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黄花看发处,为嘱西风,暂把香笼住。待酿满枝清艳露,和风吹上无情墓。
回首羊城三月暮,血肉纷飞,气直吞狂虏。事败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长无语。
………………
“你们不晓得呀,原来说好是十路突击,结果有人做了鼠子,中途退缩了,到最后只有四路人马。有两路是攻击总督衙门和督练公所的,结果又有人告密啊,总督衙门和督练公所有重兵把守呢,义士们是用血肉之躯顶着利炮长枪,这一战呀,门外长街,那是血流成河,到处都是革命者的尸体,衙门也是下了狠手,百多颗人头如今就挂在城门口呢,那叫一个惨呀……”
南街的一个老学究手里端着一只开片冰裂天青茶杯,这会儿就站在老王头的茶档前说的口沫横飞。
“不能这么狠吧,这报纸上都没说?”茶档上闲聊客人啧啧嘴,心里有些发毛,也有些不信。
“呵,报社的消息哪里有电报厅的电报来的快,我侄儿就在电报厅里当电报员,他知道的就是第一手的消息。”南街的老学究啧着嘴。
“现在,那边还在大肆搜捕同党呢,听说还下了海捕文书,要捉拿孙先生和黄先生……”
一时间整个茶档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底都窜起一丝凉意。
“难怪我们一早去火车站那边查询车次的时候碰到许多军警。”说话的是虞世衡和戴家四姨妈。
虞二姑娘的婚礼已经结束,他们也要回宁波了,尤其是戴家四姨妈,家里的儿子还等着她回去置办彩礼,所以两人一大早去查询车次,看看去宁波的火车是哪一天,什么时候。
“咱们上海这点盘查才算个什么,也不过是意思意思,广州那边的盘查才叫严,听说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这回,黄先生他们只怕也是悬了,说不得还要连累一大片呢……”老学究摇头晃脑的说。
“啧……”众人啧了一声,再未接话,实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到底话题太敏感,而那鲜血又太壮烈,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倾诉。
虞景明从圆门洞那边过来,听到茶档的闲话时,便觉身上发寒,虽已是暮春,但似乎又迎来了倒春寒,天也开始阴的厉害,她搓了搓手,又轻轻跺了跺脚,这样好似能暖和一点。
她突然想起上回,翁冒跟长青的对话,黎明前的黑暗已经降临,那黎明还会远吗?
“景明回来了呀?”虞世衡和戴家四姨妈看到虞景明过来,倒是先一步跟虞景明打起了招呼。
“世衡叔,四姨妈早呀。”虞景明点点头回道。
“景明一夜没睡吧?”虞世衡笑笑,昨晚上,永福门上下大约都是一宿没睡。
“嗯,这就回屋里休息一下。”虞景明点点头,又冲着虞世衡和戴姨妈道:“怎的就要走啦,不多玩两天吗?买票的事体跟翁冒说一声,让他安排好了呀。”
回去的车票肯定是要虞记这边出的。
“可待不得了,家里事成堆。”戴姨妈笑笑,一边虞世衡也说:“票的事体是翁冒已经跟车站打过招呼了,我们只不过是去订个时间。”
“哦,那好的。”虞景明笑笑,正要进推门进屋,戴家四姨妈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荣大奶奶来了……”
虞景明抬头看看天,天光大亮,正是早晨吃早茶的时间。
虞景明不由的顿住了脚步,昨天是成亲礼,今天是过门的第一天,又是吃早茶的时间,荣家想必有许多的礼节往来,荣大奶奶应该很忙的吧?这时候跑来不太对吧?
想着,虞景明挑眉看了看戴家四姨妈,戴四姨妈呶呶嘴:“听说昨晚荣家那边,荣伟堂那个相好过去了。”戴姨妈说完,便不再多话,这虞家二房,看着表面光鲜,有些事却不好说,正是因为不好说话,所以她干脆跟戴世衡跑茶档这边来聊闲,总好过在屋子里尴尬。
虞景明眯了眯眼,微微点了点头,一手推开门进屋。
昨晚永福门这边不平静,荣家那边想来也是不平静。
晨光在天井里透着亮,显得堂前的阴影更加的幽深。
大红喜字的红灯笼由屋檐处垂下,有风,灯笼的穗子在风中微微晃当,晃当的光影后面,两张高背椅,中间的茶几两杯茶已经没有丝毫热气了。
荣大奶奶正坐在靠天井边的那张高背椅上,绛紫色的大珠衣裙,外搭藏青芙蓉花枝叶的褙子,晨光有些高了,一抹斜斜的光亮正好落在荣大奶奶身侧,那晨光倒衬荣大奶奶一脸光鲜,正应得一句话,人缝喜事精神爽。
隔着茶几,光影叫屋檐和红灯笼挡住了,那光线就更一份幽暗,衬得虞二奶奶的脸色是如锅底一样的黑。
堂前靠后厨房的走廊上,虞宝珠拢着手在袖子里,翘着嘴角依在墙边看戏。
“二奶奶呀,我也是没法子,玫瑰的事体整个上海都晓得……”说到这里,荣大奶奶语气便透着怨,这都是虞景明弄出来的,顿了一下,荣大奶奶继续道:“总之,这事咱家总要给她一个交待的,再说了,若是不闻不问,任由她当个外室住外面的小公馆,这儿子大了,也是不由娘的,到那时反倒是屈了淑华,既然是大家都晓得的事体,咱们也不能掩耳盗铃,到不如把名份落实了,她一个姨娘,万事还不得由淑华说了算呀,这样,以后她若是不晓得分寸,便是淑华也是能教训她的……”
荣大奶奶一脸为难的诉着苦处。
二奶奶听到她的话,搁在茶几上的左手重重的放下茶杯盖子,发出锵的一声,吓的一边荣大奶奶肩膀抖了一下,虞二奶奶这会儿才咧咧嘴,有些嘲讽的说:“呵,那这事我还得感谢你们是吧?感谢你们为淑华着想了?”虞二奶奶说着,心里的气一时自然消不了,只是一来淑华已嫁,使不得投鼠忌器,更何况,她还打的小算盘,今后要依靠荣家跟虞景明争的,如此也就不能真正的撕破脸面,于是又冷声的说:“可就算这样,你们也用不着成亲当晚就把姨娘领进门吧,这是人做的事吗?”
荣大奶奶一拍大腿,又叫起屈来:“哎哟,这事是真谁也没有料到了,这边才刚拜完堂入洞房,那边玫瑰就请了人抬着轿子把她自己抬到了荣家的侧门,当时贺客还没完全散呢,我们也不好真叫人乱棍把她打走,有些事体我也不瞒你,伟堂一些生意上的应酬还得靠她去抛头露面,好在淑华实在贤良,是她点头同意让玫瑰进门的,我记着淑华的好呢。我们也是正经人家,再怎么也不可能真让个姨娘同主母同一天进门的,所以,玫瑰是过了子时才进的门。”
荣大奶奶叫着屈,同时又把虞二姑娘抬了出来,二姑娘同意了的,虞二奶奶还有什么话说。
只是荣家那种情况,除非二姑娘象上次虞景明那样做的绝,要不然也只有认的份。
荣大奶奶这边说完,又拍着胸脯保证:“亲家母,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淑华的,我今儿个一早撇下所有的事情过来解释,也是给亲家母一个交待。”
“但愿你们说话算话。”虞二奶奶话音有些意兴阑珊,其实在定下这门亲事,这样的结果她心里也有数,只是再怎么也没想到,荣家居然让玫瑰同一天进门,虽说过了子夜,但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这实是让她脸面有些过不去。
好在,荣大奶奶一早过来解释,也算是给了虞家二房这边一点台阶。
“亲家母,我家淑华可托付你了啊,若是亏待,我可是不依的。”虞二奶奶最后也只有这么说。
“晓得,晓得,你放心。”荣大奶奶一再保证,然后几次探着头去看堂前的西洋挂钟。
“好了,你解释也解释过了,你家里还有许多客人的,你回去照应吧。”荣大奶奶那样子,虞二奶奶哪里能不清楚,没好气的摆摆手。
荣大奶奶长舒一口气,她家里一堆人,还不晓得闹成什么样了,只是玫瑰那事,她要不亲自来解释,真要闹的不好看也是不行的。
“那好,我回去了,明天回门的日子,让伟堂给你磕头认错。”荣大奶奶说着,便起身告辞,虞二奶奶也起身相送,正好同刚进门的虞景明擦肩而过。
“荣太太,话说的再好听也无用,不对就是不对的,只不过是我二妹好说话罢了。”虞景明冲着荣太太淡淡的道,她是虞记当家大姐,有些东西必须要点明的。
“景明说的是。”荣大奶奶叫虞景明的话说的气结,可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也没法子辩解,不过去年虞景明做的那事她肚子里还憋着一股子气呢,这会儿也借着虞景明的话,话里有话的说:“是呀,淑华是个好的,所以进我荣家门的是淑华。”
“那是,我是没这福气。”虞景明笑笑。又冲着虞二奶奶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自顾自的进了堂前。想想去年那会儿,若不是自己执意要退婚,那么今日二姑娘的所面对的便是当日她要面对的。
若是没有玫瑰这事体,虞景明这会儿说自己没这福气也就只当是一句自嘲,可有了玫瑰进荣家的事体,虞景明说自己没这福气这话倒象是讽刺了。
“你家这位大小姐越发了得了。”荣大奶奶脸色不好的跟虞二奶奶说。
“当家大小姐嘛……”虞二奶奶谈谈的应和了句。一时间,倒也让人分辩不出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虞二奶奶心里也是有计较,荣家那样的背景,又有玫瑰如今这事体,她便是再恨虞景明,但二姑娘跟虞景明这个大姐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以后二姑娘的事体使不得还要景明这个做大姐的撑腰,这个时候她自然不会拆台,因此那莫名的话意,倒让荣大奶奶有些捉摸不透。
荣大奶奶讪讪的一笑,告辞出了永福门。 永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