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声一直不断,却是干打雷不下雨。
虞景明是顶着这一片雷声赶到王家,到得王家天已经黑了,影影绰绰的灯光在风雷之中显得明灭不定。
“大奶奶和伯父怎么样?”荃妈将虞景明迎进家里,虞景明压低声音问,灯光下,荃妈的两眼已经红肿了。
“老爷在书房待客,事情一发,老爷就联系了自治公所的李总董,以及商会的李大公子他们,李总董已经来了,商会的李公子之前去了南京,现在正兼程的往回赶,怕是要到天亮才到……”荃妈说着,又愤愤的道:“景明,你说这什么世道,衙门的大人们也太过份了,二公子死了不说,衙门还说二公子私通革命党,若不是各大学校纷纷起来响应,只怕连老爷都要被衙门的大人请去喝茶了,这真是没天理了。”
虞景明紧紧的抿着唇,她也不是很懂,但二哥说过,这个时代,中华民族在崛起的道路是要用血铺就的,二哥做了他想做的事情,而未来的道路还要千千万万人前仆后继。
虞景明想,这回二哥的死大约也指引王大伯走上了一条他一直犹豫不决的路。这点从王大伯在接到二哥出事,除了通知李总董外,就只通知李泽时便可以看出。
不管是流弹还是什么,王家二哥总是死在朝廷军警枪下的,这事儿总要找朝廷讨个说法,所以王大伯一接到二哥出事的消息,第一个就联系了李总董,是要通过李总董传递,表明王家的态度。
李公子那边,他做什么的王家大伯这边是心里有数的,这个时候紧急联系,想来就是有了决择。
惊雷起龙蛇。
虞景明想着,荃妈红着眼眶继续道:……大奶奶哭晕了几回,请了大夫喝了一碗安神汤,这会儿才躺下了。”
“那二嫂嫂呢?”虞景明又问。
“事发之后,二少奶奶一起痴痴的坐在二少爷的书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动,任谁劝都无用,纤纤小姐和汪少奶奶一直在陪着,如今家里一应事物,全是大少爷,大少奶奶和三少爷在周全。”荃妈说着。
“好。我先去看看二哥……”虞景明说这话时,声音哑的发沙,眼睛也酸涩的睁不开似的。
三鞠躬,上香,那香烟在上空袅绕,虞景明吸了一下鼻子,她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到寒冷,世道真是乱了!
虞景明走进二哥的书房。冯绍英看到虞景明进来,先是嘴角咧了咧,然后那眼泪就没知觉的滑落……
任何言语的劝慰作用都不大,只需要相陪,虞景明陪着二嫂嫂直坐到深夜。
外面万家灯火,不晓又有几多离散?
“那我就告辞了。”天晚了,汪莹莹告辞,却有些担心的看着冯绍英,两人自读书时就一直是最好的朋友,见冯绍英这样,汪莹莹也是不放心。
“没事,我能撑过去的。”冯绍英挥挥手。
“放心,这里有我。”虞景明道,起身送汪莹莹出门。
“我当时正约你二嫂嫂在一家咖啡店里喝咖啡呢,谈到我公公打算把荣兴一些不计名股票转让时,就接到了你二哥出事的消息,你二嫂嫂当时就瘫,谁能想到这好好儿的,就突然出现这种事情呢……这大约就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吧。”虞景明送边汪莹莹一路往外走,边听汪莹莹说当初的事情。
虞景明听得出汪莹莹说这些话时特别有感触,大约也是跟董家最近的境遇有关。
“怎么,董先生要卖荣兴股份。”虞景明听着话里,便有些好奇的问。
“嗯,是一些不记名的股份,原先也是准备给一些背后关系的……”汪莹莹叹气,这回她公公也是孤注一掷了。
“那原先我二嫂嫂怎么说?”虞景明问道。
“你二嫂嫂说帮我问问。”汪莹莹道。
“哦……”虞景明想了一下道:“那这样,我拿一部份吧。”虞景明说。
“好的呀。”汪莹莹高兴的点头,王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这种事她以后自也不好再麻烦绍英了,虞景明能接下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虞景明做这个决定也是兴之所至,做了决定之后却又觉得是神来之笔。
不记名股票大多数时候也就分分红,但一但数额积累到一定程度,对公司却是有监督权的,二妹既然把虞园交给了她,再加上玫瑰手里也是有荣兴股份,如此,她拿住一些荣兴的股份也算是一个备用。
送完汪莹莹,虞景明回到屋里,二嫂嫂精神实在是倦了,这会儿正歪在床上半梦半醒
虞景明小心的给她掖了掖被子,一边冯纤纤已经缩在她脚头睡着了。“叮呤呤……”一阵电话的铃声在静夜里尤其刺耳,但很快就停了。
“喂,找哪一个?哦,找老爷啊,在的,还有李总董?也在的……”外面是荃妈接的电话,电话竟是找李总董的。
这大半夜里,王家又是发生这样的事情,而这时候还打电话到王家找王伯父,还找李总董?虞景明脑海里不由的闪过一丝念头,只怕是不晓得哪里又出事了。
外面脚步声渐远,然后又一阵脚步声响起。
“什么?德三死了……南汇发生了暴动……”门外,接电话的人惊叫出声,是个陌生的声音,大约就是李总董。
李总董的话让虞景明几乎惊跳起来,不过也就瞬间,她又放松了,讶然之余,倒也没有太奇怪,南汇之局本在她的预料之中,如今是终于暴发了。
南汇的乱局就在这个惊雷之夜揭开了……
……
法租界的小公馆
玫瑰是下半夜里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茉莉打着哈欠去开门,没一会儿,荣伟堂就推门进来,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件,头发也湿漉漉贴在额头上。
“呀,大少爷,这雨夜过来怎么不晓得打把伞,这一身都湿透了。”茉莉连忙去给荣伟堂拿毛巾擦了头发,又拿了干爽的衣服给荣伟堂换了,还忙着转身去冲茶……
只显然荣伟堂根本没有这些心思,直往玫瑰的房里冲,连带着撞翻了端在茉莉手城的茶。
“哟,准新郎官来啦,稀客呀,不是说这段时间不往来的吗?如今,这大半夜的跑来是个什么意思?”玫瑰披了厚厚的睡衣坐了起来,看着荣伟堂一脸嘲讽。
“我没心思听你冷嘲热讽,告诉你,南汇出事了。”荣伟堂的心这会儿跟热锅里的蚂蚁似的,没好气的冲着玫瑰道。
“南汇不出事才怪了呢,这有什么稀奇的,意料之中啊,德三这会儿头大了,你也算出口气了。”玫瑰伸着手,欣赏自己的指甲,就在今天下午,上海道和上海县自治公所公布了各乡自治公所的筹建地点,南汇乡自治公所还是在原来的桥头位置,如此,这段时间一直跟南汇西头死磕的投机者自然是血本无归,德三这会儿该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了。
“德三死了,上吊的,这回不仅仅是投机者闹事,还引起了乡民暴动……这些人到处打砸抢烧,荣兴的人都被赶出了南汇了。”荣伟堂脸跟黑锅似的道,现在南汇已经完全失控了。
“什么?那咱们桥头买下的那一片房产呢?”玫瑰这时哪里还坐得住,整个人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荣伟堂的胳膊一脸紧张的问。
“烧了,全烧了……”荣伟堂面皮直抽的说,这会真正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
玫瑰瞪着眼,一把揪着荣伟堂的领子,两眼瞪着,咬牙切齿的问:“怎么会这样?”那神情就象一个输光了家产的赌徒。
她和荣伟堂的布局,南汇西头是个烟雾弹,这个烟雾弹由上海道那个师爷传到德三的耳里,德三自然不会有任何怀疑,再加上她前期抛砖引玉,引得虞家二房的投资,如此,德三对于新地址就建在南汇西头自然是深信不疑。
此后,德三凭着前期的运作,拉拢了好些人,这些人自然以为得到了内幕消息,将原先在南汇桥头一带并购的土地和房屋出售后,买进或者直接侵占了南汇西头的地产和房产,而德三等人出售的桥头屋产就被玫瑰神不知鬼不觉的购买了下来。
按玫瑰的预计,等到南汇乡自治公所仍按原计划地址筹建的消息一出,西头的地价会迅速贬值,而她手里握着的桥头屋产则会继续升值,到那时,跟着德三的那一批人只怕恨不得吃了德三,而德三却只能哑巴吃黄连,他的消息来路本来就不正当,再加上包括上海道,自治公所,以及荣兴这边都一直在呼吁大家理性,如此,最后的一切后果就由德三承担。
而事实也如他们所设计的这样,南汇的那些乡坤吃了这么大的亏,如何能饶得过德三,德三也晓得他的处境,一时没抗过,上吊了。
整个过程到这里,都是玫瑰和荣伟常布局,一路走来也是按部就班,如果之下还按两人的预计发展,那么玫瑰狠赚了一笔,荣兴也顺利筹建自治公所,一切各得其所。
可谁曾料,最后却失控了,从来没入得他们眼里的南汇乡民突然暴发了,这一场暴动将他们几个月的谋划,一大笔资金全烧掉了。
“虞景明果然其精如鬼,早晓得如此,长青撤资的时候,我们也撤好了……”荣伟堂脸皮一阵抽,这回损失他都有些抗不住了。
玫瑰也咬着嘴唇,她想把虞二姑娘坑在沟里,没想到最后没坑着虞二姑娘,倒是她自己玩火,反烧了自己……这一把,她又输给了虞景明。
“不对,咱们还有机会,那李泽时不是一直在鼓动沈先生李先生他们筹建上海商团联盟吗?这回这样的大事,正是他商团联盟立旗之时,我们占着地利呀,如果我们商团先李泽时一步平息事态,到时便可以跟李泽时谈判,加入商团联盟,至少也能谋一个大队长的职位吧……”玫瑰咬着嘴唇道。
玫瑰这么一说,荣伟堂眼睛一亮。
“我这就去。”荣伟堂转身就出了小公馆。
夜,惊雷震震,大雨滂沱,新年伊始,一边学生游行,一边南汇乡民暴动,今年绝对是一个动荡之年。
…… 永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