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一早就坐在弼人府正堂之上,为右相遇刺的事为难。
案件并不复杂,他却总梳理不清,一些以为有点头绪的想法,转念又被自己推翻,心中反复演算,总是不得其法,一夜翻来覆去,昨晚基本就没怎么睡。
横竖睡不着,是以天微亮时郑达边起身,他来时,属下都还没到,他趁着这个时间对昨日的事再次梳理一遍。
手中算筹拨弄了许久无果,郑达干脆闭目思索,这时他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卢治进来了。
郑达没有睁眼,他熟悉身边每个人的动作习惯。就如现在,脱了鞋子后,会转身俯首抬臀将鞋子倒过来整齐摆放在门外,以便出门时方便着鞋的,不用想,一定是卢治。
“卢治,你来得正好,我心中有疑问正要问你。”
“昨天的事?”
郑达点头:“你觉得该从何处着手?”
“关键是细节。”卢治回道,跽坐在属于自己的案几之后,“大人说过,右相大人最重细节,而且往往能够从细节中找出最关键、最隐秘的一环。”
“是啊,我四下勘探,现场除了戴镰,再无其他人作案的可能,戴镰也有受人要挟刺杀右相之事,前后对照,我便认定凶人只能是戴镰。”
郑达睁开眼看向卢治,不易察觉的叹了一声:
“关于凶人,大人说了一个细节:一个胆小、手善的人做不了刺客。为了求证,我又去问了相府的亲卫,都说戴镰向来胆小手善。唉,不过是一个小小疏漏,却是最关键的细节。右相说出来后,我既是羞愧,亦复认同。但凶人不是戴镰,会是谁呢?还有什么细节是我们现在没有看到的呢?”
郑达是借着发问来梳理思绪,并不期待从卢治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戴镰口中的干瘦汉子?”卢治试探着问。
“偌大王都,干瘦的人不可胜数,这个人很难找到。”郑达沉吟,压制住从心底不期然冒出的无力感:
“不论撒多大的网,费多大的力,找到这个人的可能微乎其微。”
郑达对卢治说了昨晚与小女孩找到子见府邸的事:
“事涉王室,在没有明确定论之前,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哪怕是你最信任的人。”
卢治郑重点头,同时心中感动,郑达对他说了这些,是最大的信任。
即便通过小女孩的眼,郑达“看”到戴镰口中的那个干瘦汉子将小女孩掳入子见府中,而郑达先前猜测的那个最大得利者,恰好便是大王的长子子见。
右相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而子见是排在右相之后的那个。右相出意外,子见就排到了第一。
两相印证之下,几乎坐实了戴镰背后主使之人是谁,但没有实证,郑达还是不能下定论。
“若你是背后的主使人,身为贵族大人,你会让手下掳掠的小孩直接带到自己的府上吗?”郑达问道。
“不会。但人若起了贪念,难免会有昏招。”卢治看了一眼郑达,沉吟:“我的意思还是先前说的,找到戴镰口中的干瘦汉子,从他口中问出他背后的人,我以为,这才是我们的着手处。”
“怎么才能找到?”这才是郑达的苦恼处,于此他没有任何把握:
“若是个胖子还好,但大邑商人口众多,人海茫茫,算得上干瘦的不知凡几,你我却何从下手?”
“拷问戴镰,问出那人有什么特征。”
“问了,戴镰说他当时得知儿女被掳,心情激荡,没注意到别的细节。戴镰说的这句话,我信。不管是谁,儿女被掳,自己受到威胁,还能敏锐地观察对方的特征,那便不是凡人。”
卢治不失时机地奉承上司:“我觉得大人就可以。”
“你这是咒我吗?我还没儿女呢!”
卢治听到郑达笑骂,才知失言,郑达比他只小两岁,却尚未娶妻,而卢治已有了三个孩子。
卢治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郑达并不在意卢治的话,笑着继续道:“若是能把戴镰弄到弼人府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也许打一顿他居然就记得了?”
卢治还在为先前口误,脸上讪讪的觉得挂不住,没有接话,郑达又道:“什么事都摆在面前,却什么都不能确定,这感觉不好,很不好!”
卢治见郑达语速越来越缓,知道他只是自言自语,便没有接话,果然郑达接着说: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管戴镰有没有动手刺杀右相,他受人威胁之事是确凿无疑的,由此可知,有人意图对右相不利,也是确凿无疑的。”
卢治忽然道:“大人曾说,谁能从案件中得利,最可能动手的人便是谁。那么……”
卢治没有继续往下说,在大商兄终弟及的继承制下,右相身为大王的唯一的弟弟,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右相若是身死,下一个继位者,便该是大王的长子,王子子见。
和郑达一样,事涉王室,这个猜测卢治再是肯定,也不敢随便宣之于口。
“细节……细节……”郑达手撑在下巴上,食指、中指在脸上轮流敲着,问卢治:
“你帮我想想,这件事的最关键的一环在哪?我们能从哪一环中得到最多的细节?还有那些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面对主事郑达的一连串发文,卢治想也不想,顺口答道:
“第一,戴镰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说的?第二,已经查明刺杀右相大人的短刃不是戴镰所佩,那究竟是谁的,现在何处?第三,那个干瘦汉子,除了干瘦之外,还有什么容易认出的特征?最后,子见,这个王子最近究竟做了些什么?”
戴镰是否还有没交代的,郑达不能确定,实在不得已,只好动刑,只是现在戴镰人在相府,却不由他。
“我忘了对你说,短刃是府库中遗失的,至于如何遗失,落入何人之手,我对右相说了,事涉相府内务,最好请易青去查。”
“大人说的是,弼人府人手有限,不可能事事跟进,有些事就交出去,自有人做;有些事先放着,等时机来了,自然会有人推着这事向前。”
卢治说的后面一句,让郑达眼睛一亮,起身走到卢治身边,对卢治肩上使劲一拍:
“对!如果找不到那最关键的一环,我们就该着手去撬动、甚至是推着它向前走,让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一环浮出水面!”
卢治不知道自己“对”了什么,他只是顺口说的,郑达说的“浮出水面”云云,和自己说的毫不相干,怎么就让郑达如此高兴,拍着自己的肩膀说“对”了呢?
卢治正茫然,郑达用命令的口吻道:“立即给我找几个擅长循迹、盯梢的人来,我稍后要用!”
“唯!”卢治起身站正,应道。
郑达又拍拍卢治的肩:“我去一趟右相府,有些事要向右相禀报。”
卢治问:“子见的事,要不要禀报右相?”
“当然要!”郑达似是想通什么,开心得很,“右相最重细节,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出细节,供右相大人决策。不管是不是子见指使的,这事总不能瞒着不报。”
还有一句话郑达没说,对这些事,他会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断,只是他知道右相大人更喜欢接触到那些没有经过加工的原始细节。
“也许右相能从中看到一些我们没有想到的细节呢?”郑达又补了一句。
弼人府有车马,身为弼人府的主事,按照规定,郑达有资格在王都乘坐车马,但他更习惯走。
郑达慢慢往右相府走去,从弼人府到右相府的路,这是他入主弼人府四年来,走得最多的一条路。
街头路人渐渐多了起来,路边支起的摊子用各色货品吸引着人们的注意,用一块布铺在路边,摆上几个自周边而来的小玩意就开始叫卖的也不甘示弱,或是粗犷,或是悠扬,各种喧闹汇聚在一起,定义着郑达心中的繁华。
十年前,郑达还是个才长大的孩子时,从跨入大邑商这座没有城墙的伟大王都的第一步起,他就被这繁华吸引住了。
在那一年的比武大会上,来自边鄙之地的郑达,射术第一,干戈第一。
一时间,有无数贵族大人们想延揽这个特别能打的乡下小子,但那时的他目无余子,对热切伸向他的手一一回绝,甚至连王宫亲卫这样难得职位也被他笑着挥手拒绝。
突如其来的的巨大荣誉,无数美艳女人仰慕的眼神,无数美酒和欢呼,让他沉迷。然而,从鲜花簇拥到繁华落尽,不过只经过了短短的几个月——在拒绝了所有可能的招募和延揽之后,仍无着落的他,像是无根的飘萍,王都所有的势力都不再会真心接纳他。
除了囊中比以前多了些可供花销的货贝外,他又回到从前,成为那个来自边鄙的乡下小子。
无奈的他,只好把握最后也是最不得已的机会,投入戍师,成为一名戍人,持戈杀敌。
还好,在之后无数的阵仗中,武艺高强、还有些头脑的他终于熬出了头,一步步凭军功上位,不再是一个持戈的下层兵卒,拥有了数十名精壮强干的部属……
从茅草搭的屋顶,到宽大得有回声的弼人府正堂,足够郑达顾盼自雄。但家族兴衰仅仅在他一人身上,这也很让他心有隐忧——和王都中任何一个有家族墓地的宗室相比,他的现在的家世完全不够看!
更关键的是,这位年已二十六岁的弼人府主事家里还没有女人,只能靠着亚进大人开设的女乐坊度过每一个难熬的夜。
到了右相府门前,郑达看到有一副车马停在门前,是亚进大人的。郑达丢开纷扰的思绪,整了整衣裳,拾步上阶,微笑着对守门的亲卫道:“烦请通报!”
亲卫长矛顿地,身子挺立得笔直:“右相大人早有吩咐,大人来时,直接入府便好。”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