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渐渐远去。
若用俗套的小学生日记开头来记录春游,大抵就是诸如这一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太阳高照之类的字眼,再多也就是加上虚假的一句我们都玩得很开心,但对我来说,对很多人来说,春游是我们在深夜读书,犯困之时看到的那一页,轻巧的沉重,翻不过,过不了,了无心。
其实,高中生活对我来说,很多记忆已经在岁月的游轮中转淡甚至消失,因为我并不喜欢故乡。
关于故乡,我青春年少时所会想到的,都是逃离。
好像离开这里,就能够家庭和睦学业有成,好像不在这里,就不会再被家长老师们用“你还小”这样的理由所束缚,好像逃出这里,外头的世界就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好像除了这里,一切都是自由的味道,处处都是自在的人儿。
一如此时此刻,我跟在班级春游的大部队之后,这样的想法确确实实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大热天来爬山,真是疯了。”
我和徐婷婷走在队伍末尾,她看起来好像很怕热,阳春三月本只是回暖的时候,绝说不上热,但我仍见她不时地擦汗。
我转身,淡笑着给她递了一包纸巾。
她有些惊讶,轻问出声:“方琪,你都不热的吗?”
我神态自然,摇摇头:“不啊,这还没到四月份。”
“不是说胖子都……”
徐婷婷话说一半,猛地停下,神情有些尴尬,她冲我抱歉地苦笑着。
我也没往心里去,我知她没恶意就行,我是有些胖,我心里清楚,时间久了,也能接受被别人用“胖子”这样的称呼叫我。
只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有些不舒服。
即便,我知道她没有恶意。
可,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
假若,我直白地指责你真真切切存在的缺点,也无所谓吗?我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笑笑:“不啊,我这种体质好的例外。”
无论什么时候比起来,我这胖子体质都还不错。
尤其是在小学的时候。
那会儿男生还没开始青春期的疯长,在身高上甚至要输女生一小截,像我这样的大力水手就成了所谓的“班级扛把子”,不过,死党常说我连女汉子都算不上,说我是女汉子都侮辱女汉子,因为我就一地地道道的汉子,和“女”之一字压根扯不上边儿。
死党这话我不认同,我反倒觉得我那时才是个地地道道的女生,不老实,有些调皮,偶尔闯祸,即便一身缺点,却从不害怕在人群中崭露头角,哪像现在啊,站在人群中所能想到的就是消失不见,恨不得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忽视我,哪还有女生的活泼。
我那时唯一与众女生不同的就是战斗力超强,打起架来男生都只能认输。
因为我人凶且疯,成绩又差,脾气还大,一不活泼二缺温柔三乏胸怀,从来都是自己一人坐在教室后排。
不过呢,我不会因此觉得孤零零,许是因为性格孤僻,我反而很喜欢这种感觉,自己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不会觉得自己被打扰。老师们都说我不合群,不过我觉得,每个班都有这么一个像我一样不合群的姑娘,我们不是不合群,我们只是懒得迎合他人。
那天清晨,太阳升起,晨曦满天,就像为了迎接初遇而新升,带着不可摧毁必然再会的力量。
那一年,是一九九九年,我读小学四年级,旧的世纪正要结束,新的世纪正蠢蠢欲动,人们开始换上新潮的衣服,除去保守的旧俗,迎接新的到来。
那一年,承载着两个世纪,却不曾相遇。
临近上课的时候,班主任推门领了个男孩进来,话仍是听惯了的老一套,说这孩子是班里新来的转学生,叫赵路名,家里出了点事所以暂时在这里上课,以后就是我们班里的一员,大家要和他好好相处,不能因为他是新同学就欺负他。
赵路名。
我不经意地抬头瞥了一眼。
那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进了教室后还是班主任替他做的自我介绍,他只轻轻点头,而后便没了下文,闷着头不再说话,自始至终一双手都插在上衣兜里,“生人勿近”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他淡漠的脸上。
只一眼,我就觉得这孩子很有意思,那时我还不懂这所谓的“有意思”源自哪里,后来我仔细琢磨了一下,这大抵就是同性相吸,相似的人,才会互相吸引,因为,我也是这么一个不合群的孩子,一个人不合群久了,就总想拉着另一个同样的人一起走,好像这样就能不那么……不那么……扎眼。
因为我发现,他的眼睛,不是淡漠,而是……毫无生机。
让人绝望。
由于是插班生,班里独剩我身侧一张座位,所以,他很不幸,只能和我同桌。
我对于研究新事物有着谜一样的热情。
虽然这个瘦猴从来不跟我讲话,但这丝毫不影响我观察并研究他,同时在心里将他解剖上千遍。和他做了半个月的同桌,我已全然对他的习惯和小动作了如指掌。
说句心里话,赵路名这个人啊,单调且无聊。
他上课从不听课,典型的身在魂不在,魂在心不在,整日整日的神游不知在想些什么,倘若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就一话不说地傻站着,跟老年痴呆症提前到来似的,无论老师问什么,他都傻愣着,直站到老师让他坐下去他才木木地坐下来。
而后所有坐着的时间,他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抠手指。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把身子窝成一团,缩在角落里,对着墙角抠手指,背影单薄且颓废,眼神死气沉沉像个老年人,终日不说一句话,和他一起坐了几天后,我就觉得没意思了。
嘁,这生活状态,活脱脱一个小老头。
没意思没意思,太没意思。
不过当我把后来发生的事全盘告诉死党后,死党却说他很幸运,能和我同桌。
我对此嗤之以鼻,这不废话吗,和我做同桌的,那都是幸运,不管是谁。
哼!
人大都有欺软怕硬欺生忍熟的特性,尤其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尤其当将这群人圈在同一个屋子内,尤其是大家发现赵路名是个极其不合群的男生,这种时候,蔫不拉几不爱说话的赵路名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后排男生欺负的对象。
他们尝试过找他叠飞机耍弹弓玩玻璃球,但他都没什么回应,双眼毫无焦距,把头一偏,未有只言片语。
麻烦就接踵而来。
我这人,优点没有,缺点一大堆,而且特别地护短,虽说我和赵小朋友几乎没说过话,但怎么着也是我同桌啊,我当时在老师的惙串下看了带拼音的四大名著,那几天正在看《水浒传》,义薄云天,江湖义气,我怎能看着一个年仅十岁的小盆友受欺负?
当然,还有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原因是,我看当中的某几个男生不顺眼很久了,想找个理由干一架,瘦猴的出现恰好给了我这个机会。
我小手一拍,岂不两全其美哉!
我喜欢坐最后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教室后有很大的空间,每每上课我会和后面一排学生被罚站,每每下课我会和他们没完没了地疯,那片空间往往尘土飞扬,粉笔灰在我们鼻孔里飞入又飞出,但我觉得潇洒自在。
整个小学时代,我的口头禅都只有一句话:“Are you 不服?See you 不爽?Let’s 单挑,Go to 操场!”
操场许不是必要的,但单挑是毋庸置疑。
方琪VS战五渣。
我自然是不怕的,小学时候,我还对男性的力量一无所知,仗着自己长得高吃的胖,终日痴傻着幻想我能够带上我这自封的雅典娜女王,能够带上我的星矢,同大魔王决一死战。
结果很令我满意,战五渣惨败。
当我骑在战五渣身上,喘着粗气,拳头紧握,示威似的问他:“服不服?”,而某战五渣一连串求饶的时候,我不知为何,突然脑袋进水,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我的呆逼同桌赵路名。
炫耀与求夸奖的意思显而易见。
看见没?老子救了你!
可能是因为我在替他出头,难得的,呆逼恰好也在看我,直勾勾的,悄无声息的,木讷且呆板。
于是我痞子似的抹了把鼻子,弄上一鼻子灰,故意抬高下巴,食指不经意却精准地指着他,吊儿郎当,挑衅地问他:“喂,那边的,你,服不服?”
瘦猴仍是一脸傻样,也不开口,就那么看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瞳孔颜色极淡,但被埋匿许久的琥珀,因被埋匿,所以眼底的悲凉难以掩饰,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教室的天花板,又看看我,又看看天花板,半晌后,他缓缓地,却又坚定地,冲着我,摇了摇头。
我……
只一动作,我觉得自己的女王权威受到了挑战和轻蔑,还未待我收服他,我眼里的怒火就骤然变成了同情。
为何?
你不能责怪一个女生脑洞大喜欢胡思乱想,你只能夸赞她想象力丰富善于联想。
我想到,他刚刚分明可以说不服二字,为什么却只是摇头呢?
我又想到,这货自转到我们班以来就没说过一句话,该不会是……?
我还想到,每每班里男生女生来找赵路名玩,赵路名都是摇头,连个“不”字都不会说。
我甚至想到,他来的那天班主任说他是出了点事情才转学过来,班主任眼里有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同情意味。
难道说,难道说……我的瘦猴同桌赵路名,他是个哑巴?!
我!的!天!
我要保护他!
所以说上帝是公平的,给你打开无敌的美貌之门,就会顺手帮你关上美妙的声音之窗……
大到无极限的脑洞令我越想就越觉得他可怜,登时也不觉得他刚才胆儿大了,心里默默想着还好姐体质好,力量大,以后姐罩着你。
赵路名大概是被我无比难以理解的复杂眼神给吓到了,他与我对视数秒,慌忙把头转过去。
然后,还是不跟我说话。
天知道当时幼小的我,心中充满了多少对他的同情,于是某一天,我再也忍不住,彻底释放了内心对他的同情,顾不上时间场合地点在场人物,脖子转了九十度,按住赵路名的肩膀,无比中二病地喊道:“放心吧,赵猴子,以后姐罩你!”
声音十分之洪亮。
言罢讲台响起一阵怒吼,毫不犹豫的,无奈的,愤怒的:“方琪你给我滚出去!现在在上课!”
嗯,老师的声音也很洪亮。
我:“……”
赵猴子:“……” 最萌颜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