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就连淮扬菜的厨子都坐不住了，养好伤刚回来的方富贵望了望季小桃那边，咬了咬牙，走到夏三元跟前，鞠了一躬，他现在至少瘦了二三十斤，一下就弯下了腰，“师傅，我这个月在家养伤，现在二厨的位子也被师弟顶了，一家子都指望着我——”

　　“去吧，看着就心烦。”夏三元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徒弟一家人要吃饭，他也无能为力。

　　夏三元原来有个打算，离开盛公馆，利用在盛公馆闯出的名头，出去开个淮扬菜酒楼，可是侄少爷盛长乐说，日本人占领东三省，还贪心不足，垂涎华北，垂涎整个华夏。

　　华夏之大，哪儿能容得下他这位淮扬菜大师开酒楼啊？

　　季小桃虽然是个女子，但今天敢跟日本鬼子对着干，这一点，他夏三元也做不到，四川人，带种。

　　但日本人在租界嚣张跋扈，开设妓院，走私贩毒，无恶不作，更是收拢了袁文会为首的一帮津门青帮泼皮，万一对季小桃报复

　　夏三元心里琢磨，要不要提醒她？

　　天津日租界，海河码头。

　　码头上堆满了日本大洋行整船整船倒来的走私货物，大部分都是税率大的，人造丝、布匹、白糖、火柴、卷烟、煤油、颜料、西药、车胎等等，品种繁多。

　　码头上还有三三两两的青帮泼皮站街，穿一身黑，整天没事儿干，就晓得晃着膀子打斗。

　　一艘从日本过来的客轮停靠在海河码头，除了走私货物，也有不少留洋归来的中国人。

　　有个身着西服上唇蓄着胡子的中年人提着一个藤条箱过来，招呼远处脚行的苦力：“来，帮我提一下行李。”

　　一个年轻的黑衣泼皮注意力一下被中年人吸引，晃着膀子走了过去，提起藤条箱，笑着道：“两块大洋？”

　　“什么，我这行李也不重，就一个箱子。”西服中年人讨价还价道，两个大洋，简直飞起来抢人。

　　年轻的黑衣泼皮笑容一收，面无表情道：“两块大洋。”

　　“我这也没多远，就旭街的旅社，便宜点不行啊？”西服中年人打量着年轻黑衣泼皮壮实的身板儿，心里有点打鼓，

　　“两块大洋！”年轻的黑衣泼皮语气重了些，透出一丝不耐烦。

　　西服中年人见跟黑衣泼皮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怒火一下就蹿上来了：“太贵了，你不要搬了，我另外找人。”

　　“两块大洋，别老褶裂起来没完没了啊，皮痒痒了就说话？”年轻的黑衣泼皮放下藤条箱子，晃动着脖子，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西服中年人暗叫倒霉，忍痛摸出两块大洋给了年轻的黑衣泼皮。

　　年轻的黑衣泼皮刚收了大洋，远处就有个黑衣泼皮吆喝：“恩贵，嘛你呢，有好事招呼你啊，袁爷在码头脚行抽死签儿，赶紧麻溜地。”

　　年轻的黑衣泼皮一听，跟抽了福寿膏一样亢奋，脸上几粒麻子颗颗发亮，转身就走，被西服中年人一把拉住，“我给你大洋，你不帮我搬行李，跑什么跑？”

　　“你起来，你家王爷压根儿不会给你提行李，别跟我这儿自微，多腻歪人！一边儿待着去！”年轻黑衣泼皮一脚就朝西服中年人踹去，直接把西服中年人踹飞了起来，落在地上爬不起来，不要脸就不说了，还是个心狠手辣的练家子。

　　王恩贵跟招呼他的泼皮马龙一块赶到海河码头脚行，只见里面黑压压的一大片，脚行的总头袁三爷坐在中间，周围环绕着大小把头和管账房的先生，像王恩贵这样的“站街”，监视苦力及界内商民，不准私自搬运的打手，根本沾不到袁三爷的边。

　　“健哥，今儿嘛事？”王恩贵兴奋地问旁边一位小把，“是武斗拼命，顶缸，还是文斗捞金印，比狠？”

　　健哥看也没看他，“甭瞎嚷嚷，听三爷的。”

　　袁三爷一脸横肉，膀粗腰圆，倒是沉得住气，让看起来文弱管账房的先生说。

　　账房站了起来，团团作揖，“各位兄弟，英租界盛公馆有个小厨娘，听说做了一道菜，叫什么“轰炸东京”，直接泼在小野太君脸上，我们作为小野太君的兄弟，这口气能忍吗？”

　　原来是这事，不是抽死签拿命顶缸，王恩贵立刻就扯开厚亮的嗓子嚷嚷道：“三爷，有嘛事儿您就言语一声儿，伸把手的事儿，还用得着麻烦抽死签吗，您老说，要活的卖到妓院，还是要死的沉到海河去？”

　　“恩贵是吧，好兄弟，要死的！”袁三爷听了身边把头的耳语，出王恩贵的名字，大声叫好，“不过，必须在盛公馆门口杀人，杀了人还不能跑，就站在那儿等英租界的巡捕抓，嚷嚷，一群东亚病夫，敢轰炸东京，弄死你丫的！”

　　“……”王恩贵傻眼了，原来是去杀人偿命啊，难怪没人吱声。

　　“兄弟，咋的，焉了？”袁三爷鄙视道。

　　“呵呵，三爷，我还以为是捞金印拔份呢，原来这么简单的事儿。”王恩贵呵呵笑道，抱拳拱了拱手，扯开大步就往外去，“三爷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捞金印，是九河下梢天津卫的青帮泼皮文斗比狠用的招，在炉火旺盛的热油锅里，扔一块大洋下去，哪一方有人敢赤膊捞出就是赢家，这时候敢下锅一试的人，不论能否能捞出，都会被同门泼皮高看仰望，得到青帮上下的尊重，身份和报酬天然都会拔高一大截，俗称“拔份”。

　　袁三爷拿目光扫了一圈，皮笑肉不笑道：“王恩贵，好兄弟，甭急，你一个人办不下这事，再来两个，没人主动请命，那就抽死签儿。”

　　抽死签儿，就是一捆签子有的比较短或者签子上是带红漆的，这种签子就是“死签儿”，按泼皮的话说，就是不死不断，谁拿到就是谁。

　　不只是在九河下稍天津卫的青帮泼皮眼中，就连在老百姓眼里，抽“死签儿”都是是异常高的声誉，如果幸运不死，受过浩劫，出来后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字号了。

　　然而，今天除了王恩贵，没人愿意主动出来抽死签儿，因为今儿要杀的，是个女子不说，还是替中国人长志气的小厨娘，光那道“轰炸东京”就让津门的中国人扬眉吐气。

　　杀了盛公馆那个小厨娘，就算死了，也会被人骂，这他妈叫拔份吗？ 四面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