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得目瞪口呆，望想不到竟然是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半晌才反应过来，抬腿便追了出去，然而公安街上熙来攘往，竟然不见了灵芝的身影，欲要走得远些，不妨那小二追上来一把拽住我的袖子，道：“这位少爷，我们这里可不赊账的。”

　　我掏出钱来也没数，后头小六子却拖着大小包裹跟过来，我摆手道：”你不用跟过来，带着那些东西不方便。”小六子却是不依，直摇头，脚下坚定的挪着，我急了，大吼道：“你就在这里，哪儿也别去，我等会儿来找你！”

　　正要走，忽然又回身抓住那小二的衣襟，吓得那小二有些失色道：“这位少爷，有话可要好好说，万不可动手啊！”

　　我道：“我问你，那唱曲儿的姑娘家住在哪里，你可知道？”

　　小二为难道：“少爷，这个我们不好说的呀，人家一个姑娘家……又是一个人住的……”

　　我心知是问不出什么了，当下撒手便向前跑去，灵芝抱着琵琶，速度快不到哪去，我这样安慰自己。

　　道旁的梧桐枝叶新生，有种不知疾苦的意气风发；一个绿衣服的邮差踩着脚踏车停在路边，正对着黑铁藤花的栅栏门儿辨认着信件的投递；巷子里有小孩子在指着山楂球儿哭闹，她的祖母正颤巍巍的掏出包着钱币的手帕……眼前林林总总像是电影的快进一闪而过，在脑海里拼凑出一部黑白定格。

　　我终于跑不动了，停在街边大口大口的喘气，有汗水糊住了眼睛，耳畔杂音跌宕，我抬手擦去眼睛上的汗水，仍旧是看不到那个抱着琵琶的姑娘。

　　如果那喝茶的所言不虚，她是才有了宝宝，我不明白这过去一年发生了什么，或许是嫁了人？我想到惟勤绝望的眼神，但却觉得世道艰难，嫁人也不算是过错，然而她一代名伶在这茶馆里唱曲子谋生，想来在夫家，不甚得意。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当日里没有把惟勤的信，送到灵芝的手里。

　　如果当初……可哪里还有当初？！

　　猛可的有钟声大振，耳畔杂音尽数退散，只余这振聋发聩一般的声音回荡天地。我一个激灵之下才发觉，自己竟然跑到了钟鼓楼下。

　　徐州的钟鼓楼并不高大，不过是一座阁楼样的建筑，建在青砖白灰的方形基座上。但屹立在一片低矮中，倒也有些拔高的意思。我仰视着建筑上硕大的表盘，罗马数字排列如常，在阳光的照射下却有一种诡异的变形，晨钟暮鼓之声，一下一下的锤在人的心上，仿似在叩问良知。

　　我忽然头疼起来，不自觉伸手捂住额，便抚到了额角的疤痕，轻触之下却好似指尖带火，燃了一片的疼，我有些受不住，蹲下来。正自焦灼之际，忽然有女孩子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先生，你没事吧？”

　　我一个激灵站起来，眼前人一字齐的刘海，胸前垂着一条乌油油的辫子，手上抱着用布包好的琵琶，不是灵芝，又是谁？

　　我激动的一把扶住她的胳膊，道：“灵芝老板，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小灵芝似乎辨认了一会儿，才道：“是……三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灵芝眉眼抬了抬，眼睛里似乎有了戒备，道：“我在这里，除了师父没人知道。”忽而垂了眼睫，“是江家要你来撵我走得么？”

　　我心知这其中误会不小，但大街上欲要多问又不好多问，只得宽慰道：“我来找你，只是受了惟勤所托，他这年来都是行动不便的，你当理解。”

　　小灵芝眼中似乎有些关切，我知道她和惟勤两情相悦，断不是分离一年半载就能消弭了的，只好道：“若是不嫌弃，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你饿不饿？这附近可有饭馆？”

　　小灵芝道：“前头三民街上便是我家，三少爷不嫌弃的话，随我来家里吧。”

　　我也确实想看看灵芝近况，便不顾避险，到了三民街，果然是我先前寻过的那一家，只是灵芝并不从正门进，而是钻进了巷子，从侧门进了去。

　　屋子里几乎没什么摆设，四角小方桌，长条宽板凳，灵芝将琵琶放在桌上，也不招呼我，却是径自去了里间，我不好贸然跟进去，只得在外头枯坐。然而心底里有团疑云愈演愈烈，她既是嫁了人，又为什么要住在她师母的娘家房子里呢？

　　里头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隐约可以听得到灵芝宽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婴儿止住了哭泣，我大概猜得到里头情形，脸不自觉红起来，当下便坐不住，便到外头院子里站着。

　　院子里也窄小的很，锅具炉灶都是露天，倒是有个小隔间的，我寻思着她东西少，怎么不把这小隔间做厨房来使？走进去发现里头果然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朱漆剥落的木头架子，隐约看得到多宝格的形态，上头端端正正一个放棋子的盒儿，端的是纤尘拂染。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认出这棋盒子是惟勤的，他们在江府后山上因为刻一个棋盘而结缘，想不到惟勤这家伙竟然会用这棋盒子作为定情的物件儿，我走过去把盒子拿下来，轻飘飘的在手上，里头没有棋子。

　　我放下棋盒，转身出了小隔间，甫一在院子里站定，小灵芝走出来，头发显是比方才凌乱了些，应该是被婴孩拉扯的缘故，她手里拎着一盏茶壶，像我笑道：“三少爷稍等，我去烧一壶水来。”

　　许是天气和暖的缘故，火力也生猛起来，不一时水便煮好了，灵芝洗了茶杯，抱歉道：“家里没什么人来，所以连一点子茶叶也没有备下，委屈三少爷了。”

　　我忙道：“说什么客气话，这样也很好了。”小灵芝淡淡一笑，我看着她斟了两杯茶，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你……还好吗？”

　　小灵芝道：“挺好的。”

　　我又问：“是……男孩女孩？”

　　小灵芝道：“男孩。”

　　我道：“男孩好，男孩子像妈，管保是个漂亮娃娃。额……孩子……他父亲，不在家里？”

　　小灵芝怔了怔，点头道：“对，出去了。”

　　我陪笑道：“你们倒是心宽，孩子还这样小，也敢独自放在家里。”

　　小灵芝笑道：“没事，他很乖。”讲到孩子，她的声音温柔起来，眉梢眼角也平添几分柔情。

　　我想了想，还是要替惟勤解释一下的：“惟勤他当日，不是有意不去见你，是被家里禁了足。他曾经托我带给你一封信，可是后来，被我弄丢了。等我紧赶慢赶得到了你在北京的家，你已经走了。”

　　小灵芝并不惊讶，淡淡点头，道：“师傅与我讲过其中利害，我大概能猜得到。”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本来以为找到人了，万事都好商量。可是千算万算，愣是没有算到灵芝这边有了变数，如今到叫我陷入两难，究竟要不要告诉惟勤，灵芝就在徐州？

　　告诉了，如今一个已经老大嫁作人妇，不过徒增伤心；可不告诉，惟勤那样的性子，只怕这辈子也不得安生。

　　不由得喟叹，灵芝啊灵芝，你怎么就嫁人生子了呢？

　　小灵芝这时轻轻道：“他还好吗？”

　　我道：“我离开北京也已许久，中间并不曾通过书信，因此近况也未得知。”

　　灵芝点头道：“我是多此一问了，他如今圆满的紧。”顿了顿又问，“想是还没有添子嗣，这样的大事，便是他不知会你，三少爷的家里也会知道的。”

　　我听的奇怪：“惟勤一个人，添什么子嗣？”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听了什么小岛的不实消息，误会了惟勤？”

　　灵芝这时有些怔怔的，良久才道：“你是说，他还没有成亲？”不等我回答却是自己喃喃重复，“原来，他还没有成亲。” 一片春心付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