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裁缝铺子出来,跟二嫂嫂道别,各自回家。
虞景明和红梅回到永福门时,正是夕阳开始西斜,虞景明抬头,就看到夕阳的余辉在永福门长长的屋檐上拉出一抹艳红的余光。
老王头的茶档上三三两两的聚了好几团,翠婶儿拧着滚开的茶壶给人添水,时不时抄着客人付的铜钱塞口袋里,那手脚利落煞了。
“哟,怎么这么热闹?”老潢手里托着鸟笼从巷口悠悠哉哉的踱着步,如今鸟笼里不是平常的绣眼鸟了,换了只腊嘴鹊,卞家老三腋下夹着书包,跟着尾巴似的跟在后头,手里拿着瓜子儿朝着鸟笼里抛,鸟笼里的腊嘴雀着实了得,嘴巴一伸就接住了瓜子,嗑卡一下,瓜子壳就吐了出来。
“老潢这雀儿不错……”一边有人打趣道。
“哈……”立时若的哄堂大笑。
“老潢的雀儿怕是不行了。”翠婶在人群里啐了一口。
“你怎嘀晓得,要不试试。”老潢馋着脸,一边老王头甩了脸:“一边去,这儿没位了。”
“哟,老哥儿,开个玩笑呗。”老潢咧着嘴,四下里瞅瞅,找了位坐下:“来杯茶。”
“钱呢?”翠婶毫不客气。
“记账,卞哥儿会付的。”老潢理所当然的道。
“呵,卞先生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翠婶没好气,却给老潢满满的倒了一杯茶水,这老邦子虽不讨喜,但想想这位也是贝子爷呢,当年多风光,如今混成这样,嘻笑怒骂的,也让人心酸。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卞维文手里提着一只热水瓶从圆门洞过来。
“王伯,水开没?”卞维文将几枚铜钱递给翠婶,自然包括了老潢的茶钱。老潢眯着眼笑,露出黄牙,一脸自得。
“还要再等下,卞先生坐会儿。”老王头添着柴火说。
卞维文便卷着袖子站在一侧,闲闲的看着永福门的余辉。
“这世道呀,老天爷也不劈个雷下来,砸死那些个杀千刀的。”茶档隔壁的麻婶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坎上,没吃上一口,却先骂了起来。
“麻婶,你这骂哪一个哦?”有人好奇的问。
“还哪一个?四海那几个杀千刀的兄弟,四海这尸骨未寒呢,几个兄弟倒是打起他抚恤金的主意。”麻婶愤愤的道。
“四海的抚恤金不是应该交给他媳妇儿吗?”有人问。
“嘿,那几个杀千刀的,说三妹才刚过门不多久,膝下也没个孩子,指不定转眼就改嫁,他们不能让自家兄弟的卖命钱好了野男人。”麻婶说着,又呗了一声:“呗,还不就是眼红那一笔怃恤金,也不想想,人家三妹才过门没多久就守寡,一个小寡妇的,这以后日子可多难哪。”
三妹是麻婶远房外甥女儿,当初还是她保的媒让三妹嫁给四海,如今也只有她替三妹叫屈。
“哎哟,这利字头上一把刀哟。”众人叹气,只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如今三妹变成了小寡妇,轻易沾不得。
“卞先生,您是举人出身,有学识有见识,这要搁以前,指不定还得请你主持公道,你给出出主意,这事儿到底怎么了?”麻婶这会儿冲着卞维文道。
“哟哟哟,这会儿记起维文是举人,平常你们背后都笑话他落毛凤凰不如鸡,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世道谁还管得了谁啊。”一边老潢咧着嘴不乐意的打着岔。却是一提鸟笼站了起来:“维文,回去了,这茶喝的没味儿。”
水开了,老王头接过卞维文的水瓶给灌起水来。
卞维文拢着袖子眯着眼说:“这事儿啊,还得四海家长辈做主。”
“哟,四海家爹娘早过世了,哪里还有长辈哟,真算起来也就二号门的钱六了,可当年,钱四海他爹闹的那一出,钱六算被扫地出门,可是伤透了钱六的心,只怕如今才懒的管四海这事情呢,再说了,就象钱六叔出面,只怕四海那几个兄弟也不会听。”麻婶犯着愁。
当年钱四海爷爷奶奶在世时,连生五个儿女,都没有一个能带活,最后感觉有些没指望了,便从族里领养了一个男孩,就是钱六,可没想钱六才领来没多久,钱老太又有了身子,然后生下了钱四海他爹——钱安。
这钱安也一改之前夭折的兄姐的病弱身体,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钱老头觉得这是钱六儿带来的福气,对钱六倒是一直好的很,但钱老太这般艰难才生下钱安,自不免宠过头了些,等到钱老头过世,钱安便窜着他娘亲找了个借口就把钱六分家分了出去,只钱家在菜市街上的那几间大房竟是没钱六一点份儿,大雨的天气,钱六带着才刚生下长女的钱六嫂在街上奔波了两天,才找到永福门这边,租下了永福门二号门,此后钱六便在永福门这边安家,除了钱老太过世时回过钱家,此后跟钱家便再没什么往来。
倒是那钱安,虽说平安长大,但到底是钱老太亏了身子之后才出生的,低子差了一点,后来得了一场风寒,四十岁那边就故去了,临终前请了钱六过去,具体说什么外人不晓得,倒是此后,钱六跟钱家倒是有些往来,只是两家情份早淡了,钱四海的那几个兄弟未必会把钱六这个大伯放在眼里。
“六叔外冷内热,未必不会出面,再说了,就算四海那几个兄弟要分,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让他那几个兄弟的媳妇儿都立下字据,以后哪个兄弟出事了,那家里的钱也是要拿出来平分的,那才是大头。”卞维文说着,接过王老头递过来的热水瓶。叫过卞维新,同老潢一起走。
那麻婶一听卞维文这话,倒不由眼睛一亮,可不是嘛,你们大家要分四海的,那谁能保证自己不出个什么事呢,这样的字据各家媳妇哪里肯立,如此只要六叔出面,倒不是不能谈了。
“倒底是读书人哪……”众人都回过味来。
这边老潢缀在卞家兄弟身后却在骂骂咧咧:“不该管这事儿的。”
卞维文说:“别人不问,我自不说,别人问了,我不说就有些过不去,四海跟维武是好兄弟哩。”
“嘿,我还不知道你,就是烂好心,那夜老许头找你做什么?熬了夜把永福门住户各家的底儿都掏出来了吧?还有今儿个你让维武送去虞家的那册子,是有关虞记的吧,我可告诉你,四海媳妇这事儿是小事,无所谓,虞记的事情那牵扯大了,你能躲就躲,那家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老潢嘀咕的唠叨。
“晓得了……”
虞景明的马车同三人擦肩而过,风过,虞景明将这些话正好听在耳里。微一失神,不由的就想起那账册那一个个端秀的蝇头小楷,当时还以为了许家大哥记录的,原来却是出自这位之手。
另外,卞家老二已经把她要的东西送虞宅了?想着虞景明不由撩起车帘看向正转进圆门三人,这时候送来,正是瞌睡了得枕头。
马车在虞宅门口停下,虞景明带着红梅进了虞宅,就看到长青在天井里打理着家里的马车。
三姑娘显然刚从学校回来,拿着书正朝屋里走,二姑娘端着一只碗边吹边走。
“二姐,爹今天没出去啊,居然让长青去接我下学。”虞淑丽问道。
“爹病了。”虞淑华回过头,正好看到一脚跨进门的虞景明,不由的便心虚的低垂了头,端着药碗匆匆朝正屋去,有些东西她心知肚明,但那一边是自己的父亲,她什么话都说不得。
二叔病了?虞景明先是一愣,随后却是摇头失笑,是该病了,只怕这一病,虞记的工人坐不住了。
二奶奶忙进忙出的直接拿虞景明当空气。
虞景明也未多问,直接上楼。
楼上的小厅,翁姑奶奶已经摆好了饭菜,虞景用过后,翁姑奶奶便递上一本册子:“卞家老二今天给我的。”
同样是端秀的蝇头小楷,里面记录不但有虞记的缴税记录,还有各码头的出货量,正好一一对照,难怪说江海关的人都要请卞先生,卞先生这手查账的本事实是了得。
虞景明走到窗边,这天天气尤其的闷,那风都是热呼呼的。
窗对面的茶档,档头挂起一盏马灯,映得整个长街昏昏暗暗,影影绰绰。
几个闲汉坐在茶档边上聊天,王老头和翠婶正慢条斯理的收拾着。
“荣家玩蛋了,这真叫一时河东,一时河西,前几天还风风光光的要办喜事儿呢,转眼就吹灯拔蜡……”麻河口瓮声瓮气的说,他是麻婶的男人,老家河口人,逃荒逃到上海,在上海落地生根了。这会儿他就坐在自家门口,敞着身上的短褂,手里的八蕉扇扇的呼呼生风,却并点也没感到凉快,这天闷的很,是要下大雨了吧?
“可不嘛,今天荣记的门都快挤破了,差点踩死人,最后还是自治公所派人差人维持秩序,如今儿已贴出告示,要清算荣家的资产……”接话的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壮汉,大块头,头上一根辫子盘在脑门上,额上密布着油乎乎的汗珠子。
汉子就是赵明,桂花嫂男人,也是虞记的脚力头。
“赵明,虞记欠的工资发啦?”麻河口问。
“没呢。”赵明闷声道。
“你们集的这资是做什么投资啊?”麻河口又问。
“虞二爷没说,不过我听戴掌柜的说过,好象也是投资股票。”赵明回道。
“哎哟,好几个月的工资,上百号人呢,还是得追追。”一边翠婶道,又压低声音:“我听说二爷病了……”
“有你什么事儿。”老王头瞪了眼自家婆娘。
这时雨点儿吧嗒吧嗒的下来了。
长街的人陆陆继继的进了家门。
人心乱了。 永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