他已经不耐家乡的安定和宁静。
经过十多年漂泊之后,家已经不是唯一可供停靠的泊所,而是旅人途中的羁舍。
心灰意冷的他,只是要在家的怀抱中寻找一丝慰藉。
在家乡歇息了一年,帮已经活得够本的老父打理了一些族中的事务,父亲去世后,甘盘将族中事务交给堂兄已经成人的儿子,告别妻儿,再次独自上路。
甘盘这次来到王都,带着虎伯的推荐信。
在他要离开虎方时,虎伯极力挽留,愿许以方国相位。
得知甘盘去意已决,虎伯临别给他这封写在丝帛上的信,要他去王都找大商的右相大人。
信在他身上已经将近两年了,甘盘来到王都,看到的、听到的,都说右相大人英武果决,于是甘盘准备试试。右相没有让他失望,而右相的次子子昭也没有让他失望。
刚刚从女乐坊出来,他需要微醺来舒展自己的筋骨,而偶遇的这个额上有奴隶烙印,却出手大方的年轻人让他很感兴趣。
门外吵闹的那群人因为计五的加入,越发闹腾得厉害,那女子紧紧抓着计五的右手,左手又被突然出现的大汉紧箍,对面原本跛着脚的大汉忽然脚不跛了,扑上来抱住计五的腰。
对面店铺中走出一个男子,对着动弹不得的计五说:
“好逃奴,这次看你怎么逃!”
男子挥手示意几个大汉押着计五离开。
大汉推着计五走了两步,抓着计五的鬼方女子松开他的右手,先头跛脚的男子正要把他的手反到背后,计五刚松脱的手闪电般从后背的箭箙中抽出一支箭,快速刺向“跛脚”。
“跛脚”手臂被刺得入肉三分,吃痛跳开,计五反手又刺,箭矢狠狠咬进抓着计五左手的大汉的右肩,折成两段。
甘盘只是站在门边静观,没有说话,也不上前帮忙。
甘盘一直信奉,上天赐予万物的和谐或是争斗,都是上天的意志,人处事、处世的最好方法,就是顺从上天的意志。
眼下的这一场争斗,是计五的,与他无关,他不会插手。
这是他心中的顺天应人。
计五弓箭在手,心中大定,朝着最后露面的男子奔去,奔跑中双手不停,抽箭、上弦、张弓。身在王都,计五不敢伤人性命,何况这男子背后还有计五无论如何都不能招惹的力量。
奔跑中,计五觑准男子头上玉笄的圆孔射去。
箭矢带风,穿过玉笄的圆孔,箭矢“夺”的一声钉在男子身后的木柱上,玉笄挂在箭杆上转了几圈。男子被玉笄盘起的发瞬间散开,人打了个寒颤,似被定住,一身汗毛倒竖。
计五脚步不停,一箭撒放,又是抽箭、上弦、张弓,等站在那男子面前时,已箭在弦上,隔着尺许,弓箭直指男子的咽喉。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几个受伤的还在雪雪呼痛,待另外几个反应过来时,计五已经控制了局势。
一直气淡神闲作壁上观的甘盘却因此动容,电光火石间,计五三次抽箭,两次张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时间思考,更无丝毫迟滞,甘盘自问拳脚弓矢尚可,但若面对计五,他没有任何获胜的把握。
尤其是射中玉笄的那一箭,奔跑中准头丝毫不偏,这种眼力和控制力,源自绝无失手的强大自信,甘盘一生之中未尝一见!
“都别动!”计五喝道,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的男子,“寒布,我只是想要活命,你且放过我。”
“只要活命,你怎么拿了那些货贝走?”
不过片刻,寒布的压倒性优势尽丧,不得已接过话来,但言辞间还是禁不住带着讥讽。
“我不知道那些贝壳会值这么多。若是知道,我不会拿的。”计五舔了舔有点焦躁的嘴唇,“不过既然拿了,我就没想过要退回去。”
见寒布不做声,计五接着说:“你叫他们先走开!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寒布命在人手,不得不听计五所言:“你们都走开!”
“跛脚”心存侥幸,慢慢朝计五挪动。计五听到脚步声,也不言语,微微用力,将弓弦张得更满。
“寒望,走开!”
“跛脚”立功心切,却是拿寒布的命来换。寒布脸色微变,大声呵斥。
“跛脚”犹不甘心,犹豫片刻才转身离开。
等寒布手下走远,计五说:
“若是你肯放过我,后退五步,转身就走。我拿了不该拿的,今日便饶你性命相抵,从此两不相欠,族尹那里随你怎么说。若是不愿,这次我也不要你性命,只是下次遇到,便是生死相见。”
甘盘自计五脱身那几招到箭指寒布的一气呵成,便已动容,起身出门旁观,待听到计五和寒布说的这几句,虽不知前因后果,却已对计五另眼相看。
寒布慢慢后退,说:“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在王都的事,我会告诉你的族尹。”转身走开,走了几步,也不回头,大声说:
“忘了告诉你,你的新族尹叫计信,他现在人已在王都。”
等寒布走远,计五松开手中弓箭,看了一眼不远处正仓皇逃离的鬼方女子的背影,转头对立在门边的甘盘笑,说:“没想到影响甘盘大哥的酒兴了,我们再来?”
甘盘也笑,一边和计五朝酒肆内走去:
“原本只是为了饱腹,何曾有什么酒兴。倒是刚刚你那几手功夫,很漂亮!”
“山里打野物,天天离不开这个。”说到弓箭,甘盘发现计五的眼神发亮。
“不然打不到野物,族尹大人会发飙?”甘盘难得一见的开了个玩笑。
见计五身手不凡,处事不错,甘盘起了结交之心。
“甘盘大哥,实不相瞒,我是一个奴隶……”重回酒肆坐下,计五干脆和甘盘拼到一张案几上,计五用指背试了试温度,觉得成,用手抓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说。
甘盘指着计五额头上的烙印,接口道:“一个逃奴。”
“对。老族尹快死的时候,指定我和光头——就是我的族叔——殉葬,说是光头力大,我的箭头准,打得着野物,可以保证他死后不会饿着。”计五喝了一口酒,又抓一大块肉在手上:
“那天晚上,我和光头叔关在一间四壁不通亮的屋子里,和所有第二天要下葬的东西在一起,老族尹也在里面。光头说,明天天一亮,我们就会和老族尹、和那满屋子的财物一起埋进土堆里,埋进土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光头叔说他活到快三十,也够本了,只是可惜了我。等晚上,外面的人差不多散了,光头叔就和我一起抬起棺盖撞土墙,我们杀了守燎的人,光头叔砍翻了两个,我射杀了三个。”
说到这里,计五心中暗暗可惜那张被军士收缴的大弓,感叹道:“那是我用过的最好的大弓啊。”
“殉葬的大弓?”
“嗯,是。”计五接着说:
“我准备要跑,光头叔说族中其他人都在邑中,就是马上赶过来也要不少时间,又跑进屋里去,我也跑进去拿另一个箭箙,见光头叔没多久就准备了两大包,分我一包,说跑去大邑商,说这里没有奴隶、主人之分,空气中都是自由的味道。”
“也不是没有奴隶,你看城西的奴市,那些人就是。”甘盘说,“大邑商的人口不足,只要不是内服之人,你进王都的时候,若是自由身,便是自由人。”
“临走时,月光正落在族尹的棺木中,我看了老族尹一眼,月光下,老族尹脸色灰败,人都是枯的……”说到这里,计五手颤了一下,洒出一些酒来。
“于是你开始怕死?”
“是,很怕。以前在山林中奔跑,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但我不怕。这次逃亡,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夜间在林子里的树杈上睡,好多次梦到老族尹忽然睁开眼看着我。追我的,大多是我的族人,一开始我只是射他们的腿脚,让他们追不上我。但后来……”
“后来就都是一箭封喉了,对吧?”不等计五回答,甘盘换了个话题,问:“光头叔呢?”
“不知道,或许死了。”光头与计五往日并无交集,此刻说起,却有些黯然。
“那刚刚那女子……?”
计五端着酒樽半晌没做声,转眼像是忽然明白什么,喝一口酒,重重顿下酒樽:“我就说咯,怎么有人敢在门口欺负她,亚进的名号又不是摆着看的,原来……”
计五说到这又住嘴,摇摇头不说了,要他说那个先前还在和他欢好的女子,转身就串通了别人来陷害他,心里总是有些难受。
“对,在王都,怎么会有人敢欺负亚进的人,哪怕是个女乐坊的人也不行!你一开始就看出那男子并没有砸伤脚,所以你能不急不忙,从容应对,就凭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可是你没看出那女子表现出来的惶恐也不是那么自然,你还在旁观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往你这边偷偷瞄了几眼——若是你注意到这个细节,至少你还会再多看一下。”
甘盘没说的是,那女子松手的那一刻前,计五一直镇定地没有一丝挣扎,而恰好在松手的那一瞬,闪电般出手,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顷刻间完成,很让他惊叹。
甘盘浅浅的喝一口酒,放下酒樽,端坐,看着计五的眼睛,很是郑重的说:“计五,和你说个事!”
“甘盘大哥请说。”见甘盘郑重其事,计五也端坐。
“我这次来王都,已投右相大人门下。十多年前,我也到王都走了一回,但这次,不走了。我想你应该还没有个栖身之处,不如就随我一起投了右相大人门下吧。”
甘盘私心是要计五投在自己门下的,但他自己也才刚来,尚未安定,自然不好说出这话。
甘盘一旦开口,便不等计五同意,开始安排明天的事了:
“明天也是这个时候,我们一起去王庭广场前。”
为了让计五尽快同意,甘盘的话中带着点煽动,带着点激情:“只要在籍小臣那里登籍了,你就不再是计族的奴隶,而是大商王都的庶人,一个可以自由支配你自己身体的自由民了!”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