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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由于还是家人聚会的形式,所以都有座位。正中是太后的宝座,两旁是皇帝与皇后,椅子当然要矮一点儿。皇帝下方是“十四爷”恂郡王,坐东面西,椅子又矮一点儿。傅恒夫妇则坐南朝北,面对太后,坐的是小板凳。

  “奴才遵奉太后、皇上、皇后的谕旨,务必要办成差使。不过,太妃的情绪很难捉摸,遇到机会,立刻要抓住,一错过了,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戎机瞬息万变,所以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奴才的差使情形亦差不多,如果请旨行事,时机上实在无从把握,因而斗胆擅专。此刻要跟太后、皇上、皇后请罪。”傅夫人说罢,站起身来,盈盈下拜。

  这是指未得准许,便向太妃揭破真相一事而言,当初指示请旨而行,原是为了慎重。既然傅夫人有把握,不会偾事,那自是有功无过。所以太后急忙说道:“起来,起来!辛苦你了,哪里用得着请罪。你快起来,把太妃知道了真相,是怎么个表示,说给我听听。”

  傅夫人自然只是拣好的说,太妃如何高兴,如何谅解,如何让退,如何处处为大局着想,如何念念不忘皇帝做个“好皇上”。

  最后,傅夫人又说:“太妃多年隐居,最怕繁文缛节,是故一再关照奴才奏上太后,让太妃仍旧平平静静过日子。”

  “好!好!”太后连连点头,转脸向恂郡王说,“十四爷,能有这么一个结果,不是很好吗?”

  “是!此真国家之福。”恂郡王说,“不过皇帝对生母的孝心,太后亦当体谅。”

  “我哪有不体谅的!”太后很快地答说,“皇帝一下地,就是我带,只欠在我肚子里过一过。”

  这是表示她跟太妃并无分别,言外之意,是要皇帝确认她的养育之恩。因此,皇帝就起身下跪,口中说道:“儿子报不尽的亲恩,虽有太妃,儿子仍旧觉得自己是太后亲生之子。”

  “好!好!”太后非常安慰,“这也不枉了我二十多年的辛苦。你起来吧,商量商量哪天启銮,去看太妃。”

  于是等皇帝归座以后,傅恒起身,站着回奏修理跸道桥梁,以及行宫整理的情形。结论是十天之内就可以起驾。

  “那么让钦天监就在十天内外拣个好日子吧!”太后作了决定。

  从正午谈到申初,皇帝的眼泪时断时续,脸上始终没有干过。

  “实在谢谢你,福如!”皇帝激动地说,“我为我娘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可是只有你看见,连皇后都没有见过,因为我不愿意把我心里的感触泄露出来。你想,儿子贵为天子,至今连个封号都没有,而且无形中等于幽禁。教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能有一刻安心?”

  说到这里,皇帝泪水如泉涌,傅夫人看在眼里,难过极了。她了解皇帝的心境。因为只有她深知太妃的境况。

  “就说我,贵为天子,想看一看亲娘都不可得,倒不如民间百姓,乐叙天伦,融融泄泄。‘不幸生在帝王家’,一点儿都不假。”

  “皇上也别难过。”傅夫人只好这样安慰他,“太妃跟皇上的境遇,到底比纪太后母子好得多。”

  “只能说我的境遇比明孝宗好,太妃又比不上纪太后。”皇帝摇摇头,容颜惨淡地说,“纪太后一生苦节,到底有她应得的尊号,青史中亦永远有这位贤母的地位。我亲娘呢?不但没有应得的尊号,只怕她一生苦节,将来亦会湮没不彰。”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因为国史中倘有这段记载,亦就是彰先帝之失。先帝的失德太多了,绝不能再加上这一段。

  “可是,太妃到底活着,亲眼看到儿子当皇上,而且太妃很健旺,膝下承欢,受皇上供养的日子正长。这是纪太后所万万不及的!”

  “你说得是!”皇帝悲怀稍抑,“我只有想尽法子,补报亲恩。”

  皇帝毕竟是开朗的性格,所以听得傅夫人的话,大受鼓舞,“福如,你说得不错!事情已经发生了,徒然痛悔怅恨,都没有用处!”他说,“不必往后看,要朝前看。我承欢膝下,起码总还有二三十年,在这二三十年之中,多想办法让我娘好好享几天福,才是正办。”

  “是,这才是正办。”傅夫人很高兴地附和着。

  “可是,福如,你得帮我。”

  “凡有所命,莫不乐从。”傅夫人说,“奴才只是想不出,怎么才能帮得上忙。”

  “眼前就有忙可帮。”皇帝说道,“你把奴才二字去掉行不行?”

  “这——”傅夫人又无以为答了。

  “譬如说,在我娘那里,你是我娘的干女儿,大家一起乐叙天伦,脱略形迹,才真有乐趣可言。正当亲情发抒的时候,你一声‘奴才’,显得不伦不类,会大煞风景。”

  想想这话也有理,傅夫人便问:“然则请旨,自己应该称什么?”

  “你对你娘,怎么自称?”

  “有时称女儿,有时称我。”

  “对你哥哥呢?”

  “自然是直截了当地称我!”

  “好!”皇帝说道,“你何不也直截了当,在我娘面前自称女儿,在我面前就自称为我。”

  “这,怕与体制——”

  “唉!”皇帝打断她的话说,“你又来讲体制了。福如,你莫非连恭敬不如从命这句话都记不得?”

  “既然如此,奴才——噢,不!”傅夫人掩口而笑,笑得极甜,“改口真难!”

  “起头难,以后就不难了。”

  “叫惯了也不好!”傅夫人说,“只在太妃面前,我才敢这么妄自尊大。大庭广众之间,体制不可不顾,还是该称奴才。”

  “这话一点儿不错。”皇帝又说,“我娘喜欢你,你也许了我娘,常去陪她。你只要心口如一,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皇上莫非当我心口不能如一?”傅夫人指着胸口说,“我的心在正当中!”

  “错了!没有一个人的心在正当中,都是偏的。”

  他将她的手移向旁边,动作鲁莽了一点儿,以致触及软软的一块肌肉。傅夫人顿觉全身发麻,满脸红晕。

  在皇帝更有一种特异的感受。从成年到现在,他一直是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因为当皇子分府以后,宫中的妃嫔便看不到了。如今当了皇帝,先帝的年纪较轻的妃嫔,亦是隔绝的,“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而他能够见到的宫眷,绝大部分是可以让他随心所欲的。因此,从未尝过“偷”的滋味,此刻尝到了。

  虽然只是浅浅一尝,但滋味无穷。先前一直有着“偷”傅夫人的念头,而此刻是不自觉地开始在“偷”了。既然如此,就得把她偷到手。

  “我不信。”傅夫人退后一步,“莫非皇上的心也不正?”

  这话是双关语。皇帝笑了,“不错,”他说,“我的心也不正。”

  “那么是偏在哪一边?”

  “你的心偏在哪一边,我也偏在哪一边。”

  这是很露骨的表示,他的心在她身上。傅夫人不由得心跳加快。抬头偷觑,恰好皇帝也是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视线相接,她赶紧避了开去,觉得手足有些发冷。

  “真的!”皇帝的声音变得正经了,“凡是偏心人,都在左面。西洋教士画过很详细的图画给我看,那是剖了多少尸首证明了的。”

  “好怕人!”

  “我不觉得怕。看了那种会长知识,知道一个人的心肝脾胃在哪个部分,肠子又有多长。”

  “肠子有多长?”傅夫人问道,“俗语说的九曲回肠,真是那样吗?”

  “我看不止九曲。”皇帝用手在自己腹部盘旋着画。

  “男女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皇帝笑道,“傅恒不比你多一点儿什么吗?”

  傅夫人羞得满脸通红,心里感到窘迫,自觉颇难脱身,但仍旧要做最后的努力。她想:越是如此,皇帝越不肯放手,索性大大方方地跟他说话,反倒可以把他“花”的心收拢来。

  “我不是说那一点儿。我是说肚子里,心肝脾胃,是不是男女一样?”

  “肚子里也不一样。若是一样,医家何必分内、外、妇、儿。”

  傅夫人笑了,觉得皇帝说话很风趣。他如果不是那样虎视眈眈地,仿佛要择人而噬,那么陪着他聊聊闲天,也是一种乐趣。

  “福如,”皇帝问道,“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两个儿子。”

  “你已生过两个孩子了!”皇帝颇为诧异,“实在不像。”

  “不像!如何不像?”

  “我看你好像刚做新娘子不久。”

  “真的吗?”傅夫人心里自然高兴,但疑心皇帝是故意恭维。

  “信不信由你。”皇帝问道,“你那两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福灵安,一个叫福隆安。”傅夫人又说,“一个五岁,一个四岁。”

  “好!这一次到热河,你把他们带了去。一则,让太妃看看她的干孙子,再则也是为你方便。”

  “皇上把话说反了。带这么两个孩子在身边,只有给我添麻烦。”

  “不有嬷嬷、丫头吗?”皇帝又说,“即使添点麻烦,总比想儿子,一时又不能回京,要好得多。”

  这一点是傅夫人忽略了的。想想有时候想抱一抱儿子而不可得时,心里那种凄凉悬念的滋味,确是不大好受。照此看来,皇帝倒真是善体人情。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对皇帝又添了几分亲切之感,点点头说:“多谢皇上替我想得周到。”

  “事实上也是帮我的忙。”皇帝说道,“你带着孩子在身边,陪着太妃就不觉得无聊了。”

  “奉陪太妃,本来就不觉得无聊。太妃的慈爱,在我真是如沐春风。”

  “真的吗?”皇帝很认真地问,“有些人说我娘很怪僻。”

  “不,一点儿都不怪僻。不过隐居得久了,怕吵闹倒是真的。所以我那两个孩子去陪太妃,似乎也不大合适。”

  “不,不,上了年纪的人,都喜爱小孩。不会!而况爱屋及乌,喜欢你,就必定连你的孩子也喜欢了。”

  傅夫人点点头,心里在想,应当告辞了。不道正在转着念头,突然一只手伸到她肩头,一惊之下,不由得退缩,这一来更坏,皇帝索性将她的左臂握住了。

  “福如,”皇帝问道,“你为什么见了我总是躲呢?”

  “没有啊!”

  “你真的没有躲我?”皇帝的神态很认真,“这不用说假话,也不是要敷衍的事,我希望你说心里的话。想一想再说。”

  说完,皇帝踱了开去,为的是不愿让她感到任何压力,可以平心静气地考虑。

  他抽了一本诗集看,恰好是杜诗,一翻翻到杜甫那篇有名的古风《北征》,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起码也有一盏茶的工夫,认为她的考虑应该很充分很周详了,方始丢下书本,回到原处。

  “福如,你想过了没有?”

  “想过了。”

  “怎么样?”

  “我不会躲皇上。”她说,“想躲也躲不掉的,尤其是将来在太妃那里。”

  皇帝得意地笑了,心里在想,这可能是个暗示,幽会之处,以太妃的住处为宜。的确,如果在那里轻怜蜜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除非是皇后。

  皇后的行动易于控制。皇帝心里在想,一旦到了热河,如果自己去省视太妃,便让皇后去省视太后,看起来这样才是两面都照顾到了,实在是个好办法!

  “对!”他说,“你是太妃的干女儿,我去了你也没有好避忌的,兄妹嘛!”

  又搞出这重兄妹的关系来了。傅夫人想起了太后要封她公主的话,便庄容说道:“听说太后对我有恩出格外的荣宠,不知皇上听说了没有?”

  “是的,太后跟我提过,我说这件事本朝似乎尚无先例,要从长计议。”

  “也无须计议了!万万不可。皇上请想,若现赏我固伦公主的封号,我就成了太后的女儿,太妃心里会很难过。我怎么能伤她的心?”

  “啊,啊!说得有理。”皇帝将手伸了出来,同时说道,“福如,我真感激你,你替我娘设想得太周到了。”

  他的手仍旧伸在那里,傅夫人只好把自己的手交了给他。他牵着她坐在一张紫檀榻上,含笑凝视着。

  “时候不早了!”傅夫人说,“我该告辞了吧!”

  皇帝想了一下,点点头,又问:“咱们几时再见面?”

  “我不知道。”傅夫人低声说道,“人言可畏!”

  “是的。”皇帝放下了手,“我们到热河再见面。”

  等傅夫人一辞去,皇帝立刻又在镜殿约见恂郡王,将太妃的意思率直地告诉了他,征询他的意见。自然也有皇帝自己的解释。

  “我娘不是跟太后存着什么意见,不愿相见,为的是见了面徒增伤感。再者礼节语言上,也有许多难期允当之处。这些苦衷,我不便跟太后回奏,请教十四叔该怎么办?”

  恂郡王心中雪亮,所谓“徒增伤感”,至多也不过刚见面的那两三次,日子一长,伤感自然冲淡了。主要的原因是礼节,太妃见太后自然不能平礼,但太妃是真太后,见了假太后反而要行大礼,情所不甘,但并不过分。他觉得应该谅解。

  想了一会儿,恂郡王说:“太妃的意思,我可以转达。我想不必提什么理由,只说太妃有此要求,太后当然也会明白。”

  “是!这就重托十四叔了!”皇帝向恂郡王作了个揖。

  做叔父的,坦受不辞,不过心里觉得应该多为皇帝做点事,便又问道:“皇帝还有什么交代?”

  “为我娘的事,我有许多话,实在不便跟太后说,甚至皇后去回奏也不适当。今后我只有请十四叔替我做主担待。”

  “担待,只要我力之所及,义不容辞;做你的主,可不行!没有那个规矩。”

  “实在也就是担待。十四叔若以为不合适,说个办法,我总照办就是。”

  “那还是建议,不是做主。”恂郡王说,“你对太妃是母子之情,大家都能体会得到。只在礼节上,倘或有越分之处,可就什么人都无法担待的。”

  “绝不会。不过,在礼节上自然太后为尊,在私底下,要请太后赐谅。”

  “嗯,嗯!”恂郡王问说,“你倒举个例看。”

  “譬如,”皇帝想了一下说,“跟我娘如果同在一处,我想到我娘那里去的时候要多些。”

  “那当然。太妃长住热河,你每年只去几个月,不比终年侍奉太后,多陪陪太妃是应该的。”

  “十四叔这么说,我可以放心了。不过,有一点,我也得声明在先,到了热河,我让皇后替我去侍奉太后。可不能以为我只重太妃,不重太后!”

  恂郡王觉得这话似乎多余,但也不必驳他,点点头说:“我会替你给太后回奏。”

  “谢谢十四叔,”皇帝又说,“还有,倘遇巡幸之事,我得请我娘也去逛逛。”

  “那么太后呢?”

  “自然奉侍同行。”

  “那还罢了!”恂郡王说,“不过一路要彼此避面,却须好好安排。”

  “是的。”皇帝答应着,那语气则好像是他接受了恂郡王的建议。

  到达热河行宫已经两天了。皇帝却反不急于去见太妃。不急只是表面上的,心里却极其渴望,但有种说不出的畏怯,拖住了他的脚步。

  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恂郡王与御前大臣马尔赛等人在内,无不对皇帝的态度感到困惑,唯一的例外是傅夫人。

  “别说皇上,连我想起来都有点心里发毛。”她向丈夫说,“有句唐诗你总读过,‘近乡情更怯’,何况是多少年不见的亲娘?”

  “你这话说得很好!”傅恒获得启示,“近乡情怯,是为什么呢?为的是多年魂牵梦萦在做还乡梦。梦中当然一切都是好的,怕真的一见,不过如此,梦中的好印象,打得粉碎。怕这一份失望无情出现,所以心存怯意,是不是这样?”

  “是啊!”傅夫人笑着向丈夫打趣,“你真是大大长进了。”

  “照此说来,皇上一定对太妃如何慈祥,如何体恤,如何贤德,都有个虚幻的影子在那里,见了面跟影子不符,自然痛苦。”

  “是!”傅夫人很严肃,“正就是为此。”

  “那,”傅恒失悔似的说,“可惜早想不到,早想到了,可以先下几个伏笔。”

  “怎么下?能说太妃不好吗?其实太妃慈祥、体恤、贤德,就算皇上想得甚高,大致也不会让他失望。只有一件事,恐怕会伤皇帝的心。”

  “哪一件?”

  “我倒请问,你见太妃的时候,心里是何感想?”

  “太丑了!”傅恒不假思索地答了这一句,方始警觉失言,赶紧四面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我当时心里在想,怪不得说太妃丑,果不其然。大概只要稍微整齐一点,雍正爷亦不致一直把她打在冷宫。”

  “就是这话啰。你是心里有底子的,尚且如此,何况皇上从不知道太妃是这么丑的人!”

  “你这话不对!”

  “怎么?”

  “皇上十几年前,不是见过太妃吗?”

  “对!不过我问过皇上,他说记不得是什么样子了。而况,”傅夫人又说,“那时候太妃到底年纪要轻些,如今是既老且丑,简直——”

  简直像“妖怪”吗?傅恒不以为然。“‘子不嫌母丑’,绝无其事!”

  “绝无其事”四字将傅夫人的看法全盘推翻,她自然不服气,因而重开辩论。她认为“子不嫌母丑”诚然不错,但那是子女从小由母亲哺育看惯了的缘故。像皇帝对太妃,等于初见,自不能与一般的家庭相提并论。

  这番道理驳不倒,傅恒承认失败。“可是你的话虽不错,并未解决难题。”他问,“莫非因为有此顾虑,就让皇帝一直拖在那里?这样,太妃也会焦急。”

  “那倒还好,她始终还不知道皇上已驾到热河。”

  “瞒不久的!”傅恒答说,“如今也顾不得了,明天我面奏皇上,他们母子团聚,也了掉我们一桩心事。”

  其实不必傅恒催促,皇帝自己也已作了决定,择定三月底那天去见太妃。因为四月初一,初夏时享,便好默默向祖宗陈告自己的苦衷。

  密谕一下,上下都紧张了,连傅夫人也有点不安,因为皇帝特别指示,他给太妃行大礼时,只准她一个人在场。

  三月二十九那天,傅夫人就到了太妃那里,晚膳既罢,夕阳犹自衔山,傅夫人便催着太妃说:“你老人家早些休息吧!”

  “你看你,太阳还在墙头上,就催我去睡!”

  “早睡早起啊!”傅夫人笑道,“干妈,明天你得早点儿起身。”

  “为什么?”

  “明儿是干妈大喜的日子。”

  “什么?”太妃很认真地问,“是不是闹什么封典?我说过,我不喜欢那样子。”

  “封典算什么!”傅夫人故意这么说,“这桩喜事是太后都比不上的,只有太妃独享的喜事。”

  太妃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出现惊喜交集的神色,“姑娘,”她问,“我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了是不是?”

  “是!”

  听得这话,太妃两眼发直,双拳紧握,浑身发抖,这一下可把傅夫人吓坏了!

  “干妈,太妃,我的亲娘,你老可别吓人!”她颤声喊道,“秀秀、秀秀!你快来。”

  太妃是一时兴奋过度,等秀秀赶到她已恢复正常,“不要紧,不要紧!”她歉然说道,“你们别惊慌,可是得替我出出主意,今天这一晚上,我怕睡不着了!”

  “早知如此,我不该先说的。”傅夫人又有些着急,“你老人家一夜不睡,明天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让皇上瞧见了会不安。”

  “不要紧!”秀秀出了个主意,“让干妈喝点儿酒,喝到五六分,上床就好睡了。”

  “对,对!你的主意好。今天就喝酒。”

  于是又弄了些下酒的菜,把一坛太妃自己酿的果子酒搬了出来。这坛酒有七八年了,既香且醇,酒力强劲,傅夫人和秀秀不敢让她多喝。但禁不住太妃心里高兴,不断要添,看看快要醉了,傅夫人把酒坛藏了起来,太妃也就醉眼迷离地归寝了。

  一觉睡到四更天,傅夫人与秀秀皆已起床,秉烛相待。两件新制的旗袍搭在椅背上,一红一紫,颜色在沉郁中透着喜气,令人不由得要多看一眼。

  “干妈大喜!”傅夫人笑道,“多少年熬出头了!”

  “多亏得你们俩!”太妃怯怯地说,“我有点儿心不定。”

  “那是一定的,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干妈你把心定下来。”傅夫人向秀秀说,“咱们先替干妈选衣服。照道理说,应该穿红的这一件。”

  “不!”太妃倒有自知之明,鲜艳的大红不宜她穿,倒是紫色还跟她的脸色相配,“这件好了!”

  于是两人动手为太妃妆饰,事先商量好的,尽量打扮得朴实,只显本色,反倒能遮几分丑。

  “回头皇上要跟我行礼吧?”太妃问说。

  “当然!”秀秀答道,“皇上要给你老人家磕头。”

  “他当皇上,我怎么当得起?”

  “可也是你老人家生的。”傅夫人说,“干妈只记着母子,忘掉是皇上就对了。”

  “那么,我对他应该是怎么个态度呢?”

  “自然是做娘的态度。”

  “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娘。”

  这倒是实话。傅夫人想了一下说:“干妈倒想一想小的时候,太婆是怎么看待干妈来的?”

  “我不知道,我从小没娘。”

  “那可难了!”傅夫人苦笑,“你老人家把我们都弄糊涂了。”

  “好!这个不说。”太妃问道,“我该管他叫什么?”

  “自然是叫皇帝。”傅夫人又说,“千万不能叫皇上。”

  太妃点点头。“皇帝”是官称,“皇上”是尊称,母以呼子,无用尊称之理,这一点她知道。可是,这一来她另有疑问。

  “你不是要我只记着母子,忘掉皇帝吗?口口声声在叫,怎么忘得掉呢?”

  “干妈,你老人家真是把我问住了。”傅夫人只好这样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别想得太多,到时候自有办法。”

  太妃何能不想,只是不好意思再问,怕义女受窘。不过,能够让人家回答的,她还是要问。

  “有什么人陪皇帝来!”太妃问道,“我女婿来不来?”

  “女婿?”傅夫人愣住了。

  “不就是傅恒吗?他不是我的女婿吗?”

  傅夫人颇为感动,“干妈,”她说,“你真的当我亲生女儿看了。”

  “一点儿不错!”太妃答说,“我要告诉皇帝,管你叫妹妹,还有秀秀。”

  “不,不!”秀秀惊惶失措地说,“千万不能,我的身份太不配了。”

  “是嘛!”傅夫人也说,“千万不要这么说。”

  太妃不作声,好久好久叹口气说:“唉!我要跟皇帝说的话太多了。”

  皇帝从寝殿起驾时,便有通报来了,一拨一拨,接连不断,不过傅夫人却未告知太妃,免得她紧张。

  直到看得见皇帝的软轿了,她才跟太妃说:“干妈,皇上快到了。”

  “在哪里?”太妃的双眼睁得好大。

  “还有一会儿。干妈,你把心定下来。”

  怎么定得下来?远方游子归来,倚闾的老母,尚且心神不定,度日如年,而况是二十多岁的亲生之子,初次见母,更何况亲生之子是当今天子。

  在肃静无哗的气氛中,听得沙沙的声音,自远而近,太妃的一颗心,越提越高了。

  “不行!”太妃带着哭音说,“姑娘,我怕支持不住。”

  “一切有我,干妈!”傅夫人只好极力壮她的胆,“皇上最佩服我的,有我保你老人家的驾,别慌。”

  “噢,噢!那好,姑娘你可得处处保着我,有些话,你就替我回答好了。”

  “我知道!”

  说着,听得遥遥击掌,很慢,很慢,但听得很清楚。傅夫人知道,皇帝已经下轿了,便关照秀秀:“你陪着太妃,我去接驾,等我陪着快进门时,你望见影子,就快闪出去!”

  “那,我怎么办?”太妃手足无措地问。

  “你老人家或是坐,或是站,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哭。”

  “这,”太妃已双眉紧蹙了,“怕办不到。”

  “真的要哭,眼泪是咽不到肚子里去的。”傅夫人很认真地叮嘱,“可是千万不能哭出声来。”

  说完,转身就走。出得厅来,皇帝正要踏上台阶,只见他穿的是便衣,蓝色宁绸团花夹袍,玄色贡缎卧龙袋,头上一顶红绒结顶的小帽,前镶碧绿一块玭霞,脚上是粉底双梁缎鞋,适身除束腰的一条明黄绸带以外,看不出他是至尊天子。

  傅夫人就地跪了下来,只说得一声:“恭迎圣驾!”是示意秀秀可以避开了。

  “起来,起来!”

  “是!”傅夫人这天特意不穿花盆底,所以起跪很利落。一面站起,一面转头去望,看到她的丈夫傅恒,御前大臣马尔赛,以及内务府大臣、行宫总管等人,侍卫、太监一大堆,虽都站在门外,还是不够远,便挥一挥手示意,然后抢步从皇帝侧面溜了进去,赶紧要去照料太妃。

  太妃是站在椅子旁边,一手扶着椅背,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凝视着皇帝,但因背光,皇帝的脸看不清楚,所以还有着焦急的神色。

  “太妃请坐!”傅夫人赞礼似的说,“皇上行礼。”

  “礼”字声落,皇帝已跪了下去,喊得一声“娘”,随即伏地不起,只见他背部起伏,是在饮泣。太妃泪如雨下,茫然地望着,母子见面,是这样唯恐人知,不敢哭出声来,傅夫人心里难过极了。

  终于还是要她开口。“皇上请不要再伤心了。”她说,“太妃等着瞧一瞧皇上呢!”

  “是!”皇帝抬起头来,一脸泪痕,向上说道:“娘!儿子不孝!娘受苦了!”

  “不苦,不苦!”太妃摇着头否认,“你不要替我难过。我有今天这一天,真是老天爷慈悲。你,你把脸转过来!”

  皇帝便膝步移转,本来向北的脸,此刻是向东南,看得很清楚了。

  于是太妃伸出因为多少年来一直亲自操作,以致相当粗糙的手,去摸皇帝的额头。这使得皇帝想起先帝亦曾这样抚摸过他,但感觉中父亲的手柔软温热,像是母亲的手,此刻母亲的手却像父亲的手。

  非常奇怪地,皇帝从这双手中,感受到像父亲所做的那种鼓励,他记起自己的身份与职责,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同时也想起父亲在两年前讲过的一段话。

  “你要记住,”他还记得先帝当时郑重告诫的那种低沉的声音,“你是满人,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不能放松,可是汉人多,人才也多,羁縻之道,要重孔孟。你更要记住,尽管汉人可以重用,你不能让人误会你是在帮汉人!”

  此刻才能体会到这段训诫的深意,自己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倘或亲贵误会自己是在偏袒汉人,就会引起另一次宫廷政变,乃至喋血的危机。

  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收起了眼泪,向太妃说道:“娘请上座,儿子有几句心里的话告禀。”

  “你说吧!”

  “福如,”皇帝向傅夫人说道,“你把我娘扶过去坐下。”

  “是!”傅夫人转脸来劝太妃,“干妈,你就听皇上的话吧!”

  “好!”太妃坐了下来,身子偏向一边。

  皇帝站起身来,重新北向下跪,“娘!”他说,“儿子受阿玛的付托,责任太重。如果我早知道我的亲娘在这里受苦,我一定禀明阿玛,把皇位传给别个阿哥,容我将娘迎到府里,奉养到百年之后。如今可是只好让娘委屈了。阿玛当初也是为了天下百姓,要做一个好皇帝,就顾不得骨肉之情,儿子今天的处境也很难。娘,你老人家许不许我做好皇帝?”

  “这话你问得奇怪,我为何不许你做好皇帝?”太妃指着傅夫人说,“你问你妹妹,我跟她谈过,但愿你做好皇帝,百姓爱戴,我才高兴。”

  “娘说这话,儿子感激。不过,娘要儿子做好皇帝,娘得忍人所不能忍,委屈自己。不然不但不会是好皇帝,甚至于能不能做皇帝,也在未定之天。”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不但太妃,连傅夫人亦觉费解。

  “我不懂你的话。”太妃答说,“不过我会听你的话,你要我怎么忍,怎么委屈自己?不便说,告诉你妹妹好了!”

  真是“天下父母心”!傅夫人叹口无声的气,感动得要哭。皇帝亦复心中酸楚,眼眶发热,不过他不仅是感动,更多的是感激,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口中还有两句话交代。

  “娘!儿子的处境是天下最难的,有时候的处置,不能不出于常情之外。儿子先向娘请罪。”

  “这谈不到!”太妃有点了解,死心塌地说道,“我答应你了,你就不必顾忌。不过,有几件事,我很盼望你替我做。”

  “是!请娘吩咐。”

  “第一件,你要替我到老家去访一访,看还有什么人。”

  “是!应该。儿子一定派人细细查访。外家的情形,请娘告诉妹妹,再转告我好了。”

  傅夫人心头一震,皇帝居然亦以妹妹相称,正想逊谢,太妃抢在前面开了口。

  “对了,第二件,你务必当她同胞妹妹看待。”

  “是!儿子本就如此。”

  “太妃——”

  “姑娘,”太妃很快地截断傅夫人的话,说,“你别打岔!常言道得好,恭敬不如从命。”

  “是!”傅夫人忽然发现一事不妥,用征询的语气说,“是不是端张小凳子请皇上坐?”

  “好啊!其实也不用小凳子,就在这张椅子上坐好了。”太妃说道,“我也不信,民间娘儿俩兄妹聊家常,有那么多规矩,规矩是做给人看,这儿没有外人!”

  “太妃说得是!”傅夫人说道,“皇上请坐吧!”

  皇帝点点头,身子往上一起,却又跪倒,脸有痛楚的表情。原来皇帝从未这样长跪过,双膝又酸又痛竟无法起立。

  这就该傅夫人去扶他一把了。既称兄妹,自无顾忌,她大大方方地去搀扶。皇帝亦就紧握住她的手借一把力,方能站起,独自不能立直,所以仍得她扶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儿子,”太妃又说,“第三件是秀秀,她也叫我干妈。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封号,不能替她讨封。你看怎么照应照应她?”

  “只有一个法子。”皇帝说道,“儿子替她择配,找个有出息的,容易!”

  “再有件事,”太妃是商量的语气,“我很想到我从前住的地方去看看。”

  她旧时的住处,亦即皇帝的出生之处,是狮子园内,诸多名胜环绕着的一座长方形草房。皇帝幼年经过,每每奇怪,画栋雕梁之中,夹杂这么茅草覆顶、形制简陋的草房,不伦不类,很不相称。他也曾问过师傅,现任武英殿大学士的福敏,所得到的答复是:“皇上大概是留着看庄稼用的。”这草房四周皆是空地,种庄稼以示重农,便得有个观稼的所在,这话也说得通。如今才知道别有纪念的意义。

  皇帝心里在想,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听先帝跟人谈过他的生母,亦从无恩典封号到他的生母,然则在修建狮子园时,何以独独保留这座草房?先帝每做一件事,皆有深意,绝非偶然。这可能是先帝对他的生母,唯一还寄托着一点点情分的表示。也或许是先帝为他留个纪念。任何一位皇子或王子,出生之地都是可以找得到的;除非遭遇回禄,或者坍败重建,才会消失。如果唯独他的出生之地,荡焉无存,亦觉于心不忍,所以特意保全。

  不管怎么样,那座草房对太妃必能唤起无数的回忆,让她感觉旧情,心境激动。既然如此,似乎应避免为宜。

  皇帝是极有决断的人,好在有言在先,不妨实说,“娘,”他婉转劝道,“那个地方,你见了会伤心,我看不必去吧!”

  “也许,”太妃有些感伤,“也许都找不到地方了。就像我的老家那样。”

  “你老人家的老家,到底在哪里?”傅夫人问道,“是不是山东?”

  “不是,小时候在山东住过。”太妃想了一下说,“想起那时候的情形,就像在梦里一样,虚无缥缈,自己都抓不住。”

  “总有点影子吧?不然,皇上怎么派人去查访?”

  “我只记得我家离运河不远。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供的是明朝一位姓俞的将军。”

  “姓俞的将军?”皇帝问道,“娘说的是俞大猷不是?”

  “不知道。”

  “这容易查访。明朝姓俞的武将,能让人立庙追恩的一定没有几个人。”

  “也不忙!”太妃体谅地说,“你只记在心里就是。”

  皇帝觉得这件事是他可以运用权力报答母亲的,所以斩钉截铁地立下了承诺。

  “儿子一定记在心上,也一定会办到。找到了娘的老家,儿子陪娘回去看一看。”

  “那不就是南巡吗?”傅夫人脱口问说。

  这倒是提醒了皇帝,心里在想,圣祖六次南巡都是去看海塘与河道,这是有关国计民生的第一大事。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年,阅时已经三十年,黄河、运河年年有巨额经费岁修,尚无大碍,海塘如果一垮,浙西膏腴之地,尽成泽国,岂不可虑?

  这样想着,不觉忧形于色。太妃自感关切,便即问道:“儿子,你好像有心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跟娘说。”

  “噢,”皇帝定一定神,知道太妃误会了,“刚才妹妹提到南巡,儿子想起浙江的海塘,已经三十年没有去看过了。阿玛曾经想亲自去看看,可惜不能如愿。这件事关乎江浙两省百万生灵,儿子实在不大放心!”

  “这才是好皇帝!”太妃很欣慰地说,“只要你有此存心,老天爷一定保佑你,百姓也就得了你的好处了!”

  感格天心,苍生蒙福。太妃虽不识字,见识却并不浅。皇帝深深点头,“但愿如娘所说的那样。”他问,“娘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儿子派人送来。”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常常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本意是要叩别了,听得这话,便又留了下来。傅夫人看出他的意思,觉得第一次逗留过久,也不甚适宜,所以在太妃耳旁轻轻提醒一句:“还有好些大臣,等着见皇上请旨呢。”

  “噢,噢。那是要紧的。”太妃向皇帝说道,“你赶快去吧!有空就来,别耽误了国事。”

  “儿子不敢!”皇帝起身,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儿子明天再来请安。”

  “好!好!”太妃已站起身来,等着送皇帝。

  皇帝站起身来,却又与傅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太妃,走到快要让随从人员看到了,傅夫人先立定了脚。

  “请皇上的旨,”傅夫人说,“准不准秀秀来见一见皇上?”

  既是老母的义女,念她平时侍奉之劳,皇帝自是欣然允许。于是傅夫人一声喊,秀秀奉召而至。

  她是按照宫女的礼节叩见,自称“奴才”。皇帝觉得有些刺耳,“你以后不必用这个称呼!”他说,“自己称名字好了。”

  秀秀经傅夫人这些日子的熏陶,出言吐语也很大方了,只好答说:“恭敬不如从命!秀秀遵旨。”

  皇帝点点头说:“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秀秀答应着将脸微扬,迎着光线,让皇帝看得很清楚。

  “倒像是有福泽的模样。听你刚才说那句成语,似乎也识得字。”

  “是!识得不多。”

  “太妃有命,让我替你择配。你是愿嫁文官,还是武将?”

  这一说,秀秀羞得把头低了下去,轻声答说:“但凭太妃跟皇上做主。”

  “要你自己说。”太妃提醒地,“你从来也没有跟我谈过这件事,我也不明白你的意思。”

  秀秀原是打算以丫头终老,与太妃厮守一辈子,自然从不提自己的婚事。不想有此意外的奇遇,由太妃皇帝母子团圆,为她带来红鸾星动,一时倒不能不辨,是嫁文官还是武将?

  “秀秀,这样的好机会,你可别错过!终身大事,没有好害羞的。”

  秀秀微一颔首,急切间还是不知应该选文还是择武,而皇帝却又在催了。

  催得秀秀心慌,倒急出一个计较,“回皇上的话,”她说,“秀秀愿嫁读过书的武将!”

  皇帝对她这个回答,大为欣赏,“好!你倒真是有见识的!非武将不足以立大功,非读过书的,不足以办大事。”他说,“我一定替你找个文武全才的女婿。”

  “是!”秀秀轻声答应着。

  “不光是说‘是’!”傅夫人指点她说,“快谢恩啊!”

  “是!秀秀叩谢太妃、皇上的成全之德。”

  等她拜罢起身,傅夫人便使个眼色说:“你扶太妃进去休息。”

  太妃也知道,必是他们“兄妹”有关于她的话要说,所以很体谅地说:“对了!你跟皇帝再说说话,别管我。”

  “皇上,”傅夫人是与家人谈话的口吻,不过称呼不同,“皇后怎么不来?”

  “我想,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皇帝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傅夫人无法测度他不愿说出来的一句话是什么,只说:“儿媳妇应该见见婆婆。我看太妃今天很高兴,如说还有一点不足,只怕就是这件事了。”

  “不要紧!明天我让皇后来。”

  “那最好。”

  皇帝点点头。“你呢?”他问,“今天在这里陪娘?”

  “是!”

  “那,我就把娘交给你了。”

  对话完全是同胞兄妹的语气,傅夫人颇为感动,很认真地说:“皇上请放心,我一定侍奉得好好的。”

  “是的!我很放心。”

  皇帝掉转身去,忽又止住,慢慢掉回身来,看了她一眼,低头不知在想一些什么。及至再次抬眼时,她不由得心跳加快,因为那双眼中所流露的爱慕,是绝不会见之于兄妹之间的。

  “再说吧!”皇帝轻声说道,“一切心照不宣。”

  皇帝最后的那句话,以及最后所看她的眼色,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以至于跟太妃谈话,都有点儿心神不属的样子。

  “女儿,”太妃慈爱地说,“你好像有点心事,是不是不放心你女婿?”

  “我不放心他干什么?”傅夫人笑着回答。她心里在想,自己的神态一定已让她看出来了,如果不承认,她一定会不断地追问,到第二次再让她发现,就会疑心是在骗她。这样好的关系,无缘无故让她减少信心,太可惜了!

  因此,她觉得不妨承认有心事,但得另找一个理由。这不难,现在有的,离京时她的幼子在发疹子,本就不能令人放心。

  “我在想我的小儿子,不知道疹子发得怎么样了。”

  “噢,在发疹子!”太妃也有些替她担心。

  “不要紧的!”

  “你几个孩子?”太妃问说。

  “两个,都是男孩。”

  “一定长得又壮又聪明。”太妃不胜向往地说,“我真想看看他们,叫我一声奶奶。”

  这是汉人称呼祖母,旗人不这么叫,傅夫人想起皇帝的话,便对太妃说:“孩子们可不应该这么叫。”

  太妃也醒悟了,“叫什么都可以。”她说,“要紧的是,让他们亲热亲热我。”

  于是由她的两子谈到皇子,那是太妃嫡亲的孙儿,自是更想亲一亲,可惜皇子皆未随扈。

  “请安置吧!”傅夫人陪坐到起更时分,笑着说道,“今天晚上,干妈可睡得着了。”

  皇后倒是第二天一早,就来谒见太妃,也按宫中的规矩,对亲生母妃,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不过婆媳之间,似乎无话可谈,因为皇后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太妃亦就无法跟儿媳妇亲近,客客气气地坐了一会儿,皇后告辞。从此以后,一连五天,没有来过。

  皇帝是天天来,不过来的时候不一定,或早或晚,总有好一会儿逗留,常是亲自检点,看哪里少了些什么,或常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可以娱亲的,每每派一个二等侍卫名叫钟连的送来。

  这一天上午来过了,午后忽又驾到,四月底的天气,已经很够热了。太妃正在午睡,傅夫人亦刚睡下,得知信息,赶紧起身接驾。

  “太妃呢?”皇帝问道,“在午睡?”

  “是,我去通知。”

  “不!不!不要叫醒娘。”皇帝又问,“秀秀呢?”

  “有个相好的宫女病重,她探病去了。”

  “那,只有你一个人?”

  “那些不是?”傅夫人指着在廊上侍立待命的宫女说。

  “不必让她们伺候,留下一两个照料茶水就可以了。”皇帝问道,“你带来的两个人,似乎很得力。”

  傅夫人这趟来,与以前不同,不必冒充宫女,而是以命妇的资格入宫,所以随带两名侍女,一个叫荣福,一个叫荣安。她们不是宫女,所以不能在御前行走,不知皇帝何以知道这两个人很得力。

  “你把她们叫来,我看看。”

  于是荣福、荣安奉召而至,行了礼都跪在那里,低着头等候问话。

  “你们都起来。”

  “是!”两人同声答应,起身站在一边。

  皇帝问了她们的名字,又问伺候傅夫人几年了。荣福年龄较长,由她答奏,说是从小便伺候傅夫人的。

  “原来是你娘家带来的人。”皇帝对傅夫人说,“自然是忠心耿耿的啰?”

  那又何消说得?不过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所以这样答说:“她们也不敢不忠,不然,纪纲何在?”

  “话不是这么说,忠心要发自内心,才会处处卫护着主子。”皇帝突然转脸问二荣,“你们都见过太妃没有?”

  “是!”荣福、荣安齐声回答。

  “我想跟你们主子商量,拨一个去服侍太妃。不管谁去,我待遇一样,让内务府拨一份宫女的月例银子给你们。”

  “是!”荣福比较机灵,一拉荣安说,“给皇上磕头,谢皇上的恩典。”

  两人磕过了头,皇帝吩咐她们暂且退下,然后向傅夫人说道:“秀秀一嫁,娘面前不能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我看这二荣不错,你挑一个给娘。”

  傅夫人始终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刚才不便拦阻,此刻却要问了。“宫女上千,莫非就挑不出一个好的来?”她说。

  “你舍不得放人?”

  “怎么会?”傅夫人说,“我是觉得她们不是宫女,在宫内当差,显着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对外面说,只道是太妃自己看中的;而你,作为太妃的义女,也很愿意,让得力的丫头代你孝顺太妃。这不是名正言顺的事?”

  傅夫人笑了,“什么事,到了皇上口里就有理了。”她随又正色问道,“皇上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先不用问。我倒问你,两个之中,谁比较机警?”

  “自然是荣福。”

  “那就把荣福派到太妃那里。”皇帝笑道,“这一来,咱们就方便得多了!”

  听得这话,傅夫人顿时心头乱跳,满脸绯红,一半畏怯、一半警告似的说:“这里万万不行!”

  “那么,哪里才行呢?”

  经此一问,傅夫人才发觉自己话中有语病,越发忸怩不安了。

  “你不必担心!”皇帝是安慰,也是鼓励,“你只要不太重视这件事,就不会有人注意。”

  “这件事,我又何能不重视?”

  皇帝语塞,也不敢造次,换个话题问道:“那个钟连,你看怎么样?”

  “钟连?”傅夫人问,“是谁啊?”

  “不就是常来的那个侍卫吗?”

  “噢,是他!”

  傅夫人记起来了,一天从窗户中看见过一个戴蓝顶子四品服色的侍卫,气宇轩昂,颇为英俊,想来此人就是钟连了。

  果然,一提仪表,皇帝点点头说:“正是他!是汉人。”

  “那,是武科出身?”

  傅夫人说得不错。原来上三旗的侍卫是天子近臣,定制甚严,是在宗室及大臣的子弟中挑选。一等侍卫正三品,放出去起码是个副都统,立刻就换成红顶子,甚至于放做一省的将军,位在督抚之上。至于汉侍卫,是在武进士中挑选,武状元照例授职一等侍卫;武榜眼、武探花授为二等侍卫;二三甲的武进士授为三等侍卫。钟连以汉人而任侍卫,自然是武科出身。

  “他是武探花。实在说,他也够武状元的资格,我是按照唐朝的遗制,探花郎必选年轻英俊的,所以拿他点了探花。”皇帝停了一下又说,“此人才堪大用,我又不便留他在身边,所以这些日子,就要把他放出去。秀秀嫁了他,用不到三五年工夫,就会挣得一品夫人的诰封。”

  “那是皇上的恩典,也是托太妃的福,不过,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不便把他留在身边。”

  “就因为他是汉人,我要避嫌疑。”皇帝叹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前半段话,傅夫人能够了解,却不知何以冒出来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不便追问,也不知该怎么追问,只拿一双俏伶伶的含愁凤眼瞅着皇帝。

  “唉!”皇帝叹口气抑郁地说,“我的心事连皇后面前都不能说,只能跟你谈谈。”

  “噢,”傅夫人颇有不胜负荷之感,“皇上这话说得我惶恐之至。”

  “我一说原因,你就明白了,我是半个汉人,你是半个旗人。”

  傅夫人的父亲是汉军,母亲才是旗人,所谓半个旗人,亦就是半个汉人,跟皇帝的血分相同。她听皇帝这话,顿觉自己跟皇帝的关系,比皇后更来得近。这是很荒唐的想法,但确确实实有此感觉。

  就由于这一感觉,她不由得对皇帝的处境大感关切,脱口问道:“皇上那本难念的经是什么?”

  “我是左右为难!”

  原来亲贵宗室,心中都有疑忌,以为皇帝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一定偏向汉人。而论人才,汉人多,自然出的人才也多。人才一多,青钱万选,自然有出类拔萃的人,照理应该重用,疑忌即因此而起。

  “我是一国之主,治理天下,自然重视人才,而况四海一家,无分汉满。本是一片大公无私之心,偏偏有人以为我有私心,真是不白之冤!”

  皇帝亦竟有不平之冤的牢骚,在傅夫人可算闻所未闻,只能这样答说:“至少我总知道皇上的苦衷。”

  “对了!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儿安慰。”皇帝很起劲地发牢骚,“我再说点苦衷你听听。三年无改谓之孝,先帝用人唯才,而况又是老臣,我自然敬礼有加,这总不能说有私心吧!可是仍旧有人疑神疑鬼,譬如张廷玉——”

  张廷玉是顾命之臣,雍正遗诏中特命将来配飨,汉大臣中有此殊遇,实在罕见。皇帝自然格外优礼,而亲贵及八旗重臣颇有烦言,使得皇帝非常烦恼。

  “可恼的犹不在此。”皇帝又说,“即如张廷玉,虽有先帝遗命,但我遵遗命而行,对他来说,自然也是恩典。哪知张廷玉认为分所当受,并不见情。倘或恩遇稍衰,甚至会发怨言,岂不是教我左右为难?”

  “这,”傅夫人说,“果然如此,皇上宸衷独断,给他一点儿处分,不但不为之过,而且恩威并用,亦是驾驭的手段。再退一步看,假使如此,亲贵宗室,亦就不会错认皇上偏心,足以表明心迹。”

  皇帝倏然动容,拿她的话细细想了一遍,击节称赏。“好一个恩威并用!”他说,“好一个表明心迹!以后我就照你的话做。”

  “我是妄言——”

  “一点儿不妄,一点儿不妄!你真足以为我内助!”

  傅夫人又喜又羞,红着脸说:“君无戏言!怎么说得上内助二字?”

  “我不是戏言,只是可惜,倘或我早遇见你,无论如何也要请先帝为我择你作配。”

  “这又是皇上的戏言,从没有一个汉军能成为皇子嫡妃的!”

  “天下事总有一个开头,成例自我而兴,有何不可?”

  傅夫人默然,心里在想,如果自己真的成了皇后,今天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对皇帝来说,至少可以减除他对亲生之母太妃的咎歉,因为有她能代替皇帝恪尽子职,对他们母子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然而,她又在想,只要有实际,何必又非要是皇后的身份不可?现在不一样也是在帮助皇帝跟太妃吗?

  这样一想,她觉得她能够给皇帝以安慰。“皇上,”她有些激动地说,“我有一件事可以代替皇后为皇上分劳分忧,那就是侍奉太妃。”

  “对!”皇上深深点头,“对!我要感谢你。”

  “皇上言重了。我只是求心之所安。皇上一身,系祖宗社稷,四海苍生之重,只要能够为皇上分劳解忧的,都是臣下分所当为。”

  “他人是不是分所当为,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也关心你的诺言。福如,”皇帝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你真的愿意替我分劳解忧?”

  “是的。”

  “那好!这样,我就有寄托了。”

  这话颇为暧昧,傅夫人惴惴然地说:“皇上的‘寄托’二字,恐怕太重了。”

  “怎么?”

  “我不知道皇上要寄托在我肩上的是什么?”

  不说“身上”而说“肩上”,可知她有闪避之意。但傅夫人到此地步,已如春蚕作茧,重重自缚,再也无法摆脱。皇帝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操之过急,所以安慰她说:“你不必恐惧不胜,情感之道,顺乎自然。我日理万机之余,只要想到,天壤之间,还有个了解我的孙福如在,那就什么委屈也能忍受了。”

  这番话等于表明,她是他的唯一知己。感情本是相对的,皇帝如此,她也就将皇帝当成唯一的知己看待了。

  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只似怨非怨地瞟了一下,便足以令皇帝神魂飞跃,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渐渐使劲往怀里带。穿着花盆底的傅夫人,立脚不住,很快地倒在他怀中。

  “‘软玉温香抱满怀’,”皇帝在她耳边说,“到今天我才知道才人吟诗,似浅实深。”

  傅夫人不作声,心里在想,皇帝也是个书呆子,这时候还能咬文嚼字。

  “放手!”傅夫人轻声说道,“当心窗外有人。”

  皇帝亦觉得保持尊严一事,万不可忽,便听她的话松了手,不过彼此的距离,仍旧极近,仅仅身子不曾接触而已。

  “福如,”皇帝问道,“你去过江南没有?”

  “去过。”傅夫人说,“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随父兄在任上?”

  “是!我父亲做过苏州知府,后来又在浙江当道员。”

  “这么说,也到过杭州?”

  “是的。到西湖上去烧过香。”傅夫人不胜向往地说,“都记不得了!只不过梦中常出现一片苍茫烟水而已。”

  “原来魂梦都萦绕江南。”皇帝低头想了一下,叹口气说,“只怕一时还不能如愿。”

  “皇上的愿望是什么?”傅夫人不解地问,“天子富有四海,何事办不到?”

  “办不到的事太多了!你就是一个例子。”

  “别又来说我!”傅夫人微笑着阻拦,“皇上只说皇上的愿望好了。”

  “我是指南巡。”皇帝答说,“即位未几,总得把局面搞得完全稳当了,才能放心南巡。”

  “怎么?”傅夫人极为诧异,“局面是如何不稳当?”

  皇帝微悔失言,这是他心中的感想,亲贵宗室未尽服帖,文武大臣中亦颇有不易驾驭的,这样的局面,多少潜伏着动乱的危机,需要好好费一番工夫,能够彻底掌握一切,皇权才算完全稳定。而这一感想是绝不能让人知道的,否则便是示弱,反足以启人异心。

  如今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了!皇帝心想,既然泄露了,不如索性跟她说明白,“福如,”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自古以来,天下最大的诱惑,就是皇位。变生不测之事,历朝皆有,你熟读史书,不待我多说。防微杜渐,全在有心腹可寄以耳目,你倒不妨据你所知,保荐几个人给我。”

  “我只能为皇上保一个。”

  “谁?”

  “傅恒。”

  皇帝深深点头,“他谨慎小心,我当然要重用的。”皇帝又问,“还有呢?”

  “高家父子受恩深重,应该也是忠心耿耿的。”

  高家父子指高晋与高斌,亦即是贵妃高佳氏的父兄。皇帝对高家父子的印象并不好,但由于傅夫人这句话,他决定遇到适当的机会,还是要重用。

  “还有呢?”

  “我不敢再胡乱保举了。”傅夫人说,“用人大计,皇上不该谋之于妇人。”

  皇帝深深点头,心悦诚服地说:“难怪我魂牵梦萦,你真是明白事理,可敬亦复可爱。”

  “魂牵梦萦”四字入耳,傅夫人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受相当复杂,亦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唯有低头不语。

  “福如!”皇帝又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让我了这段相思债?”

  “我不知道。”傅夫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我很怕!”

  “怕什么?”皇帝问说,“怕傅恒知道?”

  “这当然也是。”

  语气中明显地表示出来,另外还有所惧,而且比怕丈夫知道还要来得严重。皇帝倒也奇怪了。

  “你说,还怕什么?”

  “皇上倒想呢!”

  “是怕我娘知道?”

  “那也是。”

  “反正总是怕人知道!”皇帝突然想到了,“是怕皇后知道?”

  “对了!”

  “她绝不会知道的。”

  “为什么?”傅夫人很注意地问,“皇上何以能说这种有把握的话?”

  皇帝笑了,“连皇后都对付不了,我还能统治几万万子民?”他说,“皇后左右全是我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谈咱们俩的事。”

  “就怕皇后自己看出来。”

  “怎么会?”

  “怎么不会?”傅夫人说,“皇上稍微疏忽一点儿,神色语言之间有所流露,皇后就会知道。”

  “我当心就是。”皇帝又说,“你相信我,不必怕。”

  “就我不怕,也要等机会。”

  “机会不必等,要去找。”皇帝紧接着说,“甚至不必找,只要自己安排就好了。”

  从第二天起,皇帝开始安排机会。

  很显然地,唯有将太妃请出去,才有机会。于是经由傅夫人的策动,太妃决定带着她跟秀秀去看一看她从前所住的那座草房。

  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主意,因为太妃步门不出,除此以外,无法劝得她离开住处。到了那天午后,软轿到门,诸事齐备,秀秀忽然告诉太妃,傅夫人发风疹。

  “发风疹不能吹风。”太妃说,“咱们改天再去吧。”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太妃不去,我们也去不成,想了好几天,一切都落空了!”

  想想也是,并没有因此延缓计划的必要,太妃终于还是带着秀秀、荣福和一群宫女去看草房。

  于是,隔不多久,皇帝翩然而至,只带了钟连与四名太监,八名侍卫。十几天已做成例规,只要皇帝驾到,宫女和太监都远远避开,只有荣福、荣安承应茶水,传达旨意。这天大部分宫女都随着太妃走了,太监向例不准到后院,所以格外显得清静。

  傅夫人住的院落,名为绿荫轩,东面一道月洞门是正门,北面夹弄中还有一扇便门,荣安早就封闭了,只要守住月洞门就不虞会有人闯进来。

  “这下,你放心了!”皇帝笑着问说。

  傅夫人嫣然一笑,“上午天气阴沉沉的,我倒有些担心。”她说,“不想中午阳光普照,变成好天。”

  “天公作美,成全你我。”皇帝忽然感慨,“福如,浮生碌碌,想谋一日之欲,亦很不容易。‘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今天我才知道这‘又’字正是难得之意。”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捧了茶来问道:“今天好像很热。”

  “是的!天热,心也热。”皇帝伸手去摘外褂的纽扣。

  这自然是傅夫人的差使,为他卸衣时,皇帝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了。

  “你使的什么香粉?好香,我从来都没有闻过。”

  这一说提醒了傅夫人,她的香粉是自己采集名花,熏蒸成露,加上外国来的香精,自己调制专用的。皇帝固然没有用过,常跟她接近的宫眷,都是闻惯了的。倘或香气沾染在御衣上,让皇后闻到,醋海兴波,那纠纷就大了。

  因此,她赶紧退后几步,正色说道:“皇上先别碰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差点误事。”

  然后她走向妆台旁边,就着现成的脸盆清水,将脸上的脂粉洗了个干干净净。擦干了脸,转过身来,那张清水脸像剥光了的鹅蛋,而且因为使劲擦抹的缘故,皮肤又红又白,分外娇艳,比上妆以后,更觉动人。

  “皇后的鼻子很灵,别让她闻见味道。”

  “你也太谨慎了!”皇帝笑道,“我跟皇后也许两天才见得一次面。从你这里回去,我自然要换衣服,她哪里会闻得见?”

  “别人闻见也不好。”傅夫人说,“我不愿意让人在背后议论我。”

  “议论你,就是议论我!谁敢?”

  “皇上听不见而已,‘皇帝背后骂昏君’,无足为奇的事。”

  “好吧!”皇帝讪讪地说,“我就算是个昏君。”说着,一把紧抱住傅夫人,喃喃地说:“遇见你不昏亦不可得,遇见你让人在背后骂昏君亦值得!”

  傅夫人心跳气喘,但浑身发弱,只得俯仰由人,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可惜,”皇帝在绸衾中抚摸着滑不留手的肌肤,“有色无香,恰如海棠。”

  “以后我不用那种香水就是。”傅夫人说,“我用常见的香露。茉莉、玫瑰,其实也不错。”

  “我是说着玩的,你别认真!你还是照你喜爱的用,不必为我委屈。你放心,皇后绝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

  “也不光是皇后一个人。”

  “你是指——”

  “别说出口!”傅夫人抢着打断,“皇上心里有数儿就是。”

  皇帝自然有数,是指她的丈夫傅恒,“我知道!”他说,“我自有处置的办法。”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我也不说出口,你看着好了。”

  过不了几天,傅恒让总管带信来,要他妻子回去一趟。到家才知道,皇帝派了他一个勘查陵寝的差使。先到盛京福陵,再到马兰峪的东陵,最后到易州的泰陵,细细查看,有无损害,应该如何修理,估工议价,麻烦多多,这个差使总得半年才能复命。

  傅夫人知道,皇帝是调虎离山,有意做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在家一连住了三天。

  送走了傅恒,她回京去看了看孩子,十天以后,仍旧回热河来给太妃做伴。前后大概二十天未跟皇帝见面,小别重聚,更觉情浓。一个夏天,不知有多少佳期密约,相晤总是在午后,幽篁深处,松风簌簌,竹簟生凉,情热如火,她几乎都想不起丈夫了。

  突然间她发觉种了“祸根”。两个月天癸不至,不是病,而是孕,她生过两胎,根据种种迹象,自信判断绝无错误。

  怎么办?通前彻后地想下来,只有一条路好走。

  一天深夜,她让荣安将荣福喊了起来,守住前窗后户,然后到太妃卧室中,将她轻轻摇醒。

  “谁啊!”太妃张眼一看,大为诧异,“姑娘,你干什么?”

  傅夫人是直挺挺跪在床前,而且在流眼泪,真把太妃吓坏了。

  “姑娘,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把我吓得心都悬了起来了!快说,是为什么?”

  “女儿,”傅夫人压低了嗓子说,“肚子里有了。”

  “嘿!”太妃拍胸前,“你不是胡闹吗?这是喜事,干吗大惊小怪。”

  “干妈倒算算日子看。”

  这一说,太妃可又在脊梁上冒冷气了。不错啊!傅恒走了四个多月,她如有孕,肚子应该早就看得出来了!

  这样一想,立即问道:“你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怎么会呢?”

  “是——”傅夫人吃力异常地挤出来四个字,“是皇上的!”

  太妃倒抽一口冷气,好半天才说了句:“你可是真糊涂哪!”

  傅夫人羞惭不胜地低下头去,鼻子中唏嘘唏嘘地发声,太妃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办?”她说,“你又不比我,当初我是一个人,你可是有家的。姑娘,你叫我怎么办?”

  “只有请干妈替我做主。”傅夫人断断续续地说。

  “你要我怎么做主。告诉——”

  “不!”傅夫人抢着说,“不能告诉皇上。”

  傅夫人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帝,相反地,要求太妃必须保守秘密。因为,这一来会增加皇帝的困扰,为了感情,为了表示个人负责,甚至还会为了维持作为无所不可的皇帝的尊严,坚持将孩子留下来。这一下,事情就会大糟特糟。

  当她为太妃说明了这些道理,也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她的主张。太妃惊讶地问:“怎么,你舍得把孩子打掉?”

  “舍不得也要舍。”傅夫人说,“干妈倒想,这个孩子怎么能养?该姓什么?”

  不能姓爱新觉罗,因为孩子的母亲并非妃嫔宫眷,也不能姓傅恒的富察氏,因为她是傅恒长期办差在外所怀的孕,看起来是怎么样也不能留下的一个孩子!可是,傅夫人舍得,太妃却舍不得。

  不仅仅舍不得,是万分难舍。非常奇怪的,只不过片刻间事,太妃对她腹中的一块肉,已觉得是心肝宝贝。对于现有的皇子、皇女,她几乎从未想到过他们是她的孙儿,但傅夫人所怀的这个孩子,她觉得具有双重身份,是她嫡亲的孙儿,也是她嫡亲的外孙。

  “女儿,”她反过来用商量的语气说,“我跟你商量件事行不行?”

  “干妈,你怎么这么说?”

  “我有个极好的法子。我跟皇帝说实话,然后找个宫女顶名,等你生下来,我自己来带。”太妃兴奋地说,“女儿,咱们祖孙三代,娘儿三个在一起的日子,可就太美了!”

  这个办法初听很好,细想不妥,三思则万不可行。傅夫人明知自己的看法会伤太妃的心,但不能不狠着心明说。

  “干妈,那一来会要了女儿的命!”她说,“眼前是好,可是到了老人家万年以后,孩子是阿哥,自然跟着他顶名的娘,那时候我又不能进宫,牵肠挂肚,这个罪,我一想起干妈你这二十多年的日子,我就心胆皆裂了。而况,干妈熬到头来,又有母子团圆的日子,女儿可是永远没有指望的了!”

  这也是实情,太妃叹口气,只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主意是打定了,怎么做却大成问题。第一要妥当,第二要秘密。清宫不比明宫,明朝宫中怪事甚多,有些太监、宫女练就一套专门技术,可用推拿的方法,使怀孕妇人流产。据说熹宗的皇后有孕,由于客氏的妒忌,只买通了中宫的一个宫女,在替皇后捶背时,不经意地在腰上捏了两把,她腹中的孩子就留不住了。

  清朝宫禁严肃,视这些事情为大逆不道,倘或闹将出来,傅夫人固然再无脸见人,太妃面子上亦会搞得很难看,至于有关的太监、宫女,必定处死。因此,要做这件事实在不容易。

  太妃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非让皇帝知道不可。如果皇帝同意把孩子打下来了,一切有他担待,事情就很好办了。

  但是,倘如傅夫人的顾虑,皇帝坚持要保留他的骨肉,不计一切后果,那一来事成僵局,无法收场又怎么办?

  太妃计无所出,心里在想,做这件事反正少不得秀秀,何不现在就跟她商量?

  一天避开傅夫人、荣福及所有的宫女,她把这重公案的前因后果说了给秀秀听,然后提出一个疑问。

  “你看我是不是先要跟本人说了,再谈如何跟皇上提?”

  秀秀已略有所知,平时也想过傅夫人这个难题,所以很快地有了主意。

  “我看不必跟本人提了,她不会同意留的。”

  “那么,怎么跟皇上提?”

  “当然不能实说。”秀秀说道,“太妃莫非忘记了,当初她跟太妃谈明孝宗的纪太后的故事?”

  “怎么?这扯不上啊!”

  “不是说扯得上纪太后,我是说,当初是用譬喻的法子。太妃如今跟皇上提这件事,何不照方吃炒肉?”

  “啊!我懂了。”太妃欣然说道,“我只提有这么一个故事,不提名字,皇上心里自然有数。那时候看他的态度,如果他也觉得应该料理清楚为妙,我就跟他明说,不然,我就不说下去了。”

  “正是!”秀秀深深点头。

  “那,那就来想个故事吧!”太妃用跟小孩子说故事的语气说,“从前有一家人家……”

  编来编去编不像,秀秀又不比傅夫人肚子里有许多历史上的故事,可找一个来设譬,只好这样说道:“反正皇上常常给太妃讲奇案,到时候以话答话,随机应变好了。”

  原来这也是皇帝承欢膝下之一道。几遇命案、盗案以及逆伦重案,譬如子承父妾等等案件,刑部照例要具议奏请皇帝裁夺。天下之大,这样的案子无日无之,皇帝记了许多在心里,陪太妃闲谈时,常拿来作为话题。

  这天皇帝讲一件疑难的案子,山东沿海的一个县份,有个土豪“扒灰”,与儿媳妇奸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土豪丧尽廉耻,居然霸占了儿媳妇,他的长子愤无所泄,将他父亲与他妻子所生的儿子杀掉了。

  “这个犯人判罪的轻重,要看他所杀的是什么人。照表面看,是杀子,实际上则是杀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皇帝问道,“娘看,应该判他杀子,还是杀弟?”

  “你怎么判呢?”

  “他父亲与他妻子的奸情,并未揭破,算起来是杀子。”

  “实在是杀弟弟。”

  “是啊!麻烦就在这里。”

  太妃灵机一动,立即接口:“遇到这种事,总是麻烦,有了孩子,尤其麻烦。”她说:“我倒也说段故事你听。”

  “是!我听着。”

  “从前有家人家,男主人年纪不大,长得挺漂亮的。他的表兄出了远门,将妻子寄在他家,哪知他把表嫂勾搭上手了。”

  既到这里,太妃停了下来,去看皇帝的脸色。他却毫无表情,显然还未想到,太妃的故事,别有含义。

  “这样过了有半年,表嫂怀孕了,丈夫好久不在家,忽然有了孕,算日子可知是个私生子。他表嫂就要打掉,他说,他还没有儿子,央求表嫂生下来,冒充他妻子所生。他表嫂没法子,只好依他。”太妃停了一下说,“像这种事,怎么能瞒得住,孩子不曾满月,他表嫂一脖子吊死了。你倒说,是谁的错?”

  “自然是这家人家的男主人错,应该让他表嫂把孩子打掉的!”

  “原来你也这样说!”

  皇帝不知太妃的话意何所指,不过话中有话,绝无所疑。他很想太妃会有进一步的透露,可是没有。

  直到辞去时,一直不曾明白。太妃却心中雪亮,确信傅夫人的顾虑,完全是杞忧,所以等皇帝一走,立刻将她找了来,屏人密谈。

  “你的麻烦,你不妨明天自己跟皇上说,包你能够如愿。”

  傅夫人一惊,“干妈跟皇上说破了?”她问。

  “没有。我给他编了个故事,把他的想法套出来了。”太妃将经过情形为她说了一遍。

  傅夫人又惊又喜,同时也很奇怪。“干妈的手段真高!”她笑着说。

  “我也是跟你学的。先还想不起,是秀秀提醒我——”

  “怎么?”傅夫人惊惶地问,“她知道了?”

  “是的!我告诉她的。”太妃问道,“你想,你做这件事,能少得了她吗?”

  想想也是,傅夫人释然了。到得第三天午后,皇帝悄然莅止,她将一直瞒着他的秘密和盘托出,同时提出了要求。

  皇帝恍然大悟,不免惭愧。“咱们这一段儿让娘也知道了。”他踌躇着说,“我倒有点怕见她老人家的面了。”

  “我都老着脸皮说了实话,皇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皇帝想了一下说:“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倒跟你商量,有没有法子,能把孩子留下来?”

  “没有!”傅夫人断然决然地说,“不等孩子下地,我的命就没有了。再过两个月,捧着个大肚子,我怎么见人?”

  “好吧!只好依你。”

  “太妃说,本来不打算让皇上知道的,可是想来想去,没有法子不让皇上知道。不然,第一,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第二,这件事没法子做得秘密。”傅夫人又说,“如果皇上愿意给我恩典,我只求皇上务必将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

  “你说吧!要怎么做?我全依你就是。”

  傅夫人想了一下说:“我是这么在想,如果皇上奉太后回銮了,这里没有那么热闹,消息就不容易漏出去。其次,皇上一定得派一个妥当的人照料,这个人还得很有权柄,说什么就是什么才好!”

  “行!全依你。”

  皇帝说这话,极有把握,因为序入仲秋,本来就快回銮了。至于托派一个人,既要妥当,又要有权柄,说什么就是什么,看似不易,其实不难,因为只要妥当就行,至于权柄,可假皇命以行。皇帝已决定派钟连干这个差使,他是御前侍卫,口衔天宪,谁敢不遵?

  皇帝的生日快到了:八月十三。

  每年此时,太妃总有一段很不快活的日子。从一钩眉月开始,往往在露冷风清、桐叶初飘的空庭中,悄然独坐,凝望苍天,不辨心中是何滋味。这样过了上弦,月轮渐圆,到得八月十二已经清光满地,想到一交十三子时的光景,更是凄迫欲绝,连带那个中秋亦就枉称佳节了。

  今年可是大不相同,她老早就在盘算了,如何得能跟皇帝一起过生日?这个念头,也曾跟傅夫人提过,但尚无结论,便有了那件意外的发现,及至料理得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已是桂月挂林梢的八月初七。

  “皇上的生日快到了。”

  “啊!”傅夫人不待太妃说完,便抢着说道,“我都差点儿忘了。还有六天!今年当然要好好儿乐一乐。”

  “你说呢,”太妃踌躇着说,“皇上的万寿,自然有庆典,也不能来陪我啊!”

  “那有什么不可以?”傅夫人说,“正日不行,前一天暖寿,后一天补寿,有何不可?”

  “你们看呢?”

  这“你们”,便包括秀秀在内。在以前,她跟傅夫人在太妃面前是一样的身份,而目前身份的差别是越来越大了,所以虽一起陪侍在太妃面前,却等闲不敢说话。如今用了“你们”二字,她才敢开口。

  “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你说!”

  “何不在十二晚上,暖寿实在也就跟正日一样了。”

  “这个主意有趣!”傅夫人说,“皇上如果能留到交了子时,不就是名副其实地过了生日?”

  “有趣倒有趣!”太妃答说,“只怕晚上不便。”

  “等我来请示皇上。”

  于是等皇帝驾临时,傅夫人从容随奏,又说这是安慰亲心最好的一个机会。不过她把话又拉开来,事情要顺乎自然,不必稍有勉强,尤其是此举必须避免引起议论,否则太妃反而不安。

  “顺者为孝,这个道理人人皆知。”皇帝答说,“我仰体亲心,尽力要做到。至于引起议论,我倒不怕。像这种情形,有何可以议论之处?”

  傅夫人听皇帝的语气,似乎有着负气的意味,心里不免嘀咕,但亦只能装作不解。她在宫中多时,深知像这种事最好不闻不问,越问是非越多。

  皇帝却忍不住要发牢骚。“你看,”他说,“皇后说的话多可笑,道是我来的次数太多了,怕太后心里不高兴。其实我隔一两天才来一次,太后那里晨昏定省,一天两次,试问孰多孰少?”

  傅夫人暗暗心惊!她在想,皇后的话,不会无因而发,也许意在言外,她跟皇帝的这段情,皇后一定有所闻了,这种说法,明指太妃,暗中指的是她。

  这一层与自己切身利害有关,她认为不宜缄默。“皇上,”她很认真地问,“莫非皇后别有用意?”

  “你说!是何用意?”

  “怕是指我而言。”

  “我想不会的。”

  “何以见得?”

  “我早说过,皇后左右的人都在我掌握之中。”

  “也许,”傅夫人迟疑着,不知道自己的话该不该说下去,但终于忍不住说了,“也许皇后是从太后宫中得到的消息。”

  “这轮着我问你了,何以见得?”

  “我是猜测。”傅夫人说,“宫中人这么多,难免走漏消息。”

  皇帝想了一会儿,皱着眉说:“太后宫里的人,我不便过于干涉。”他接着又说:“不要紧!我可以宰鸡骇猴,让他们有所警惕。”

  “皇上也不必操之过急,凡事总以化解为上。”

  “是啊!我一心想化解,可是,人实在奇怪,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不独小人,无不皆然。”皇帝又说,“为政之道,宽猛相济,御人亦复如此。从先帝崩逝,我一切施为,务求宽大,以期弥补先帝之失。哪知居然有人公然昌言,如今上条陈,只要将先朝时事翻案,就是好条陈。这是蓄意捣乱,可恶之极。因此,我已经降旨,将此人锁拿来京,非处以极刑不可!”

  “这,这个人是谁啊?”

  “是云南巡抚王士俊。”

  傅夫人将皇帝的这番话,跟他接位以来务从宽大的作为细想了一遍,也禁不住感慨。“做人难,真是做人难。严了不好,宽了也不好。”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宁失之宽!”

  皇帝不答。他不愿意与妇人谈正事,“福如!”他问,“你看,我生日那天,应该孝敬娘一点什么?”

  “孝心!”傅夫人直截了当地说。

  “那不用说。不过孝心存在心里,也不能摆在嘴上,总得借点什么,才能有所表现。”

  傅夫人想了一会儿笑道:“有倒有几样东西,不过说出来好像荒谬,成了笑话。”

  “你不妨说来我听听。”

  “太妃常跟我说,不知道皇上小的时候怎么样,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想,皇上如果能拣一套小时候的衣服玩具,送来给太妃,让太妃能够体会皇上那时候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吗?”

  “这——”皇帝迟疑着说,“只怕会引起娘的伤感。”

  “不会!天下父母心,只会觉得安慰,不会伤感。即令伤感亦只是一时的,可以从把玩那些东西中,补偿有余。”

  “言之有理!不过,东西都在京里。”

  “不!”傅夫人说,“狮子园一定能找得出来。”

  “对!”皇帝忽然沉吟,“不过,我不愿意让别人去找。这样,我交代狮子园的总管,你自己去找,好不好?”

  “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受命照料太妃的。我会告诉总管,除了一间屋子,其余任何地方都可以让你自由出入。”

  “噢!”傅夫人问,“哪一间屋子不能进去,请皇上告诉我,我好留意。”

  “先帝的书房。”

  “是!那当然是至敬之地,我不敢乱闯的。”傅夫人说,“既然如此,请皇上回去就交代,我后天去。”

  “好!我叫钟连后天一早来接你。”

  那天一早,钟连就带着软轿来了。傅夫人为了要让太妃获得意外的惊喜,并不说破,只说太后召见,由钟连领着,软轿直奔狮子园。

  由于皇帝的特旨,她不必按照一般的规矩,在园门中下轿,进了园子,她突然想起,拍一拍扶手,让轿子停了下来,告诉钟连,她要去看一看“草房”。

  钟连面有难色,“傅夫人,”他很吃力地说,“能不能下次再看?”

  “为什么呢?”

  “是太后交代的。”

  “太后交代!”傅夫人心想,这自然是为了不愿意让人知道皇帝的出生之地,也就是要隐瞒皇帝的身世之谜。对他人固应如此,对她就毫无必要了。不过,钟连既奉有懿旨,亦就不必勉强。

  正待重新上轿时,钟连开口了,“傅夫人,”他说,“其实有一处地方,你倒不妨去看看,那里亦可遥望草堂。”

  “好啊!”傅夫人同意了。

  于是,傅夫人找座空屋,让荣安伺候着换了平底便鞋,随着钟连,安步当车穿过一条名为“芳兰砌”的石径,北面是一座极整齐的平房,金底填蓝的一块匾额,上题“乐山书屋”。傅夫人知道,这就是皇帝交代,唯一不能为她开放的禁地,所以问都不问,便绕回廊而过。

  经历了好些亭台楼阁,登上假山,但见山顶一座刚修葺过的六角形石亭,亭中悬一块新匾,上题“护云”二字,再看下款,才知是今年才写的御笔。

  “你要我看的,就是这里?”

  “是!”钟连将手一指,“傅夫人,你请看!”

  顺着他手指处看去,是一座长方形茅草覆盖的房子,四面皆敞,不宜人居。原来这就是草房,傅夫人心里在想,这地方怎么会诞生一位真命天子?天下之大,不可测的事太多了。

  回身来看,那块匾正对着草房。这时她才了解“护云”的含意是长护慈云,正表现了皇帝的一片孝思。

  再看周围,崇楼杰阁,连绵不断,中间独独有这么不伦不类的一座草房,显得很不调和。但这些崇楼杰阁都是以后所砌,要讲到“资格”,反倒是这座草房最老。先帝特意保留,自有深意。或许正是为了替皇帝留下一个证据,证明他的生母是什么人?

  照此看来,说先帝残刻,不近人情,亦不尽然。谁知道这个想法,转瞬之间被击得粉碎。

  “我听人说,当初造赐园时,先帝本要把草房拆掉,是康熙爷交代:先就有的,还是留着。这才保存了下来。”

  一听这话,傅夫人觉得好生无趣,懒懒地说了一句:“走吧!”

  于是下了假山,钟连问道:“想到哪里?”

  于是傅夫人在狮子园随意浏览,凡是觉得皇帝在年幼时曾经亲近过的器用、书籍、玩物都交代钟连,收下聚在一起。然后选取了几件,预备先带回去,奉献太妃。

  这些器用、书籍、玩物是:一副小弓箭;一本《诗经》,上有皇帝亲笔题的名字——弘历;一具拨浪鼓,真皮所制,精细非凡;还有一张皇帝画的画,两只小羊受乳,上题“跪哺图”三字。

  这张《跪哺图》,为太妃带来极大的安慰、兴奋与感触。因为,这证明皇帝从小就知道慈母之恩如何深厚!

  但是,太妃却不能没有感触,或者可说是委屈。“女儿!”她向傅夫人说,“你不比秀秀,你也是有儿女的人,总也知道做娘的人的心。我最大的恨事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没有喂过奶。俗语说:有奶便是娘。皇帝会不会因为没有吃过我的奶,对我有种不同的想法?”

  “不会的!”傅夫人立即答说,“阿哥、格格们一下了地,也没有什么人是由生母哺育。干妈对这一点,不必放在心上。”

  “是的。”太妃点点头,“你的话不错,不过,我常常会忘记,我是在宫里。我是拿平常百姓家的情形来作比方。”

  “皇帝到底是皇帝!干妈!”傅夫人很吃力,也很起劲地说了一句话,“你只要想,你生的儿子是地地道道的一位真命天子!你就会觉得吃什么苦,受什么委屈都值得了。”

  太妃不知道她的这个干女儿,说这话时,心里是怎么在想。不过她觉得在这一点上,她实在不能不感谢上苍,一生唯一的一次跟男人在一起,居然就会受孕,居然就会让她安安稳稳地生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居然就会成为皇帝。若非老天爷成全,古往今来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而她的干女儿呢?她已经有了两个男孩,是宜男之相,为皇帝生的这一胎,也很可能是儿子。可是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保不住了!

  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说道:“女儿,我样样不及你,只有一样,你不及我。”

  “是!”傅夫人想了一下说,“我不及干妈的地方很多,不过干妈只说一样,我倒不大明白了。”

  她的措辞很婉转,也很巧妙,实际上只是问这么一句:“我哪一样不及干妈?”

  傅夫人所不及太妃的是,不能像太妃那样,生下一个会做皇帝的儿子。不过这话不便明言,只好不答,傅夫人也就不便追问了。

  八月十三日,皇帝万寿,前一天夜里悄然到了生母膝前,但只磕了一个头,便须回驾。因为蒙古、青海各地的王公、台吉,突然在这两三天之内到了热河,为皇帝祝嘏。来的人数极多,使得皇帝在兴奋之余,亦不免深深警惕,怀柔远人,亦须有机会。机会来了,不容轻忽,否则不止于失去一个机会,并无所得,还会招致怨望,而有所失。因此,皇帝听从总理大臣的意见,在避暑山庄前面的万寿园,大宴藩属,黎明时分,即须展开一整天繁重的节目。皇帝需要一交寅时便起身,漱洗、更衣、起驾,为太妃行礼,于卯时驾临万寿园,接受朝贺。这样就非得早早休息不可,不然哪里来的精神,应付那许多繁文缛节?

  太妃虽感失望,但颇为谅解。傅夫人自觉有替皇帝弥补孝道的责任,因而抖擞精神,加意周旋,太妃仍算过了愉快的一天。

  太妃逐渐由酝酿、压抑、反复升高的对傅夫人的情意,终于让她自己有了一个了解,或者说是产生了一个她自己都未曾意料到的想法:她可以没有皇帝这个贵子,却不能没有傅夫人这个义女。但此义女是由亲生之子而来,她没有做皇帝的儿子,亦就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比亲生女儿还孝顺、还能对她有帮助的义女。

  由这个了解,她很自然地突破了内心的困境。身为帝母,应该是天下第一人——唯一的,至少是唯二的,可以通过对皇帝的指示,达到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而此刻却一直是个“黑人”,这一点她自己觉得并不介意,但是她意识到,在目前至少她可以为自己打算打算,而最好的打算是让义女经常留在她身边。她也想到傅恒,但觉得她的义女并不是傅恒不可少的。她也想到傅夫人的两个儿子,但将来亦总可以接了来,让她们母子团聚。她认为她唯一要想的是,怎么样让她的义女乐于留在她身边?

  她内心的困扰是,一想到要留傅夫人在身边,便想到种种礼法、习俗上的难处。此刻的突破,便是觉得她本人既未符合礼法习俗所应受的尊礼,那么她又何必受礼法习俗的约束?

  于是,找到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从容说道:“我常在想,世界上到底是母女亲,还是婆媳亲?”

  傅夫人以为太妃是拿皇后跟她作比,便毫不考虑地答说:“自然是母女亲。”

  “我看未必。”太妃也猜到她会这样回答,所以这句话是早想好了的,脱口便出。

  这就必有说词了,傅夫人微笑问道:“干妈倒讲个道理给我听。”

  “女儿到底是人家的人,她自己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丈夫更不能不顾。倒不如儿媳妇跟婆婆朝夕相处,始终是在一起的。”

  “干妈的话说得有道理,不过,”傅夫人赔笑说道,“我不是驳干妈,世间婆媳不和的事,不足为奇,母女不和却未听闻。看起来是母女比婆媳亲。”

  “婆媳不和都是有缘故的。大概婆婆凶的居多。有些婆婆,抚孤守节,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到有一天儿子娶了亲,小两口到晚来关紧房门,嘀嘀咕咕说得好不亲热。婆婆心里在想,千辛万苦将儿子抚养成人,不过到头来一场空,受这样的凄凉,一口气不出,自然把账都算在儿媳妇头上了。”

  “干妈讲得入情入理,我倒是长了一番见识。不过,”傅夫人特意又说,“我看还是母女亲。”

  “好!就是母女亲。不过,我也要说,婆媳若是彼此体谅的,那可真比母女还要亲。”

  “如果有这种情形,一定也要儿子很孝顺。”

  “儿子孝顺不孝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婆婆并不觉得媳妇夺了她的儿子,你说是不是?”

  “是!”傅夫人深深点头。

  “你要懂了这一点,才会懂我对你的想法。”

  “噢!”傅夫人很注意地问,“干妈对我是怎么个想法?”

  “我情愿我们是婆媳,不是母女。”

  傅夫人大吃一惊,双眼睁得好圆,“干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问。

  太妃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夷然不以为意地答说:“这无非是我的一点儿私心,只望你能常常陪我。”

  “原来如此!”傅夫人略略释怀,“我也这么想。”

  “无奈你是有丈夫的,是不是?”

  “干妈圣明。”

  “唉!所以我说,我希望我们是婆媳。我不怕你会夺了我的儿子,他要愿意来,尽管来,我绝不会觉得你们俩关上房门躲在屋里,我会有什么不自在。”

  听得这话,傅夫人震动了!盘马弯弓地谈到这里,逼出这样一句话来,就只有一个解释:太妃希望她成为皇帝的外室!

  皇帝而有外室,实在是千古奇闻。然而像太妃这样的不能露面的太后,不也是千古奇闻吗?想到这一点,她对太妃有此想法,就觉得不足为奇了。天下虽大,奇闻异事亦不是没有原因就会发生的,有过奇异经历的人,才会有奇怪的想法。

  这个想法奇怪吗?傅夫人一时还弄不清楚。她需要多想、细想。

  “女儿!”太妃的表情是出奇的平静,也是出奇的深沉,她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母女已经无话不谈了。大概,我跟你的亲娘也差不多。不过到底不是真的母女,我但愿你是我的儿媳妇。你知道的,我绝不会做一个恶婆婆。”

  话是越来越露骨了。傅夫人在想,她的意思无非想婆媳“朝夕相处”,终生不离,如果仅是这出于自私的一念,当然不能接受这份好意。但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她说她“绝不会做一个恶婆婆”,即表示她绝不会干预她与皇帝之间的一切。照这么说,她爱子亦爱义女,乐于见她跟皇帝长相厮守。

  这样一转念间,她完全接受了太妃的想法,认为太妃的安排,是唯一能够解决她跟皇帝之间情感的办法。可是,她又何能腼然首肯?

  若非如此,又如何答复?作假,不能作得太像;严词拒绝,会引起误会;轻描淡写又怕太妃以为她尚未了解真意。这句答语的措辞好难!

  “怎么样?”太妃在催问了。

  逼急了,倒逼出她一个计较。她的话已很明显,索性给她来个假作不解,作为默认。

  “干妈,”她笑着说,“你老人家的话,怪怪的,莫非是在说醉话?”

  “你知道的,我今天没有喝酒。”

  “谁知道你老人家喝了没有,也许是偷了酒喝。”

  太妃笑了,“你一定要说我是在说醉话,就算醉话。”她故意反问,“你可没有喝酒吧?”

  “我哪里喝了?”

  “既然你没有喝酒,那么你给我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回话。”

  “哪里有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来就是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

  话中似乎有牢骚,但真意灼然可见,即便是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她也认了。

  “孩子!你就糊涂一点儿好了!”太妃感叹着说,“世上有许多事,只有装糊涂才能应付。”

  这话说得够含蓄,也够深沉。傅夫人心领神会,愿在太妃庇护之下,死心塌地做皇帝的外室。她在想丈夫虽有所失,但亦有所得,至少从此可以长保富贵。只有自己一无所得,而失去的是贞节与自由,将她跟孩子相处的时间,亦剥夺了不少。

  果然一无所得吗?细细想去,却又不然。皇帝的一片心,全在自己身上。就这一端,所得已多。

  大学士讷亲回京复命了。

  钮祜禄氏,也是椒房贵戚。家世虽不及佟家贵盛,但却居满洲八大贵族之首。他的曾祖父额亦都,是从龙之臣第一人,与太祖的关系,犹如徐达之与明太祖。

  额亦都世居长白山下,家赀豪富,儿子很多,有个小儿子叫遏必隆,是公主所出,算起来是太祖的外孙,亦是世祖的表兄。顺治十八年世祖驾崩,遏必隆受命为顾命四大臣之一。他的女儿即是圣祖第二位的孝昭仁皇后。

  遏必隆有个儿子叫尹德,即是讷亲的父亲。讷亲与世宗是表兄弟,亦即是当今皇帝的表叔。在雍正年间,自从隆科多幽禁而死,佟家势力大衰,钮祜禄家代之而起,讷亲颇为世宗所信任,所以亦被指定为顾命大臣。

  皇帝并不喜欢讷亲。因为此人本性峻刻,他很清廉,但好以清廉标榜。平时亦不喜与人交往,府第中养了好些大如小马的恶犬,晚上放出来,在周围巡逻,常常咬死人,故而大臣朝士,没有人敢上他的门。

  不过,既是长亲,又是顾命大臣,皇帝仍旧很尊敬他。春天奉旨到江浙去视察河道、海塘,陛见辞行时,皇帝特地关照,此去细细看一看苏州、杭州的情形。

  因此,讷亲回京复命,除了河道、海塘以外,也要谈到苏州、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骗人的话。”他说,“这两个地方街道很狭,河倒是很多,又脏又臭,皇上一定不喜。”

  原来讷亲知道皇帝有南巡之意,故意这么形容,希望皇帝打消这个念头。

  皇帝心里在想,苏杭既然如此不堪,圣祖何以六次南巡?到底有什么好处,值得一看再看?

  等皇帝将这话问了出来,讷亲脸无表情地答说:“圣祖南巡,非为游观,完全是河道、海塘,关乎东南数千万的身家性命。东南财赋之区,国家命脉所寄,运河则贯通南北,倘或阻塞,南漕无法北运,京饷都会发放不出。是故苏杭虽一无足观,圣祖不惮跋涉,仁君深仁厚泽,深入民心。如今海塘、河道,经臣亲加勘察具奏,请派大员主持修理,足可料理其事,实不必上烦睿虑,更不必有荡圣驾。”

  这番话义正词严,但不免带着教训的意味,而且语气中似乎认定了皇帝南巡,只是为了游观,这当然使得皇帝很不舒服。不过,他到底是经祖父与父亲严格教导过的,深知处理国事时,杂入个人的感情与意气,非常危险。因而还是温言慰谕,打消了南巡的念头。

  不过,这只是暂时抑制,每每读到唐诗宋词中,描写苏杭两地及其他江南各处的风光,就会悠然神往,思念不已。

  “说什么贵为天子?”皇帝向傅夫人发牢骚,“不过想出去逛一逛,都不能如愿。”

  傅夫人亦听说了,只要皇帝一提起南巡,大臣或者谏阻,或者保持沉默,作为无言的反对。多年相处,俨如夫妻,她对皇帝的性情了解极深,他有耐性,但有限度,超过他所忍受的程度,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令人惊愕的事。因此,他的这种不满的情绪,必得设法宣泄,才不会激出变故来。于是她说:“皇上亦不必跟人商量,悄悄儿预备好了,再找一个题目,直接降旨,定期南巡,岂不干脆?”

  “对!”皇帝深深点头,“我早该这么办的。”

  “早了也不行。总要国泰民安,升平无事,皇上奉太后去巡幸,逛一逛名山胜境,百姓才无话说。而且也必得如此,玩得才痛快。不然人在江南心在京城,心挂两头,就没意思了。”

  “说得不错。这两年年成很好,各地亦都平静。”皇帝又说,“居安思危,就怕海塘溃决,我应该亲自去看一看,才能放心。”

  题目已经找到了,尤其是“居安思危”这句话,措辞极妙。皇帝在这片刻间下定了决心。

  “我想派傅恒先去看一看水陆两运的情形到底如何。讷亲的话,我不大相信。”

  于是傅恒受命以校阅东南驻防旗营、各旗绿营及水师的名义遍历江南胜地。去了两个多月,傅夫人发觉她又怀孕了。

  怀的是龙种。太妃认为这一次可以保全了,因为可以冒充为傅恒之子。傅夫人心里有数,仍旧以打胎为宜,但亲戚女眷很多已知道她“有喜了”,形格势禁,无法私下动手脚,只好坐视腹部日渐膨脝。

  等傅恒回京复命,他妻子已经不宜于出门了。相见之下,彼此都有一种难言之隐的苦闷。好在此时夫妇已不宜于同房,傅恒便在书斋设榻,难得回一次上房,倒免了好些窘迫之感。

  这天是皇后千秋吉辰,事先传谕命妇凡怀孕在身,或翁姑有疾,需要侍奉汤药者,不必进宫叩贺,傅恒便单独到宫门请安。皇后派管事太监传宣召见。

  皇后是要问问娘家的情形,而傅恒神情抑郁,似乎有着浓重的心事,及至问到他妻子待产的情形,更有痛心疾首的模样,倒使得皇后大惑不解了。

  “怎么回事?人丁兴旺还不好?你干吗一脸的委屈?”

  “唉,”傅恒叹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听这话,皇后疑云大起,向左右说一声:“回避!”

  于是一殿的宫女都退了出去,太监本来在走廊上待命,此时亦都退到了院子里。

  “有什么话你说吧!”

  傅恒膝行两步,跪近皇后说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皇后大惊,“你怎么说?”她问,“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不敢说。”

  虽不敢说,事实上已等于说了。皇后也风闻她的弟妇在太妃那里,常跟皇帝关起房门,一谈个把时辰,不想果有其事。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的?算日子是你下江南以前有的喜。”

  “日子不错。不过,有一点是第三者不知道的。我在动身以前,就有两个月没有跟她在一起了。”

  “那是为什么?”

  “总为不凑巧,她打热河回来,我不是到泰陵去勘查工程,就是奉旨视察仓场。要不然正好遇到她身上来。算起来至少五十天不曾同房过。”

  “那——”皇后自语似的说,“这件事可怎么办?”

  傅恒到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做了件极傻的事。平常人家如果受了姐夫这种欺侮,可以向姐姐哭诉,多少可以出口气。唯独姐夫是皇帝,能怎么办?皇后能跟他吵一架,还是数落他一番?

  早知如此,不如不说。如今让皇后一问,唯有丧着脸说:“我看是没有法子。”

  皇后当然也很生气,胸前让一股酸味堵得很不舒服。她心里恨弟妇不知廉耻,也恨胞弟懦弱,竟不能约束妻子。不过傅恒已经受了极大的打击,她亦不忍再发牢骚来刺激他。

  “我还听说,这是第二胎。”傅恒索性将藏在心中的事,都抖了出来,“头一胎是打掉的。”

  “打胎?”皇后问说,“家里那么多人能瞒得住吗?为什么我早不知道?”

  “不是在家,是在太妃那里。”

  皇后色变,默然半晌,叹口气说:“得想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不然还会有第三胎。等她坐完月子,我来问她。”

  “皇后要问她,自然很好。不过,可别提是我说的!”

  “你啊!”皇后气极了,狠狠地骂了句,“你简直是窝囊废!”

  大家都知道傅尚书家又添丁了!却没有人知道这个取名福康安的婴儿是龙种。

  大臣生子,除非特殊情况,譬如数代单传,而年过五十,膝下犹虚,居然得了可以继承香火的男孩,皇帝也许看宠信的程度,会特颁赏赐,以为祝贺。像傅恒这种情形是绝无理由加予恩典的。

  但皇帝总觉得若无恩遇,不但对不起傅恒,也对不起自己的这个由爱新觉罗改姓为富察的儿子。所以找个夫妇闲叙家常的机会,想通过皇后的名义来达成自己的意愿。

  “傅恒新得了一个儿子,你这做姑姑的,也该好好给点东西才是。”

  皇后心里冷笑,表面声色不动。“此例不可开。”她说,“裁抑后家是本朝的家法。此例一开,满朝大臣如有弄璋之喜,皇上应该一视同仁。否则,必有怨声,造作种种流言,自是圣德之累。”

  一番话义正词严,皇帝唯有默然。他原来的想法是,皇后如有恩赏,傅夫人自然会抱着孩子进宫来谢恩。那时亲生之子,是何模样,就可以看个清楚。如今却是连这一点都落空了。

  不过皇帝如果只是想对傅夫人有所赏赐,作为“慰劳”,却不愁无路可通,最方便的办法是,交代钟连去办。

  原来秀秀已由皇帝授意傅恒作伐,将她许婚与钟连,同时钟连已调补为镶蓝旗汉军副都统,二品大员,红顶辉煌,但仍在御前行走。皇帝检点了几样珍玩,交代钟连,表面作为秀秀送傅夫人的贺礼,暗中说明来历。这件差使轻而易举,秀秀办得非常圆满,据钟连回奏皇帝,傅夫人收到赏赐,非常高兴。

  转眼间弥月之喜,傅恒按照满洲的习俗,家有婚丧喜庆,广延亲友“吃肉”。

  第二天皇后派人传谕,希望傅夫人进宫见面。当然奉命唯谨,只是有件事委决不下。

  “孩子要不要抱进宫去?”傅夫人这样问她丈夫,而傅恒无以为答,他心里在想,皇后一定不会喜欢这个“外甥”,以不带去为妙。但劝阻得找个很充分的理由才好。

  “我看,”傅夫人说,“这一次不抱进去吧!万一着了凉不好。”

  “对了!才一个月的孩子,不宜抱出去,这两天天时不正,更得当心。”

  于是这天半夜里傅夫人就起身了,着意修饰好了,穿上朝觐的礼服,随着丈夫一起入朝。傅恒将妻子交给了总管内务府大臣,自己进军机处办事。

  皇后以家常礼节相待,赐茶赐座,姑嫂闲话。忽然,傅夫人发觉偌大殿廷中宫女、太监一个都看不到了。

  她心中一惊,情知有异,不由得有些慌张,但看到皇后脸上,表情平静,略略放了些心,默默地盘算,不如趁早告辞为宜。

  哪知她还来不及开口,皇后已说出一句如焦雷轰顶的话来。“弟妹,”她说,“你是不是常在太妃那里跟皇上一谈就是一两个时辰?”

  “也,也不能说是一两个时辰,”她的声音很不自然,“皇上来看太妃,难免向我有所垂询。”

  “问些什么呢?”

  “无非太妃的起居饮食。”

  “每次都是这些话吗?”

  咄咄逼人的词锋,傅夫人觉得颇难招架,很勉强地答道:“总还有些别的话。”

  “噢!别的是什么?”

  “不一定。有时候谈天气,有时谈新闻。”

  “哼,”皇后微微冷笑,“新闻年年有,没有今年多,不但多,而且大。有件新闻要闹出来,只怕没有人能够收场。”

  傅夫人做贼心虚,脸红得不敢抬起头来,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着皇后如果正面问出来,自己不知道是承认,还是抵赖。

  幸好,皇后始终没有提她新生的婴儿,只在闹新闻这一点上做文章。“弟妹,”她问,“我刚才的话,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傅夫人不能不承认。

  “那么,你说,这桩新闻要闹出来怎么办?”

  这句话要想一想才能回答。然而细细想去,她真不知道怎么样才会闹出来,除非是自己丈夫不承认有此一子,否则就再也不会有新闻。

  于是她说:“至少我这儿不会有新闻。”

  “哼!你别自信太过。你知道不知道,你早就有新闻在暗底下流传了。”

  “噢!”傅夫人怯怯地问说,“不知道怎么在传我?”

  “说你在太妃那里,就打过一个孩子。”

  听得这话,傅夫人刚消退了的窘色,一下子又涌现在脸上,头也仍旧低下去了。

  “有这回事没有?”

  傅夫人不答,抽出腋下的手帕,悄悄地拭泪。

  皇后知道不必再逼了,平心静气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只问你,以后能不能不闹这些新闻?”

  这话使她觉得委屈,“新闻不是我一个人闹得起来的。”她说,“我只能说,我从此不进宫,不到热河,不到太妃那里。此外我就管不着了。”

  “话不是这么说。只要不该见面就说什么也不见面,下定了决心,自然不会出岔子。”

  傅夫人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我遵皇后的懿旨就是。”

  “好!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

  从这天回府以后,傅夫人派管家婆子去关照门上,以后凡是宫里来的人,不管太监还是侍卫,如果求见她,一概不见。有话——哪怕是口传上谕,都跟傅恒说去。

  她采取这样的措施,自然是带着赌气的意味,可是秀秀来看她,不能拒而不纳,同时也不能不屏人说些私话。

  秀秀是刚从热河回来,在太妃那里住了半个月,来看傅夫人不仅要将太妃的近况告诉她,更要紧的是转达太妃的愿望。

  “太妃想你想得不能睡觉,常常半夜里就醒了,眼睁睁望天亮。”秀秀又说,“她也很想看看小哥儿,一直在跟我说,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

  傅夫人心酸酸地想哭,揉一揉眼睛,很委屈地说:“太妃知道不知道,皇后找我去交涉这回事?”

  “还不知道。”秀秀一半关切,一半好奇,急急问说,“我也是只摸着一点影儿,到底怎么回事呢?”

  于是傅夫人将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同时声明不能去看太妃的苦衷,因为已许下皇后不再“闹新闻”了。

  “如果皇上不在热河,你去看太妃有什么关系?”

  这一问很有理。傅夫人原是有着赌气的意味,如今想到太妃对她的恩情,心已软了,再经秀秀振振有词地一问,立刻改变了心意。

  “好吧!我立刻就料理动身。”她说,“反正我跟皇上捉迷藏,看皇后还有什么话说?”

  此去彼来,只要有皇帝的地方,傅夫人绝对不去。她倒还能抛得开皇帝,也不是抛得开,只是想透了,绝无再见的可能,所以死心塌地,不起这样的念头。

  但皇帝却不同。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想见一见眷爱的人都办不到,已令人不能心甘,尤其是亲生之子都不能看一眼,那就只怕连平常人家都是件难以容忍的事。

  因此,皇帝一直在找机会,或者说是自己制造一个机会跟傅夫人母子相聚。这样到了乾隆十一年,有一次太后谈起,很想看一看泰山是什么样子。皇帝灵机一动,在六月初一颁了一道上谕。

  上谕中首先说明他自幼“心仪先圣,一言一动,无不奉圣训为法”,但迄今未能一登阙里之堂,内心不无歉然。

  接下来提到康熙“巡幸东鲁,亲奠孔林”的盛典,又说雍正年间,重修圣庙,只遣“和亲王恭代厝祀,未以命朕,意者其或有待欤?”表示先帝的用意要等他接位以天子的身份,亲临祭奠,因此定于明年三月东巡。

  至于登临泰山,说是:“复奉圣母太后懿旨,泰山灵岳,坤德资生,近在鲁邦,宜崇报飨。朕不敢远,亲奉銮舆,秩于岱宗,用答鸿贶。”

  当然,所有应行典礼,要各该衙门,诸如礼部、太常寺、鸿胪寺、翰林院,还有国子监“敬谨预备”。此外必须要声明的是:“行在一切所需,悉出公帑,毋得指称供顿储侍,丝毫贻累闾阎。羽林卫士,内府人役等,各该管大臣严行稽查约束,毋得侵践田畴,致妨宿麦。如有骚扰地方,指名需索者,立即参奏,从重治罪。”

  上谕是在热河颁发的,傅夫人一得到消息,第一个想到的是太妃。她记得皇帝曾有过诺言,将奉生母南巡。如今虽只到山东,但总足以颐养慈亲的游览,太后能去,太妃是不是也能去呢?

  这个疑团一直在心中,约莫十天,得以消释了!皇帝授意钟连,委托秀秀来传达密命:让她侍伴太妃,一起东巡。

  “皇上的意思,另外专备一只船,仅太妃乘坐,外面是不知道的,妃嫔的船很多,谁也分辨不清哪只船中是什么人。不过太妃不能没有人陪伴,皇上说:‘你无论如何勉为其难。’”

  傅夫人略想一想问道:“这件事皇后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那我就不能去了。”

  这个答语在秀秀意料之中,很快地答说:“这一来,太妃会很伤心。”

  “为什么呢?”傅夫人惊问。

  “太妃先不肯去,说太后礼从煊赫,她冷冷清清,偷偷摸摸地见不得人。其实她也想去逛一逛,你想一想在那么个地方闷了几十年,有谁不想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的?皇帝知道太妃的心思,极力相劝,太妃当然肯了。不过她说,一出去了,她仍旧跟什么人都不往来,只有你陪在身边,替她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才有意思。否则不是去玩,是受罪。”

  这番话当然是早就推敲好了的,但设身处地为太妃想一想,也是实情,傅夫人的意思活动了。

  “去一趟也未始不可。不过,我在皇后面前是说过了的——”

  “不必再提皇后。”秀秀打断她的话说,“没有人敢在皇后面前吐露一个字,除非有一位。”

  “谁?”

  “你想呢?”

  “我想不出。”

  “傅尚香!”

  傅尚香是傅恒的胞妹,也就是皇后的胞妹,远嫁在外。傅夫人不相信她会告密,因为她们姑嫂之间感情很好,甚至她也不相信傅尚香知道她跟皇帝之间的关系。

  唯一要顾虑的是丈夫,但如随侍太妃下江南,可想而知的,正任领侍卫内大臣的傅恒,一定会受皇帝的密旨,不得泄露等事。然则他又何敢到皇后那里去告密?

  这样转着念头,心里已定了主意。秀秀也看出来了,不必再有赘词。不过还有件事,不能不说。

  “太妃的意思,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你得把小哥儿带去。”

  这一点,傅夫人认为需要考虑,小孩子在船里闲不住,一露痕迹,无法遮掩,后果堪虞。

  “到时候再看吧!”她只能这样答复秀秀。

  东巡的日子变更了,原定来年三月,决意提早到二月。

  因为太后想在清明以前回銮,正好顺道到易州去谒先帝的泰陵。

  宫眷们由于明年初春便有扈驾出游的机会,所以一交腊月便在谈论这件事,兴高采烈地,年下十分热闹。但当腊月二十,各衙门一律封印,过年的味道更趋浓厚时,七阿哥永琮,忽然出痘了。

  七阿哥是皇后在上年四月初一日生的。皇后有过一个儿子,行二,名叫永琏,生得十分聪明,所以皇帝密定储位,已指定了这个嫡出之子。谁知养到九岁,不幸夭折,追赠为端慧皇太子。那是乾隆三年的事。

  隔了八年,皇后再度有喜,居然又是一子。皇帝与皇后珍爱备至,所以证实七阿哥是出痘以后,宫中禁例极严,不准炒豆子,不准泼水。内务府慎刑司所羁押的,犯了罪过的太监、宫女一律释放,为的是可以上邀天眷。

  哪知到了除夕的亥时,也就是乾隆十二年的最末一个时辰,七阿哥的一条小命,到底还是没有保住。皇后哭得死去活来,宫中这个年也就过得凄惨无比了。

  皇帝自然也很伤感,不过还能排遣,还亲笔写来一道上谕悼念,但这道上谕却更伤了皇后的心。

  这道上谕共分三段,第一段说:“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甫及两周,歧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为轸悼。”

  第二段是表明如何处置永琮丧仪。永琮虽为中宫所出,但与皇二子永琏的情形不同,一是皇帝虽已默定永琮将来可继皇位,但并未像永琏那样,已写下“遗旨”封贮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而且永琏亦尚在襁褓,不比永琮已上学读书。再则自古以来,亦没有皇后所出之子,一遇夭折,一概追赠皇太子的成例。不过念在“皇后名门淑质,十余年来侍奉皇太后,承欢致孝,备极恭顺,作配朕躬,恭俭宽仁,可称贤后,乃诞育佳儿,再遭夭折,殊难为怀”,因此,皇七子永琮的丧仪,应视皇子从优。

  这是安慰皇后,话说得倒很好,可是另外加上一段发抒感想的话,实在不妙,他说,“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这是什么缘故?

  照他的推想,“莫非因为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而他不服这口气,立意“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意思是所望过奢,故而上天丧其嫡子示惩。

  这虽是他的忏悔之词,而皇后却大感刺心,因为这等于说,皇后没有亲生之子做皇帝的福分。将来即会生子,即或聪颖,但亦不会有继承皇位之望。皇后的心境,本已灰黯无比,更何堪又用浓墨染上的这一笔?

  话虽如此,皇后统摄六宫,而且上有太后,不能因为丧了爱子,稍减一元复始的繁文缛节。而在料理宫中新年的仪节以外,还得预备东巡随驾,哪个该去,哪个该留,琐碎繁杂,而且颇费口舌,以致二月初三起驾时,精神委顿,兴致毫无,但仍不能不强行振作,侍奉太后。

  太妃有傅夫人与秀秀侍奉。另外还带着福康安,行动虽然不太自由,但船中融融泄泄,乐趣无穷。

  当然,太妃的船一直在后面,加以傅恒与钟连格外照料,而且经过细心安排,所以绝少人知道,这只船中的人,身份特殊。

  太后跟皇后,当然知道太妃亦在行列之中,只是不知道傅夫人也在随扈之列。每次皇后去看太妃,傅夫人总会事先得到通知,带着福康安避在另外船上。

  在东巡途中,自然有许多娱亲的节目,一样是“打水围”,亦就是打野鸭,皇上的枪法是庄亲王所授,准头相当好,连发九枪,打下七只野鸭,使得太妃与傅夫人亦能一快朵颐。

  二月二十二,御驾到达曲阜,衍圣公孔昭焕率领属下职事官员恭迎皇帝。第二天举行释奠礼,然后按照康熙年间的成例,由举人孔继汾在御前进讲《大学》。然后屏谒孔林,并莅临“元圣周公”庙致祭。当然,对衍圣公及孔门十三家后裔,都有优厚的赏赐。又特命将御用的曲柄黄伞,留供在大成殿。而最重要的是,将御制的“阙里孔庙碑”,勒石大成门外,留下“天子右文”的明证。

  三天以后,驻跸泰安府,皇帝奉太后銮舆登上泰山,在“岱岳庙”拈香。下山到济南,奉皇太后阅兵,皇帝亲御弓矢,连发中的,欢声雷动。

  登泰山、驻济南都是陆路,御舟另由水路到德州停泊。太妃与傅夫人一直是在船上,与皇帝数日不见,正在思念之际,忽然深夜有宫女来报,钟连求见太妃。

  “噢,”太妃诧异地问秀秀,“你夫婿怎么这时候要见我?”

  “总有要紧事吧!请太妃传他进来一问,就知道了。”

  果然,是件极要紧,也是极机密的事,皇帝即将来看太妃。

  “皇上从济南回銮,因为皇太后的轿子慢,估计可以抽得出一天的工夫,特意赶来看太妃。”钟连看了傅夫人一眼,“皇上不愿惊动大家,所以特为派钟连先来面禀太妃。皇上又关照,太妃船上的人,都不必接驾,免得张扬出去。”

  显然的,皇帝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来与傅夫人作一夕之叙。太妃很明了爱子的心情,当即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我船上的人,你都熟的,你自己去交代他们。”

  “是!”

  这一次东巡,护卫的禁军,临时编组,由领侍卫内大臣傅恒总其成,分前、中、后三路。太妃的座船在中路,由钟连负责,这一路的侍卫禁军,都听命于他,只要关照一声:“戒严!”立即便有分段巡逻的侍卫,关照太监、苏拉,各归宿处,不得在外闲走,宫女自更不在话下。

  到得二更时分,月华如霜,但见沿着运河,密密麻麻的船只,桅杆上都悬着红灯,前后相接,形若贯珠,一眼望不到底。岸上篷帐不断,而声息不闻,只有值班的侍卫及护军营的官兵,手扶佩刀,往来巡逻。十来里长的一段宽阔堤岸,空荡荡地恍若无人,真个刁斗森严,警跸的气象,毕竟不同。

  傅夫人已经回到自己的船上了。分配给太妃的,一共三只,最大的一只,作为太妃的座船;较小的两只,一只供宫女乘坐,再一只就归傅夫人专用。这时她正将福康安哄得睡了,一个人在灯下沉思,心里七上八下,既兴奋,又不安,那种滋味,颇难消受。

  忽然间,听得岸上有隐隐的马蹄声,凝神细听,辨出约有三五匹马,跑得极快,转眼间,蹄声已近,她从船窗缝隙中望出去,只见一行五众,马已停住,有人拉一匹白马的嚼环,马上人下得地来,身材特高,一望而知是皇帝。

  这时太妃船上的跳板,已经搭好,皇帝由钟连扶持着上了船。就这时,听得舱门边有清脆的掌声,傅夫人转脸一望,是秀秀在向她招手。

  “皇上驾到了!”她向傅夫人说道,“太妃的意思,如果小阿哥已经睡着,请你还是上大船上去。”

  “噢,”傅夫人有些踌躇,“我得换衣服。”

  “加件坎肩儿就可以了。”秀秀答说,“皇上也是穿的便衣。”

  于是傅夫人听她的话,在月白缎子绣五色牡丹的旗袍上,加一件宝蓝缎子的坎肩,用油刷子抿一抿鬓发,略微染一点胭脂,由秀秀陪着上了大船的后舱。

  秀秀做个手势,让她暂时站住,然后掀帘掩入前舱,只听太妃在说:“赶快来,赶快来!”

  接着,门帘高掀,傅夫人眼前一亮,定定神望进去,恰好与皇帝的目光相接。

  “给皇上请安!”傅夫人蹲一蹲,旋即站起,对皇帝看都不看,便在太妃身边的一个锦垫上坐了下来,用手替她掠着鬓边花白的头发。

  皇帝亦故意不跟她说话,甚至太妃亦是视若无睹。这已是三方面极深的默契:唯有这样,才能完全忘却身份,脱略礼数,视己视人,是一家骨肉。

  皇帝是坐在一张矮凳上,左首有一具靠枕,右首是一张朱红长方矮几,上面放着一杯酒,一个什锦果盒,他悠闲自在地,一面拈一把松子,不断送到口中咀嚼,一面大谈孔林的见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傅夫人能够很自然地平视皇帝了。他穿一件粉青湖绉的夹袍,紫缎套珊瑚扣的琵琶襟褂子,系着明黄绸子的腰带,头上戴一顶红纹结顶的玄色缎子小帽,帽檐上镶一块长方蟠龙的碧玉。打扮得非常俏皮,看上去似乎三十刚过。

  他的兴致很好,讲了孔林,又讲泰山,而太妃却有些倦了,“你大概很累!别说逛,我听都听累了!”说着太妃打了个呵欠。

  “娘已经过了安置的时候了。”皇帝说了这一句,看着傅夫人说,“我看看你的儿子去。”

  这自然是一个借口,太妃还怕傅夫人不能意会,答一句“已经睡着了”,事情就会变成僵局,所以急忙以眼色示意。

  不但示意,而且明说:“对了!你把皇上带到你船上去吧!”

  “是!”傅夫人轻声答应,然后瞟了皇帝一眼,将头低了下去。

  这时候秀秀已打起后舱门帘,也是轻声说道:“请为皇上带路。”

  于是傅夫人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向太妃说道:“请早早安置。”

  “你别管我,你们走吧!”

  傅夫人便低着头出后舱,由宫女扶着上了她自己的船。皇帝身手矫捷,捞起长袍下摆,紧跟着她上了船。

  前舱烛火微明,是特意安排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摆上御用的茶酒果盘,然后跪下来向皇帝磕个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都退了出去,前后舱门及窗户一齐紧闭,只留下顶棚上的一个气窗。

  四目相视,久久无语,几年相思,有了倾吐的机会,却反都不知从何说起。傅夫人只觉得视线突然模糊,眼眶一阵阵发热。烨烨红烛的光晕,化成一片霞光,遮住了眼前人的影子,也遮住了她的矜持与羞涩,张开了双臂在等待。

  皇帝给了她所等待的,紧紧地抱住她,脸贴着脸,彼此不断地搓摩,彼此都有一种亲切而又陌生的感觉,这样肌肤相亲的日子,已隔得好远好远了。

  “福如!”皇帝问道,“你想我不?”

  “你想呢?简直是昏君,问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想我,为什么老避着我?”

  在她的记忆中,特意躲避,一共有过两次。一次是太后万寿,她以命妇的身份,进宫叩贺。皇帝曾派人递了个密柬给她,约她在慈宁宫花园相会。她已经答应了,结果还是爽了约。一次是四月间在热河省视太妃。皇帝忽然提早临幸避暑山庄,表面上的理由是接受新归附的一个蒙古部落的“台吉”朝觐,其实是想跟傅夫人叙一叙旧情。哪知她一听皇帝驾到,第二天便回京了。

  这两次躲避,在傅夫人都是内心经过痛苦的挣扎,咬紧牙关所做的决定。她自己觉得这完全是为了皇帝,而如今听皇帝的语气,竟似并不了解她的苦心,自不免深感失望。

  “皇上怎么还怪我——”

  “不!”皇帝腾出一只手来掩住她的嘴,“我决不是怪你,我是说,你又何必自苦?皇后再厉害,到底我是皇帝,莫非不能替你担待?”

  听得这话,傅夫人气平了,“就算皇上替我担待,总是不要惹麻烦的好。”她紧接着问,“皇后此刻在哪儿?”

  “皇后陪侍太后,今晚上驻平原行宫。”皇帝说道,“我是骑马赶来的。”

  “平原行宫,不见皇上,不是会奇怪?”

  “不要紧!没有人敢走漏消息。”

  “万一太后要找呢?”

  “不会!我已经交代话了,如果太后要找,就说我微服私访民间去了。”

  傅夫人笑了,“只有微服私访的地方官,没有听说过微服私访的皇上。”她说,“这谎也扯得太离谱了。”

  “不都是为了你吗?”皇帝微笑着答说。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她忽然发觉,自己的经历是很不平凡的。前朝不知如何,如就大清朝来说,从不会有一个人敢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皇帝交谈,而且当面骂皇帝“昏君”,又说他“扯谎”,皇帝居然不以为忤,这不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吗?

  然而是什么原因,使得皇帝能如此容忍呢?她很快地回答自己:自然是一个“情”字。只要两情相悦,以死相殉,亦是乐事,又何在乎这些语言上的细节?

  话虽如此,却不知道是一时的情形,还是久而不改,始终如一。想到这一点,熟读史书的傅夫人,不由得悚然心惊!历史上许多绝色妃嫔,结局是被打入冷宫。古人早就说过:“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自己如果也落入这陈陈相因的套子中,可就太悲哀了。

  不过,她又在想,自己到底不是妃嫔,色衰爱弛,亦不过断绝往来。自己有自己的家,比那些日夕望羊车不至,以泪洗面的宫眷是强得太多了。

  脸上的表情,随着心境转移,喜乐哀怨,在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要问。

  “你在想些什么?”他说,“好像转了好多的念头。”

  为他一语道破心事,傅夫人不免吃惊,定定心想,光是这句话却不必否认。于是她平静地答说:“是的。”

  “那么你在想些什么呢?”皇帝说道,“你我哀乐相共,何妨说给我听听。”

  为了“哀乐相共”这四个字,傅夫人不忍不说实话,但不能尽说实话,否则便是不智。她略想一想说:“我在想,十年二十年以后,我跟皇上见面,皇上对我不知道是怎么个想法?”

  “还不是跟现在一样。”

  “我不信!”傅夫人很率直地摇着头,“我绝不信。”

  “为什么呢?”

  “人老珠黄,不会再让皇上瞧得上眼了!”

  “你这话错了!你说这话,不但不了解我,也作践了你自己。我喜欢你,不尽是为了颜色。”皇帝紧接着说,“当然你是绝色、国色!不过除此以外,另外有使得我念念不忘之处。”

  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话!傅夫人眼中闪露的光彩,更加明亮了。“那么!”她喜滋滋地说,“皇上倒告诉我,是哪些东西让皇上念念不忘?”她临时又加了一句:“可不许恭维我!”

  “何用恭维?”皇上答说,“不过我说的实话,也许你不会了解,甚至天下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因为天下像我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他停了一下又说:“你的好处很多,都是我在别处所得不到的。最要紧的一点是,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人,能享受人的乐趣。这话怎么说呢?你要知道,即使是皇后对我,也存着几分顾忌,要顾忌礼数,顾忌她皇后的身份,顾忌我的不高兴,顾忌我会对她不好。这一来处处显得格格不入。人贵率真,但由于我是皇上,没有一个人敢拿待一般人的态度对我,唯一的例外是你。”

  “原来我可贵者在此!”傅夫人失声说道,“这倒是我想不到的。”

  “你想不到不要紧,只要你了解。”皇帝又说,“当我们私下相处时,你忘掉我是皇上,我忘掉你是亲戚,让我们像平民百姓家的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好?”

  傅夫人不答,只报以微笑,然后用暖炉上的开水绞来一个手巾把,递到皇帝手里,又取来一双拖鞋,替皇帝换上。这一切是用事实来答复皇帝,她在尽一个柔顺贤惠的妻子的本分。

  “福如,你还不要忘记,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提到这一点,皇帝已经站起身来。傅夫人知道他要看福康安,便招招手说:“来!”

  福康安睡在后舱。极大、极软的一张铺,六岁的福康安睡在里面。身上盖着一床紫绫新被,可能是太暖了,两颊红红的一团,嘴角还含着笑意,神态娇憨可爱。皇帝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脸。

  手快要伸到了,忽又缩回。“他一定在做一个有趣的梦,看他笑的那样子!”皇帝又说,“别惊了他的梦。”

  说完,又定睛细看。好久,傅夫人忍不住说:“你总算看到你的儿子了。”

  “唉!”皇帝叹了口气,“可惜!”

  “怎么?”傅夫人诧异地问。

  “可惜他不能封王。”皇帝紧接着说,“不过,我可以用别的办法来弥补这个缺憾。”

  “是什么办法?”

  “我要好好培植他,让他好好做一番事业。”

  一拿儿子作话题,便更像夫妇叙家常了。一直谈到三更将尽,方相拥而眠,了却数年相思之苦。

  皇后奉着太后的銮舆,是日色偏西之时到达的。皇帝在太后的座船前面跪接,亲自扶掖登舟,陪侍晚膳。但很奇怪地,皇帝的神思不属,有时答非所问,有时怔怔地出神。太后只当他累了,体恤地劝皇帝不必陪侍,早早休息。

  皇后虽觉得皇帝不似疲累的样子,但亦不疑有他,“请皇上听太后的话。”她说,“这里,有奴才伺候。”

  “好!你好好伺候太后。”皇帝向太后请个安,退了出去。

  原来他是跟傅夫人有约。昨夜三更上床,五更起身,回御舟召见军机大臣,裁决国政,可说一夜未睡。不过,一个午觉睡了两个时辰,在自鸣钟上是四个钟头,已足以消除疲劳。所欠缺的是,昨夜与傅夫人的缱绻温存,未能酣畅,同时也还有许多要紧话没有来得及说,所以一颗心亦萦绕在昨夜的人与事上。此刻一离了太后的船,以看太妃为名,又到了傅夫人的船上。

  御舟当然是空的,而里外灯火通明,皇后离了太后的船,遥遥望见,不由得关切。她猜想皇帝不是在批章奏,就是在作诗看书。既然连日劳累,不宜如此,因而决定去看一看,劝一劝。

  到得御舟,不免诧异,“皇上呢?”她问。

  “给太妃问安去了。”

  “噢!”皇后心想,太妃睡得很早,皇帝既是精神不怎么好,亦不会坐得太久,便即说道,“我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到二更时分,还不见皇帝回来,她困惑了。

  “怎么?都二更天了!太妃也应该安置了啊?”

  太监们不答,只是面面相觑,神色尴尬,越发惹得皇后疑心。

  “怎么回事?”她问,“皇上到底哪儿去了?”

  “在太妃那里!”太监一口咬定。

  “皇上知道我在这儿不知道?”

  “只怕不知道。”

  事实上皇帝已经接到报告,原以为皇后坐一会儿就走,所以置之不理,与傅夫人并卧在一起,娓娓情话,根本就忘了皇后了。

  皇后却一直在想皇帝,由二更到三更,依然不见人影。皇后知道事有蹊跷,当然,她还不会想到傅夫人,只以为皇帝登岸微行,这是件很危险的事,她不能不关切。

  于是皇后传懿旨:召领侍卫内大臣,也就是她的胞弟傅恒。谁知来的却是钟连。上了船在外磕头,自报职名。

  “傅大人呢?”皇后隔着舱门问道,“他怎么不来?”

  “跟皇后回奏,傅大人到沧州视察行宫跸路去了。”

  傅恒去沧州是实,但并非视察行宫跸路,而是有意避开。这一点皇后当然不会知道。

  “你知道皇上在哪儿?三更天,还没有回船。”

  “皇上在太妃那里,也快回驾了,请皇后先回船吧!”

  “不,”皇后不见皇帝不放心,“我得在这儿等。”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钟连不能强迫皇后回船,心里在想事成僵局,似乎非将皇上请回来,不能让皇后放心离去。

  于是他说:“请皇后懿旨,是不是让奴才去催一催?”

  这给皇后出了一个难题。去省视太妃,母子谈到宵分,也是常有之事。倘说皇后在等,将皇上催了回来,一问无事,皇帝当然会不高兴。

  因此,她说:“不用!你下去吧。”

  钟连不知道皇后是何想法,只觉得应该设法通知皇帝。但此时鸳梦正稳,何能惊扰?想来想去,只有加意防备而已。

  皇后等钟连一走,心想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应该让钟连陪着到太妃船上,劝他们母子早早安置,有话不妨明天再谈。这不也是子妇应尽之道?

  不过,就现在去也可以。计算已定,立刻传懿旨,要去看太妃。那首领太监大为困惑,随即回奏:“太妃已经安置了!”

  “胡说!皇上还在太妃船上。”

  “这——”首领太监知道自己的话出了纰漏了。

  “怎么?”皇后一看他的脸色,疑云大起,“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首领太监心想,不说实话,皇后就会亲自去看,那时反倒不好,于是答说:“太妃船上的灯都熄了。”

  “那么,”皇后急问道,“皇上在哪儿呢?”

  “皇上——”首领太监急得满头大汗,嗫嚅着无法说得出口。

  皇后一颗心往下沉,知道皇帝的行踪不瞒别人,需瞒住她。然则是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呢?

  皇后决意追究一个水落石出,吩咐所有的侍从都回避,只留下首领太监一个人。

  “你说,”皇后沉着脸,“你一定知道皇上在哪儿!”

  “是,”那首领太监脸色灰白如死,“奴才知道,不过奴才不敢说。”

  “为什么?”

  “一说了,奴才就没有命了。皇上非处死奴才不可!”

  “你就不怕我处你的死?”

  皇后对太监、宫女有生杀予夺大权的,而且要处死颇为方便,只要将内务府大臣传来,说一声:“这个人留不得了,拉下去打!”顿时毙于杖下,因为宫闱之间有许多不便明言的事,皇后所说的“留不得了”,也许罪状是调戏妃嫔,那是多严重的事!

  因此,首领太监吓得浑身发抖,他在中宫当了十年的差,深知皇后言不轻发,而且看样子,既已等到三更,自然亦可等到天亮,反正是不了之局,拼着豁出一条命去,将事情说清楚了吧!

  这样心一横,便即说道:“皇后只想,从前在热河的时候,皇上老爱一个人到太妃那里,一去就是一下午,就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只此一言,惊得皇后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了句:“你是说,我弟媳妇在太妃船上?”

  “不是在太妃船上,不过她的船紧挨着太妃的船。”

  居然还为傅夫人特备专船,皇后越发气恼。“好啊!”她的脸色铁青,“我倒得问问她,她跟我怎么说来的?”

  “皇后息怒!”首领太监磕个头说,“奴才有话上奏。”

  “你说。”

  “皇后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反正快到京了,皇后忍一忍,不就过去了?”

  “我忍不下这口气。”皇后问道,“昨天晚上,皇上在哪儿?”

  “奴才不知道。只仿佛听人说起,皇上去看——”首领太监猛然醒悟,又失言了。但已无法收回,亦无法掩饰。皇后很快地追问:“看什么?你说!倘再有半句支吾,我马上传杖!”

  “传杖”即是命内务府慎刑司杖责。这一顿板子打下来皮开肉绽,死罪不知是否可免,活罪先已难逃。反正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顾忌,且免了先吃眼前亏再说。

  “是去看傅夫人的儿子。”

  “什么?她把儿子也带来了?”

  “是!”

  这时的皇后,就不但是气恼,而且还有无限的悲痛。回想自己两产不育,而皇帝又似乎认定了她命中无子,万机之暇,私下相处神态冷淡,已令人难堪。如今才知道皇帝的冷淡是有缘故的,即使不是弟妇撺掇,至少也是有了弟妇,皇帝才会移爱。而况还有了一个儿子,看来他们这段孽缘是割不断的了。

  转念到此,酸味直冲顶心,胸中有股火辣辣的气在鼓荡,怎么样也不能服帖。

  “走!”她断然决然地说,“我到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的船上去!”

  “皇后,”首领太监跪了下来,“千万使不得!”

  “为什么?”

  “皇上会震怒。”

  “我可管不得那么多。”皇后只管自己上了船头。

  首领太监无法阻拦,一急急出一个计较,“等奴才去请皇上。”他说,“主子得顾身份。”

  一听这话,皇后不免踌躇。就这脚步暂停之际,那首领太监又修正了他的话。

  “奴才有个拙见,可以替主子出气。不过,这得主子全听奴才来调度。”

  “好吧!”皇后也想通了,自己这么找了去,等于捉奸。皇后捉奸,那不是千古的奇闻?但一口气终归不出。如今听他有替她出气的办法,自是求之不得。

  “当初傅夫人原是许了主子的,奴才也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如今不妨趁皇上不在的时候,召见傅夫人,跟她发一顿脾气,不就出了气了吗?”首领太监紧接着又说,“这一来,傅夫人就永远不会再招惹皇上了。”

  皇后想了想问道:“如果她不来呢?”

  “皇后不会找了去?”首领太监说,“每次皇后去看太妃,消息先到,傅夫人就躲了起来。明天到了太妃那里敷衍一会儿,跟着就上后面那条船。看她往哪里躲?”

  “好!”皇后毫不迟疑地说,“就这么办。”

  “主子听奴才的话没错。”首领太监起身说道,“奴才伺候主子回船。今晚上等到天亮,也是白等。”

  最后一句话说坏了。皇后走还是走,心里却因那句话,加深了对傅夫人的怨恨,暗暗自誓,不惜破脸,也要出这一口气。

  皇帝果然整夜未回,到得天亮,直接由傅夫人那里去给太后请安。

  在太后的船上,他看到了皇后。由于他已听取了钟连的报告,心里不免发慌,所以对皇后格外假以辞色。

  而在皇后的感受,这就是皇帝做了亏心事的招供。想起自己一夜未睡,但晨昏定省之礼不可缺,在太后面前一站大半天,大小事务都要管到,方算恪尽孝养之责。然而所得到的是什么?爱子夭折,丈夫变心。虽然贵为皇后,却无人生乐趣,在萧索心情下所过的日子,简直是受罪。

  再一想到傅夫人,她发觉恰好跟她相反。一个表,一个里;一个苦,一个乐;一个只尽义务,一个全然享受。最使得皇后越想越不甘的是,她受的苦,没有人同情,她尽的义务也没有人见情!

  因此,尽管皇帝一再含笑相语,她只是冷漠地作简单回答。皇帝亦觉得无趣,敷衍了一会儿,辞别自去。

  太后也看出别扭来了,悄悄问道:“怎么回事?你跟皇上在怄气?”

  不问还好,一问,皇后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赶紧转过脸去,想避开太后的视线,已自不及。

  “你在掉眼泪!”太后吃惊地问,“为什么伤心?”

  “没有!”皇后拭干眼泪,极力想装成平静自然的神色,但自己都知道失败了。

  “你别瞒我!告诉我,”太后向左右努一努嘴,意示回避。

  皇后无奈,事实上也想诉一诉苦,便跪倒在太后膝前,将皇帝与傅夫人的那段孽缘,原原本本地说了给太后听。

  太后始而惊,继而疑,始终不能相信其事为真,但皇后的眼泪丝毫不假。皇帝内疚于心的神态,亦是清清楚楚看到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在证明皇后的话真实不虚?

  “唉!”太后叹口气,“真是想不到!”她停了一下又说:“这件事关系很重,得想法子才好。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实在没有主意。”

  “是你的至亲,你很可以找你弟媳妇来,好好说她一顿。”

  皇后本有此意,如今听得太后也这么说,主意更为坚定,当即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等皇后一走,太后定定神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能不出面干预,因此派人去传话,让皇帝在晚膳以后来见。

  “听说傅恒的媳妇也随驾来了。”太后问道,“怎么不来见我?”

  皇帝大吃一惊,只好支支吾吾地含糊答应,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定还是肯定。

  “到底来了没有?”太后说,“连她的小儿子也带来了。”

  太后知道得如此清楚,料知瞒不过。皇帝只能这样答说:“大概是太妃让她陪了来的。”

  “对了!”太后冷冷地说,“我有皇后陪我,太妃也得找个人陪。可是——”她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天资极其机敏,善于知人心理,但太后这句未说下去的话,到底是什么,他却怎么样也无法猜测。

  “我问你,”太后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昨天一夜没有回你自己的船,是在哪儿?”

  “在太妃那里。”皇帝硬着头皮答说。

  “你们娘儿俩聊了一宿?”

  话是越来越难回答了,皇帝不能不编一套谎话来搪塞,“不,”他一面想,一面说,“聊是聊得晚了一点儿。离太妃那儿是二更已过,三更未到,儿子忽然想起,不知道侍卫半夜里躲懒了不曾?所以骑着马沿运河走了一遍,回来正好召见军机。”

  “这么说,你是一夜未睡?”

  “是。”

  “不累吗?”

  太后的语气,带些皮里阳秋的味道,皇帝装作不解,答一声:“不累!儿子补睡了一觉。”

  谈到这里,太后要考虑了。皇帝一味装糊涂,说假话,拿他无可奈何。除非进一步揭破真相,不然就无话可说了。

  想了好半天,太后叹口气说:“唉!教我怎么说呢?你是万乘之尊的天子,自己也该知道关系重大。”

  “是!”皇帝低着头说。

  “老古话说的是:皇帝背后骂昏君。你是聪明人,应该想到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话相当重了,皇帝不能没有表示,“请太后明示,”他说,“儿子做错了什么,让人在背后骂昏君?”

  太后大出意外,不想皇帝的嘴这么硬,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忍再往下说,只好又叹口气:“你也别让我太为难!”

  听得这话,皇帝不敢再强辩,同时也完全明白,必是皇后告的密,而且还很可能向太后泣诉委屈。

  回到自己船上,皇帝从头细想,越想越觉气愤难平。显然的,在这天早晨省视太后时,她对帝后的格格不入,是一种困惑的神色,证明她那时根本还不知道他与傅夫人之间的一切。

  这就可以知道,皇后是在等他走以后才告的密。倘或是在此以前,犹有可说。自己已低声下气,在暗中表示了歉意,而竟丝毫不肯见谅,足证已无夫妻之情,而况,此是何事?就为了她母家的声誉,家丑亦不应外扬。太后使用了“皇帝背后骂昏君”这样措辞严厉的话,可想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不少。这当然是皇后在宣扬的缘故。

  转念到此,懊恼万状。恰逢钟连来报,皇后已宣召傅夫人前去问话,皇帝毫不考虑地起身就走。

  “弟妹,我一直到昨天才知道,你也扈驾来了。”皇后问道,“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去见太后?”

  傅夫人低着头认错:“这是我不对。”

  “这件事还不算不对。我且问你,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傅夫人故作不解地反问:“皇后是指哪件事?”

  “你不是说了,不跟皇上见面?”

  “是,”傅夫人答说,“有好几年,我都躲着皇上。”

  “那么这一次呢?是躲不过了?”

  “是!”傅夫人坦然承认。

  这一来皇后反倒无话可说,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想出一句话来说:“你也应该知道,人言可畏。”

  “是!”傅夫人抢着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敢露面,可是没有想到,皇上放不过我。”

  听她这样侃侃而谈,并无认咎之意,皇后不由得气往上冲,“哼!”她冷笑着说,“那当然是因为你有教人忘不了的好处。是吗?”

  “我不知道。”傅夫人冷冷地回答,有些顶嘴的意味了。

  “你不知道,我该问谁呢?”

  “问皇上。”

  “你别开口皇上,闭口皇上。”皇后怒不可遏,厉声喝道,“替我跪下!”

  傅夫人没有料到皇后会变脸,站起身还在迟疑,首领太监在一旁提示:“遵懿旨!”

  傅夫人知道,再不知趣,面子上难看的事还有,只好委委屈屈地跪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只听岸上、船头一声一声地在喊:“万岁爷驾到!”

  一听这样传报,皇后与傅夫人都深感意外,一时亦都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于是在旁侍立的首领太监提醒了一句:“请皇后接驾!”

  皇后起身接驾,傅夫人却仍在惶惑,想站起身来却又不敢,跪在那里又觉羞辱难堪。想到自己是为皇帝受过,顿觉万分委屈,眼眶一酸,热泪滚滚而来。

  此时皇后已在舱门请安接驾,皇帝倒是亲手扶了她一把,但一进中舱,看到跪在地上的傅夫人,脸色不由得就变了。

  “怎么一回事?”他问话的声音,很不自然。

  不问还好,一问傅夫人更是禁不住哭出声来。见此光景,皇后心头火起,“哼!”她冷笑一声,“早不哭,晚不哭,皇上来了你哭!你是哭给皇上听是不是?”

  言语尖酸,皇帝大起反感,自己是“一案同谋”的“共犯”,傅夫人跪在那里,也就等于自己受辱一样,当即说道:“何必呢?论公,她是命妇;论私,你们是至亲,也该留她一点面子。”

  皇帝居然如此袒护,皇后既惊且愤,脸色也就很不好看了。

  “论公,我处罚命妇,就跟皇上处罚大臣一样;论私,既是我的至亲,请皇上不必过问。”

  这一番理由驳得皇帝哑口无言,有些恼羞成怒了,“莫非你的行为逾分,我就问不得一句?”皇帝沉着脸说。

  “我的行为没有逾分,行为逾分的不是我。”

  针锋相对的答话,使皇帝越发难堪,铁青着脸问:“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别的不说,她替你伺候太妃,总也应该有点情分吧!”

  “哼!还提伺候太妃,我都替皇上害臊!”

  “什么?”皇帝大怒,“你说的话你想过没有,你眼睛里还有我,还有太妃没有?”

  “我很敬重太妃,可是——”皇后又是一声冷笑。

  这声冷笑充满了轻蔑的意味。皇帝怒不可遏,朝傅夫人说:“你起来,有我!”

  “不准起来!”皇后的声音更大。

  傅夫人觉得皇后实在太过分了,忍不住哭倒在地。皇帝心如刀绞,想上前相扶,不道皇后也正走了过来,本意是想指着傅夫人训斥她几句,然后赦免了她,而皇帝却误会了。

  皇帝误会她将动手殴辱傅夫人,尤其是当皇后戟指相指时,在皇帝看,恰恰证明了他的意料不错,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横,去势太猛,而又适逢其会,“啪”的一声,正好反手一掌,打在皇后脸上。

  这一刹那间,皇后脸色白得可怕,眼中流露出无可言喻的惊恐,手捂着脸,身子在发抖,是支持不住的样子。

  皇帝跟傅夫人,以及侍立在舱门外的太监,也都吓坏了。突然间,只见皇后身子向后一转,脚步踉跄地奔向后舱,等皇帝醒悟过来,追了去时,只听“扑通”一声,是重物入水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喊:“皇后、皇后!”那声音令人想起半夜里有人在喊:“火、火!”

  接着便是一片嘈杂,在乱糟糟大喊“快救、快救”的声浪中,又是“扑通”“扑通”几声,显然的,有人跳入水中去相救了。

  皇帝这时反倒比谁都冷静,首先向傅夫人说:“你快走!”他一眼望见上船的钟连,便迎上去吩咐:“你把她送回去!”说完,转身坐下,静待消息。

  皇后是救上来了,但已经气绝了。

  没有人敢说皇后赴水自尽,只说是失足落水。但就是这个说法,亦很不妥当,正式诏告天下时,尚须斟酌。

  这桩大事出得非常突兀,亦非常尴尬,亲贵大臣,甚至包括太后在内,都绝口不提皇后的死因,只是商量如何筹办丧仪。

  皇帝宸衷独断,第一件事是命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先奉太后御舟回京。皇帝决定在德州数日,亲自为皇后办丧事。

  第二件事是命内务府大臣连夜进京,尽快将“梓宫”——帝后的棺木,运到德州。三月里的天气,已很温和。皇后的尸首又泡过水,更不能久搁。所以御医建议,就地征用窖冰,围在尸首四周,以免腐烂。

  第三件事是宣布皇后的死讯。上谕经皇帝亲笔核定,说是:“皇后同朕奉皇太后东巡,诸礼已毕,忽在济南微感寒疾,将息数天,已觉渐愈,诚恐久驻劳众,重廑圣母之念,劝朕回銮,朕亦以肤疴已痊,途次亦可将息,因命车驾回京。今至德州水程,忽遭变故。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作配朕躬,二十二年以来,诚敬皇考,孝奉圣母,事朕尽礼,待下极仁,此亦宫中府中所尽知者。今在舟行,值此事故,永失内佐,痛何忍言?”

  及至梓宫运到,即时盛殓,由水路赶运。其时太后的御船,还正缓缓行进,为的是太后如果在宫,皇后的丧仪,便须奏明母后办理,诸多不便。

  综理皇后丧仪,由履亲王允祹领头,凡是大丧礼仪,必须参考成例。皇帝面谕:应照元后的礼节。而先朝元后崩于皇帝在位之日者,只有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孝诚皇后赫舍里,因为生废太子允礽难产,结果子存母亡。但孝诚皇后崩逝时,正逢声讨三藩,恐怕京外各衙门举哀,会引起误会,以为皇帝驾崩,摇惑军心,关系极大,所以各省官民,皆免治丧。由于相沿,未加改正,皇帝特谕,应比照明朝的会典办理,所以丧仪之盛,过于先朝的皇后。

  接着皇帝又颁下一道朱谕,字是御笔,文章却出自南书房翰林,是典丽堂皇的四六:“皇后富察氏,德钟勋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宫一十三载,逮事皇考,克尽孝忱;上奉圣母,深蒙恩爱。问安兰殿,极愉婉以承欢;敷化椒涂,佐忧勤而出治。性符坤顺,宫廷肃敬慎之仪;德懋恒贞,图史协贤明之颂。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禔躬,此宫中府中所习知,亦亿人兆人所共仰者。兹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崩逝,眷惟内佐,久藉赞襄;追念懿规,良深痛悼,宜加称谥,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遗芬于奕禩。从来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知妻者莫如夫。朕作赋皇后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壸尽称贤’之句,思唯‘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赅皇后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后。”

  不仅有朱谕,而且特召亲贵大臣至乾清宫,垂涕以道皇后温良恭俭的盛德;又说,往常与皇后闲话家常时,皇帝问她有何愿望,皇后答说,天子万年,她自然去世在前,身后若蒙赐谥“孝贤”,则在九泉之下,亦当含笑,所以特为顺从皇后的遗志。说得声泪俱下,几乎让人忘却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外还有许多安慰皇后的举动,一件是公开宣谕,痛责已成年的大阿哥“遭此大事,竟茫然无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归咎于师傅教导不善,罚薪一年示儆。

  一件是加恩领侍卫内大臣户部尚书傅恒,赞他“才具优长,恪勤素著”以外,特别称道他护持皇后梓宫,“一路来日夜勤劳,殚竭心力,大小事务,均得妥协就绪,不致烦劳朕心,深可嘉尚”,着加“太子太保”宫衔,以示优眷。

  光加宫衔,犹觉不能抚慰傅恒,皇帝便将协办大学士阿克敦找个过错免职,拿傅恒补了协办大学士,同时由户部调六部之首的吏部。这一下傅恒由裙带上入阁拜相了。

  皇后既死,在皇帝这方面是没有什么顾忌了。但有傅恒在,毕竟不便常常假借太后或太妃的名义,宣召傅夫人入禁中。因此,皇帝决定找个机会,将傅恒调了出去。

  本来这是很容易的事,外放总督,傅恒便须离京。但这种做法,很不妥当,第一,协办大学士外调总督,在体制上是贬斥;第二,傅恒外放,自然携眷赴任,皇帝反而自寻相思之苦的烦恼了。

  事有凑巧,西南大金川的土司莎罗奔作乱,皇帝以大学士讷亲为经略大臣,赴四川督军。莎罗奔只有三千人,但建筑碉堡,凭险而守,讷亲竟奈何他不得,上奏请增兵至四万,到来年大举进攻。

  这是皇帝即位以来第一次用兵。对方不过小小一个土司,以重臣督师,居然师老无功,岂不为四夷所笑?而况敌人只有三千,却说要动用四万人才能致胜,可见得讷亲无用。同时皇帝由于皇后赴水自尽这重公案,外间必有非议,一方面要立功挽回颜面,一方面要立威来震慑人心,正好借讷亲的人头一用,附带将傅恒派了出去,岂非一举数得之事?

  于是,皇帝斩讷亲于军前,命傅恒暂管川陕总督,经略军务。接着,将他由协办大学士升为保和殿大学士,发京师及各行省满汉士兵三万五千,并由中部及各省共拨饷银四百万两备用,另发内帑银十万两备犒赏。

  出师之前,皇帝亲自至“堂子”告祭祖宗,并遣皇子及大学士来保,送至良乡。那番威仪之盛,只有当年抚远大将军“十四爷”代替御驾亲征可比。

  傅恒自然感激涕零,文武大臣亦凛然于皇帝的威福不测,只有傅夫人别有感受,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由她而起。

  “我对得起你们富察氏了吧?”皇帝这样问傅夫人。

  “是的。皇上很够意思了。可惜……”

  “怎么?”皇帝追问,“为什么不说下去?”

  “只有一个人对不起。”

  “谁?”

  “咱们的儿子。”

  皇帝低头不语,好半天才说:“福康安,在汉文中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名字。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名副其实!” 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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