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荼蘼花事了(05)
第五回 梦魇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石三娘就撞了邪。
梦魇、梦魇,简单来说就是脑子醒了,身子还没醒。什么鬼压床三娘是不信的,怎么说三娘也是天天向上的五好青年,怎么会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不过,一想到红弗,三娘又有些不确定了。
因为,三娘真的被“鬼”压床了。
半梦半醒之间,三娘只觉得脑袋很沉,动不了。脖子想被人扼住了,说不出来人话。想睁开眼睛瞧个究竟,哪只眼皮似有千斤重,咬牙拼劲全身力气,也就约莫撑了个缝儿出来。
透过那条缝儿,石玥见着了自个儿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一缕暗红色在眼前缠着自己飘来荡去,似近似远,似雾似绸。
突然,一只瞳孔贴在自己眼上!
石玥一颗心倏地炸开,所有知觉被欲逃跑的心脏瞬间揪走——重新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脑仁儿疼得很,三娘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耳边传来几声吴侬软语,琵琶萧笛飘渺,有人在唱戏?三娘疑惑地想:这里好像是个戏台子,有人!
三娘想要抓住戏台上舞着水袖的青衣问个清楚,一伸手竟扑了个空,从人家身体里径直穿了过去。石玥也顾不上自个儿睁眼看见这茬了,身边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唱念做打,好似舞台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石玥望向台下,刚刚还空着的台下,也不知怎么的,一大眼的功夫否坐满了人。
只是每个观众脸上都是一般的神情,就跟,就跟,就跟贾公子的妻子一样!
汗毛一下竖起来,根根银针似的,刺的石玥想要忽略都不成。
跌跌撞撞的想要逃走,脚软绵绵地,像踏在棉花上。刚刚醒,还没适应?三娘安慰自己。
然而,无论自己怎么腾挪转闪,拖着无力地四肢逃跑,却依旧在这戏台上。
这戏台子就成了五指山,石玥就成了怎么都逃不出五指山的那只倒霉猴子。
恍惚间耳边人声渐起,愈发清晰,有人在唱:
“休流泪、莫悲哀,百年好也终有一朝分开,杨修一死无挂碍,后事拜托你安排,
我死不必把孝戴,我死不必摆灵台,我死不必棺木载,我只求一杯故土把身埋,
休将我的死讯传出外,也免得世人笑我呆,亲朋问我的人何在,你就说远游未归来,
尸首运至皇城外,你将这酒醍醐与我同埋,我要借酒将愁解,做一个忘忧鬼酒醉颜开……”
原来唱的是杨修之死,就是那个一句“鸡肋”点破曹操心事,惹得奸雄痛下杀手的倒霉鬼。
眼前所见也越来越清晰,台上这位“杨修”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看清——
“柳蔷!”石玥脱口而出。
所有声响一瞬间湮灭,万物归于寂静。刚刚还攒动的个个人影顿时定住,时空凝滞了一般,固定在了这一刻。
没有一丝风!
伸手一挥,旁边的人化作一缕烟灰,散去了。
石玥骇然。
唯有一人醒了过来——
“三娘,好久不见。”
柳蔷翩翩然朝三娘飘过来,言笑晏晏。
“柳蔷姑娘。”三娘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面前这位是带着善意的,依稀还是一月前那个明朗的少女。她放下了戒备,松了一口气,“你这是怎么回事。”
“三娘,嘘。”柳蔷示意三娘噤声,“我带你看。”
石玥踌躇了一下,仍旧上前紧紧握住了柳蔷伸出来的双手,丝丝凉意瞬间从指尖传来。
没有温度——这不是活人的双手。
石玥闭了眼,再睁眼,眼前的一切教她瞬间顿悟。
“咳咳咳”柳蔷面色发白地躺在床上,不住咳嗽,双肩无力地抖动着。
贾言蹊双眼通红地守在柳蔷的床前,强扯着笑脸,抚摸着她的后背。
“相公。”柳蔷抿着一口气,说道:“没用的,你别再去找郎中了。”
“咳咳——剩下那些钱,你留下好再娶一房。”柳蔷孱弱的身影破纸一般,揉一揉就要碎了。
“不!不!”言蹊痛声,突然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又低声柔柔安慰:“你别这么说!兴许明天就好了,我再去找郎中,这个不好,我们就在找个更好的。”
“嗯!”柳蔷不作争辩,只是说好。
“都会好起来的。”贾言蹊这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柳蔷,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会好的,会好的。”贾言蹊不停呢喃,似是呓语一般。渐渐声音小了下去,原是他累的就这么睡着了。
柳蔷从假寐中睁开眼,认命的盯着破旧的房梁,连声叹息都发不出来。
昨日的祈求似是应验了,转眼就到了第二日,柳蔷有了起色,竟然能起身了。
贾言蹊望着自家娘子终于起了血色的脸颊,惊喜不已。再三嘱咐柳蔷在家歇息之后,又出门去找新的郎中。
等到贾言蹊走远了,柳蔷挣扎着爬起身来。
她要做什么?三娘好奇。
柳蔷拖着病重的身躯,走一步歇两步地挪到厨房。
三娘望着柳蔷吃力的生火、淘米、烧水。在自己看来很是轻松的活计,柳蔷每一步都跟要了自己命似的。
好好躺着不成吗?不要命了吗?为什么生病了还要做这些?
另一缕柳蔷的身影幽幽在空中浮现。
“好傻啊。是不是?”身边的柳蔷自嘲地笑了笑,“从来都是他宠着我,我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可惜,我没有三娘你的好手艺。”
“临了临了,我就想着为他亲手熬一碗清粥。”
三娘想起韦逸送回来那碗丝毫未动的清粥,难怪了。
柳蔷终于收拾好了桌椅,守着一碗清粥,坐在桌前等言蹊回家。
日暮四合,等到柳蔷都睡醒一觉,言蹊还没有回来。
柳蔷有些担心。
“蔷儿!”言蹊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终于!柳蔷听到自家相公回来的声音,精神都振奋了几分。
柳蔷凝望着贾言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身影,一双本欲黯淡的眼珠,都生了光彩。
“我回来了,郎中也来了!”贾言蹊声音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希冀,身后跟着一位郎中打扮的老人家。
“好~”柳蔷朝言蹊来的方向,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两个人对视着,眼中只有对方,看着对方就好像看到了这一生唯一的希望。
柳蔷双手按在桌案上,竭力支撑自己残破的身躯站起来。
甫一松手,强烈的疼痛如泰山压顶般地向柳蔷袭来。她的手脚麻木了,血液快要凝固了,心脏也要窒息了,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刀直刺进她的心里,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话也没告诉说,甚至都来不及呻吟一声,就坠入无边的黑暗,登时倒了下来。
“蔷儿——”贾言蹊脸上的笑容顿时转成惊恐,屏住一口气,三步并作一步飞奔到柳蔷身边,接住她瘫软倒下的身躯。
跟来的郎中即刻给柳蔷施针,吊住她的性命。
此时躺在床上的柳蔷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贾言蹊双手抱着气若游丝的她,问道:
“先生,请问内人怎样才能好?”
老郎中摇摇头不语,拎起药箱抬腿就往外走去。
贾言蹊见状那还有不懂的,可是他不愿意放弃一丝丝希望,也跟上前去。
他挡住老郎中的去路:“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老郎中为这位年轻人对自己娘子的真情动容,仰面看了看天,天空中星星点点。
“荣枯有数,贾公子节哀。”
贾言蹊伸手拦住老郎中:“先生,求您了!再想想办法吧!”
老郎中一把扶起正欲给自己跪下的贾公子,叹了口气:“也罢。我用银针封住你家那位最后一口气,不过这根针拔了,那么这最后一口气就散了。而且这至多至多能吊住她七日的性命,七日后即使不拔针,她也只能……”
“我先施针,若是她能有半刻的清醒,你们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吧。”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言蹊突然有一阵难以抑制的亢奋,好像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迸发了似的。
“不用谢我,能不能成,听天由命吧。”
活了这么多年,老神医早就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一颗心早已难有所动。他总觉得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放这些沉疴之人安然离去。
今日却不知怎的,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就想让这对苦命鸳鸯能再多些相处的时辰。
“相公~”柳蔷伴着喘喘的呼吸,轻轻地唤了一声。
“哎!”贾言蹊强撑着笑颜,握住柳蔷早起干瘪枯槁的双手,温柔地应了一声。
“娘子~”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睡一会儿,等你醒了我带你去买糖吃。”贾言蹊还欲说些什么,却被柳蔷封住了唇。
“别说了,你听我说——”
“好,你说,你说。”贾言蹊婆娑着泪眼,泪珠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却依然带着笑,努力睁大雾气氤氲的双眼,想要将她瞧个真切,记住她每一刻的音容。
“言蹊~我走了之后,你不许娶妻,不许忘了我!你只能爱我一个!要永远记住我!”柳蔷故作娇嗔,最后一次对自己深爱的人撒娇。
“好,好,好。我都答应你,都答应你。”
仿佛是终于吃到糖果的孩子一般,柳蔷甜蜜地笑了,狡黠地说道:“骗你的啦!你赶紧找一个能为你生孩子的。”
一连串泪水从言蹊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他没有一点儿的哭声,只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我走了之后,忘了我,不要记得我。”
“我这辈子,没心没肺,从来没爱过什么,唯一爱的人就是你。”
“就是可惜这辈子,太短了。”
“太短了~还没有过够,就——” 放开那个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