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环顾四壁,册籍砌满墙,密密麻麻,层峦叠嶂。
这是刑部录刑司的典籍室,眼前所见行行列列摆放整齐的册籍,不是经书诗文,也不是史书文献,这是专属刑部的历史,从上至下,按年号时月整理摆放着的书籍,记录着刑部历年来所处理的每一桩刑事案件。
她游走一周,又回到离门最近的那排架子前,用目光仔细梭巡每一本册籍书脊上编著的时间。
‘天泰二年二月’
‘天泰二年三月。’
……
明明不到半年,那些过往年月却似是前世。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
她踮起脚,取下架子第一排的某本册籍,打开书封,颤颤地翻开厚重的书页,专注地在每一列文字中寻找与‘卢’字相关的记载。
“元心。”
尚未找到自己想看的内容,典籍室门外传来一声清唤,叫着并不属于她的名字。
她转身,望向自己走来的殷齐修,不着痕迹地随手将那本册籍放回原来的位置,身着男装的她迅速调出甜美一笑:“齐……不,侍郎大人!”
她蹦到他面前,调皮地对他眨眼,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官礼:“下官见过侍郎大人。”
她现在,是他的侍郎廷执笔文书。
殷齐修看她的眼神充满爱惜,他喜欢这样活泼快乐的她,即使有时会有些不讲理,有些小脾气,有些天马行空,他也能接受,只是觉得她无意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顽皮劣性更接近她真实的样子……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嘛?你现在虽有明面上的官衔身份,但毕竟是初入官署,规矩都还没学全,万一惹出什么事怎么办?”
他总是对自己尤为小心翼翼。
她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道:“我就是爱玩儿嘛,你要我一直待在侍郎廷多无聊?这里有这么多书,我好奇过来看看……我做错了?那你罚我好啦?”
看着她小鸟依人明动可爱的样子,他心里满是温柔,点点她的鼻尖,“好了,别闹了,我怎么舍得罚你?”
她得意地扬扬脸,放开他,“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嘛?”
殷齐修见四下无人,便对她直道:“哦,今日散朝,我与我表叔同行一路,我跟他说了我和你的事……”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殷齐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按耐不住欣喜之情,道:“我表叔他是翰林学士,跟我家很亲,他已经答应我,收你做义女,你可以入他们族籍,这样我就能明媒正娶将你娶回家了,父亲也不会反对……表叔对我很好,他是不会透露你的来历的……”
“不!”她不受控地冷下了脸,脱口而出,直接回绝。
殷齐修一愣,“你不想嫁我?”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变态度,做温顺的样子,道:“不是。我只是不想这么快……成亲有什么好的?做侍郎夫人还没有做官好玩儿呢,我这才刚进刑部,你就让我多玩儿一会儿嘛。”
她极力撒娇辩解,作天真无辜状,知道他就吃自己这一套。
可他此时却另有思量,看着她,忍难掩失望与怀疑:“还是你……只是想利用我进刑部?”
她心头一颤,面上仍要坚持做戏,装生气不解:“你!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呢?我进刑部图什么呀?还不是想时时刻刻陪着你?你竟然怀疑我别有用心?殷齐修,你太过分了!”
她泪光点点的样子惹人心怜,但是不等于具有绝对的说服力,更何况是对于这么一个常年审案问案的人?
他仿佛能够感受到什么,但是他并不愿意去深究。
最后还是他先妥协,低沉道:“好了,是我多疑了。你不想成亲,就先不成。你不要生气。”
她心虚的心中感到一阵酸涩,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投入他的怀抱,依偎在他胸膛,“我把自己都交给你了,自然是愿意嫁给你。齐修,你要知道,你有显赫的家世,有位高权重的父亲,有官位有家人……可我只有你呀,你是我唯一的活路……”
“流落罗红阁,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看的姑娘,也不是最有才华的姑娘,更谈不上贤惠,可你偏偏独独看中了我,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吗?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我更要感谢你从来都不问我的过去,那也请你相信,我的将来只与你一人有关。”
他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我相信。你的过去我不管,你将来我来给。”
她埋脸在他怀中,忍住酸涩的泪水,心中感到一丝久违的甜蜜安稳,可这一点感觉立即让她有一种可耻的深重自责感,连忙抑住,掐灭那一点点希望。
目光上抬,隐约可望见架子上第一排的那几本册籍,“天泰二年三月”……
抱他抱得越紧,心肠就好像更冷更硬。
她收起泪水,换上娇媚的笑意,像只小猫一样勾着他的颈项,拉开他的领子往里面呼了几口气,在他耳边说:“侍郎大人,你有没有跟你的下属……做过那事?”
他羞到耳根发烫,笑道:“我的下属一般只有男子,而你知道我的爱好……”
她整个人缠住他,带领他的身体转动,踢上门,“那现在可以试一下,就在这官署里……是不是更有意思?”
……
他们理好衣服髻冠,打开门,一前一后地走出去,刑录司人少,然而殷齐修还是感到心虚,回头扫了卢远思一眼,她面上仍有淡淡绯红,对他坏笑一下,调皮眨眼。
殷齐修心魂缥缈,久久难以平静。
走出刑录司,转入侍郎廷,已有署员入廷内等着向他秉事。
下官向他见礼,殷齐修上堂入座。
继而下官互相见礼,等次有序,官礼繁琐,他们对这位新来的年轻主笔尚不熟悉,而卢远思放粗声音,礼数不差,落落大方地众署员叙礼,自然地接过话茬,引向正题,继续商议昨日未完的公事。
殷齐修瞧着她应付自如的样子,的确有些意外。
这样的她,与众署员无异,在打官腔办官事方面比他们谁都在行,都有人在私下问她是出自哪家,背景如何如何……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生,是出自曾经的长安第一名门?
她的父亲是一品相国,她的长兄曾任二品工部尚书,她的次兄官至四品侍郎……
就算她贪玩任性,也是从小耳濡目染官场之事,当一个七品主笔又有何难?
女子当官未为不可?
顾君宁能做到,她就不信自己做不到。
……
‘报效令’结束,官商整改也有了显著的效果。
朝堂上论功,众皆拥戴殷济恒,对他的功绩加以盛赞。
御史台在百官的心目中,一向都是只会找茬搞事的,然而自从由顾清玄当上御史中丞以来,御史台的另一个大作用被发掘出来——赞扬功臣,推举贤臣。
他稍加指导示范,下面的监察御史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加上他们其中大多数本来就是殷济恒手下的人,故而在夸扬殷家这件事上格外地得心应手。
殷济恒官至丞相,已然至极,珠宝赏赐也是多余,其实是赏赐再多的财物都拉不平他上交家族生意的损失。
算是为安抚殷氏一族吧,皇上决定给殷济恒另赐封地,他本世袭安南侯,但封地安南偏僻苦寒,他这个侯爷向来是有名无实,皇上决定为他另选一富裕之地,好让殷家享受食邑。
不过改封这种事素无前例,除非是加封升爵,殷济恒已有侯位,再升就得封公,想来过甚,是很激进,恐朝臣反对。
知道皇上为难,殷济恒也进退不得。后来顾清玄上了一道折子,一条谏言,解决了这个问题,不但让殷家得到好处,且不起风波不会让朝臣难以接受。
他的建议就是,不动殷济恒安南侯的封号,只另择一富饶之地,改名为‘安南’,这样就不需在明面上改封,殷济恒可心安理得无风无浪地做他的‘安南侯’,食邑稳然增丰。
后来得知内情的乔怀安打趣他说,不是顾清玄清正不会行谄媚之事,若他想行,恐无人能比他更会追捧迎奉。
然而可怕的是,这样的人,捧得越高,就意味着最终摔得越狠。
殷济恒得利的同时,御史台又上书,推举殷家二子殷韶初升任工部尚书,朝上开始讨论。
……
工部侍郎廷,她走到门前,停驻片刻。
这个地方……
原来还是没有办法释怀。那些疯狂的过往,那些癫狂的画面。
曾经坐在那公案后的是另一个人,她因此熟悉这廷内的每一处,以前她也总是会幻想自己入主这里会怎样?
她知道,那是迟早的事。
这真是个可爱又可怕的地方。曾经也有人站在她现在所站的位置,目睹她制造的残忍,曾经也有人在那堂上为所欲为,与她一起忘我痴缠……
因为她,这个地方成了那人最大的噩梦,而她一如既往。新旧更替,这里不知变换过多少主位,人来人往,她也终会成为过客之一。
没人会了解那些尘封的隐秘,没人会知道这一派严肃庄重的大堂上曾有多么不堪画面,也或许,那些其实并无特别。
此时官署刚散值,侍郎廷内也只剩殷韶初一人了,她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在公案后埋首办公的殷韶初抬头望见了她,便笑道:“君宁啊,进来吧。”
在私下,他们已成好友,知心无间隙。
在她看来,殷韶初的确是个不错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正直的好人。
可惜她不是。
用不着行官礼,她直踏步走进去,在他的公案对面坐下,“今日怎么拖到现在还不走?最近勤奋了?准尚书大人?”
垂首久了,他有些累,往后仰坐着,笑出来,“这不是跟你顾郎中学习嘛?”
“你还反过来取笑我了,真是的,我是因为散值后也无事可做,家里又没有妻儿在等,也没有丈夫要我伺候,在官署捱也就捱了,哪像你是有家室的人,晚一点回府,嫂夫人就要不高兴的,对了,上次嫂夫人把你轰到书房睡,你是怎么回房去的?”
被她戳到窘处,殷韶初捂脸,佯恼道:“好啊你,拿上级的私事说笑,小心我,小心我扣你月奉奥!”
顾君宁用手里的折子挡他作势拍她头的手:“你扣啊!你敢扣,下官就敢到嫂夫人那告状去!”
殷韶初立马就安生了,郁闷地看着她笑得乐不可支的样子,又注意到她举起来的折子,问:“这是什么?什么推举书?”
言归正传,她收起笑,把折子放到他面前,道:“这是我们工部数十位署员的联名推举书,上书荐你升任尚书啊。这个折子递上去,皇上和朝上那帮人就没得犹豫了。”
打开禀呈文书,末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正文下第一一个签上名的就是顾君宁。
他看了下,有些出神,抬面见她真诚随和的样子,“这……诶,其实,君宁你认为我当这个尚书真的够格吗?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愧不敢当,我何德何能啊?在工部的作为根本都不如你……”
顾君宁道:“什么叫做作为不如我?你在工部这么多年,功劳卓著好吗?若说画图建工,你确实不如我,甚至不如工事房的司监,但这工部毕竟也是官场的一部分,这里不缺聪慧多才的人,最缺的是顾全大局有提领能力的人,你当官这么久,对下属都是一视同仁,才尽其用,给我们多少机会?若无你领导协调,工部就是一摊散沙,我顾君宁也不可能混到现在,所以,这个尚书之位,你是当之无愧!”
“呵,真的啊?难得听顾郎中夸人,本官真是荣幸之至。不过这说得都不像我了。其实吧,我从来都没意识过这些,一直以来,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甚至一直觉得自己是工部最多余的那个……”他感慨道。
她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太奇怪了。”
他眼瞅确实无他人了,凑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告诉你,其实我从来不想当官的,更别说到工部当什么侍郎尚书了,我一直怀揣着自己的理想,只是无奈家里人非让我入仕,当官的这些年,我总是心猿意马,所以难有作为……”
顾君宁奇怪道:“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把脸埋得更低,凑得更近些,像是怕被大人笑话的小孩一样,小声说:“我从小就崇拜李白,梦想当个吟游诗人,举杯邀明月,仗剑走天涯!”
果然,顾君宁一下子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在他充满怨念的目光中笑得前仰后合地,好一会儿之后,才渐渐平息,拿过他手里推举书,捂着肚子往外走:“好好,我敬你是条汉子……有理想总是好事对不对?没关系,你可以边当尚书边想的……”
殷韶初兀自叹气,看着她的背影,在她走出侍郎廷之前才重新出声,道:“君宁,我当了尚书之后,会举荐你升任侍郎的……”
她难得天真的笑,变成了苦笑,平静下来,回头看他:“如此甚好,下官在这里先谢过大人提拔。”
……
顾君宁次日把工部的联名荐书呈到御前,极力推崇拥戴殷韶初,与工部上下所有人一起上书进谏,皇上当场允准,下旨提升殷韶初为二品工部尚书。
殷韶初也说到做到,在他升官的三日后,便写荐书,举荐顾君宁为工部侍郎。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禀呈递上去,殷济恒就上了一道折子,推举原兵部郎中刘应须调任工部侍郎一职,皇上准奏。 锦衣夜行:千面公主谍恋痞子特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