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郑达在刺客走远后仍痴痴站在原地。
即便是已经微微发胖,郑达也知道自己的战力不弱。
郑达一生成就来自他的一身技艺,他从不敢放弃,每天都有高强度的训练,虽不能与当年初入王都的那个乡鄙小子比,但寻常三五个精壮汉子难以近身,郑达自问还是能够做到。
在与蒙面人的短暂相接中,郑达的信心第一次受到沉重打击。
蒙面人靠突袭占得先机,兼有利刃在手,占尽先机,招招要致郑达于死地,郑达几番挣扎,最终没能摆脱蒙面人的死亡一击。
不得已,郑达拼着受一记重创,反身一拳砸在蒙面人的左肩,要与蒙面人拼个两败俱伤。
那一拳,挟郑达腰腿之力,便是砸向奔马,也能使战马倒地不起。
但蒙面人却仍能举起左臂,状若无事的在蒙脸黑布上轻掸。
回忆当时的情境,郑达猛地醒悟:不!他是故意的!
蒙面人并没有如他表现的那么轻松。
在他一捶之下,蒙面人左臂只能缓缓举起,刻意举起两次,正是为了掩饰实际上的伤痛。而那一指轻掸间,分明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蒙面人不是不想杀他,而是杀不了他,忖度之后,蒙面人有意示之以轻松,只是要在心理上击垮郑达,摧毁他的信心!
想明白这一节,郑达心中忽然松了一口气。
在蒙面人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蒙面人瘦弱身躯下强大到变态的战力让郑达感到惊惧,而更让他害怕的是那个人的心思!
“若非我蒙住了脸,你今日便得死。可我还不想你这么快就死,你还要留下这条命来侦破此案!”
“你要快点!这么完美的刺杀,若不能让天下人得知,我会很遗憾的!”
冷静,无比的冷静。
冷血,异于常人的冷血!
究竟会经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有如此心思。
像一只偷吃的老鼠,肆无忌惮地玩弄守仓的大狗。
而大狗却伤痕累累,竟无力扑杀面前的硕鼠,只能任其招摇离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忙面人击垮的自信慢慢得到恢复,一点一滴重新再胸口汇聚。
那是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唯一信仰,是通过他的手光大郑氏一族的唯一凭仗。
郑达从怀中掏出火石,艰难打燃,点燃藏于身上的油松细枝。
每个弼人府的人身上都有这样一根油松细枝,点然后会在黑夜中爆燃,照得周遭通明,用于联络同僚,传递信号。
郑达点燃松枝,耀眼的光在眼前亮起,他盯着看了看,然后扔向街口。
他顽强地站立,他不愿意有人来时看到的他委顿于地的凄惨。
虎死不倒威。
何况我还死不了!
伤口继续流血,坚持了一阵,郑达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希望弼人府在附近有人值守,希望巡街的军士能尽快看到他点燃的油松枝。
郑达渐渐稳不住身形,开始摇晃,眼前也模糊起来,只有松枝的光在背后的地上亮着,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影子从京三的尸体上越过,照在低矮的土墙上,诡异地向上一个急转,消失于夜空之中。
松脂的香气在空中弥漫,郑达贪婪地吸了一口,头开始发晕。
在他几乎要虚脱的时候,他听到了几声呼喝,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
郑达终于没能忍住,膝盖一弯,软软倒了下去。
他倒在一个人的怀中。
郑达艰难回头,看到了卢治的脸。
“大人……”卢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郑达睁眼都难,指着地上京三的尸体:“杀他的,就是刺杀子成的凶人。”
卢治小心的避开郑达身上的血迹,不是怕血,而是怕动到郑达的伤口:“大人,你的伤……”
郑达再次打断卢治的话,眼睛也懒得睁开:“你去追,换其他人照看我就行了。”
卢治依言将郑达交给身后的人,听到郑达略显虚弱的声音说道:“遭遇上了,你就跑,你打不过他。”
卢治明知郑达已经闭上眼看不见,仍是点点头,举起火把凑近,俯首查看京三的尸体。
他没有翻动京三的尸体,眼前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个凶人在现场留下了什么。
不用多久,发现了一行脚印,一行由轻渐重的脚印。
卢治成为郑达的副手时,办第一个案子时,郑达曾说过一句话:
“没有人能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地杀掉一个人,他每多杀一个人,就会留多一些痕迹。任何掩饰的意图,都会有另一次掩饰展示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被掩盖的痕迹!”
凶人杀死眼前这个人是要掩盖什么?
卢治带着两个人循迹前行,在穿过三条小巷,翻过两个院落之后,在王都贯穿南北的大道上失去了凶人的踪迹。
卢治点燃一根松枝,几乎是趴在地上细看。
走过必留下脚印!
这里的脚印纷杂,但入夜之后,路上没有行人,凶人的脚印会踏在其他人的脚印之上。
今日十二,月亮已经圆得可爱,月光清冷,照在冷清笔直的大道上,一个人燃着一跟松枝,俯身撅股在地上找寻着什么,显得格外诡异。
在卢治看着王宫前大道上凌乱足迹,茫然四顾之时,远在王都东北四十里开外的密林边缘,计五带着任克、隗烟二人终于躲过了族人的追踪,从林中穿出。
计五深深呼吸,靠在一棵粗大的树身上,对任克道:“今晚他们不会追上来了。”
没有人敢在不熟悉的密林中奔跑,甚至,在入夜之后进入密林都是一种冒险。
何况,密林中除了不知会从何处扑出来的野兽之外,还有小五号称“出手无回”的箭矢。
小五断定,身后追杀的族人,绝不敢在这个时候穿过丛林。
哪怕寒布用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计五很愿意寒布这么做,那样只会惹来族人的反抗。
不期然间,计五又想起了光头叔。
他与光头不熟,但计五能看出光头叔粗野的外表下的内心柔善,同时,光头叔也有他所不具备的血性。
如果光头叔还在,而寒布用刀架在光头的脖子上——计五恶意的揣测着——光头叔会如何暴起,让寒布在光头叔碗大的拳头下变成一摊软泥。
丛林是计五的最感安心的地方,现在他们就处在一片丛林的边缘。
计五提议,再回到丛林中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偶尔,计五自己也感到困惑:他喜欢独处,只有没人的地方才让他会感觉安全;但他同样害怕独处,在王都,他又明明害怕一个人的独处,所以他会不断地邀约陌生人加入他的酒局,醒过来就忘记对方是谁。
这样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左右着他,一时是这个,一时是那个。
现在,他想要的是独处。
只是不可能,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和他一起从王都逃出来的两个人。
他很纳闷,为什么当时执意要和他们一起逃亡,甚至不惜隐瞒了真相——直到现在,任克和隗烟还是认为,缀在他们后面的人是要杀隗烟,而不是他。
从火堆旁离开,他远远看到十多个人追了上来,在匆匆一瞥中,他甚至看到了寒布的身影。
也许,那个时候,是害怕一个人的心情在主导他吧。
林中有夜枭长鸣,声音凄厉而悠长。
午后的一场雨没下多久就停了,将天空洗得通透,天上一轮将圆之月不时从淡淡云层中探出,将皎白月华在夜空中肆意挥洒。
“不!”隗烟不愿意再次回到夜的丛林中,怯生生地反对计五的提议。
计五看向隗烟,黑夜掩去了隗烟逃亡中的慌与乱,岩掩去了褴褛衣衫和满脸的尘土,月光洒在她身上,映出一条美得让人心动的曲线。
“为什么?”计五收回无礼的目光,问。
“我害怕。”隗烟身子微微发抖,声音仍是娇怯怯的。
从昨晚的酒肆起,隗烟一路跟来,其实没有给二位男子添太多麻烦,跑的时候能跑,爬山的时候也能咬牙挺住。
但对计五提出在丛林中过夜,她退缩了。
丛林中的奔跑,和丛林中奔跑的梦境,已经让她无数次的崩溃,她实在不愿意在丛林中再次体会被追杀的恐惧。
沿途的追踪没有停止过,任克和隗烟以为是对他们的追杀,感觉连累了计五,心中抱歉。计五当然知道,真正被连累的人,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不过,他没有丝毫的歉意,一路上如果没有他,任克两人早已经落入追踪者的手中。哪怕他没有和任克二人一起逃出王都,计信的人也会循迹追上他们,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计五熟悉族人的追踪方式,也知道族人可能动手的地方,所以好几次,都是因为他的引导,让三人顺利的逃脱。
经过这么几次以后,任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毫无保留地对他献上谀辞,夸得让计五自己都有点脸红。
“必须从林子里穿过。”计五语气肯定。
丛林和水流,都适合隐藏行迹。
“进入林中,我就有办法让我们三个人的行踪不会那么明显,不那么容易被后面追杀的人发现。”
从这里布下几条三人穿林而过、继续向前逃奔的假象,就能引开后面追上来的族人,而明早,他们会重新穿过这一片密林,从另一个方向出去,从此就与身后追杀的族人越来越远,直到那些人放弃。
他与任克不同,他现在想做的就是让族人以为他已经消散在天地之间,然后在偷偷回到王都。
在过了三天王都生活之后,计五便不再想回去了。
不仅仅因为他成了王子伴学,更因为他的确喜欢那种自由自在,喜欢邀一个陌生人喝酒,醒来之后却不用再见的感觉——热闹,却丝毫不会影响到他喜欢的独处。
寒布他们应该在林子的另一头,这么算起来,他们至少已经丢开族人至少小半天的距离,但三个人当中,一个傻大个,一个妞,他无法保证能不出纰漏地隐匿。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