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典型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辩术,即以儒门所论反驳儒门所重。儒门所论为伦理,儒门所重为礼。儒门的伦理是三纲,即父子、君臣、夫妻三种人际关系,由此生出儒门之礼,即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三种制约关系。父为子纲生出仁,孝字当头;君为臣纲生出义,忠字当头;夫为妻纲生出礼,敬字当头。
三种制约关系不可逆,逆则不仁、不义、不礼,也即不孝、不忠、不敬,是谓大逆。对大逆之人,人神共击之。
然而,武王却伐纣了。
这是典型的下逆上、臣逆君,严重违背儒门所倡之伦理,搅乱儒门所尚之礼,而儒门所尚之礼却又是乱礼在先的周公所制!
面对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众人无不振奋,目光纷纷射向孟夫子,看他如何作答。
“先生好问!”孟夫子敛神,语气郑重,“贼仁者为贼,盗义者为盗,既贼且盗,称作独夫。轲只听说过国人讨伐独夫商纣,未曾听说过武王弑君!”
真是一个精彩的应对,言简意赅,振聋发聩,众人齐声喝彩。
众人喝彩不是因为孟夫子的用词,而是因为孟夫子的观点,即臣可逆君,子可逆父,只要这个君与父不仁不义。这一论断与当下的天下大势契合,因为从三家分晋到田氏代姜,无不是以下犯上,以臣逆君。至于晋君与姜齐是否贼仁盗义,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去辩了,历史总是由后人书写。
尹文子敬服,拱手退场。
接着上坛的依序是谈天衍。
为这个时刻,谈天衍筹备了整整三天,因而在上坛时目光沉定,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谈天衍至其辩位,没有施礼,而是二目如炬,直盯孟夫子。
孟夫子原本准备好在他施礼时回礼的,未料到他上坛即开目战,一时慌乱,几乎是在一息过后,方才整顿精神,仓促应战。
二人就如斗鸡场上的两只斗鸡,各睁大眼,盯住对方,似乎他们眼里射出的不再是光,而是剑,是箭,可将对手洞穿。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三十息过去了。
但交战双方仍未鸣金,继续以目光互射。
显而易见,在这场目战中谈天衍占据上风,因他练就一门绝技,一旦盯准对手,两眼可保持不眨长达三十息。孟夫子完全不行,目光虽也犀利,但每一息都得眨一次,三十息下来,败势显著。
见胜局已定,邹衍方才收目,跨前一步,抱拳揖道:“齐人邹衍见过夫子!”
“邹人孟轲见过先生!”孟夫子亦收回目光,抱拳回揖。
“夫子学识渊博,邹衍不才,愿以阴阳之说求教于夫子。”邹衍开问。
孟夫子淡淡一笑:“轲愿闻。”
“衍以为,天有五行,相生相克,夫子以为如何?”邹衍祭出本门绝技。
“轲略有所闻,未得其详,请先生赐教!”
“衍以为,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邹衍侃侃言道,“五行相生,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就轲所闻,”孟夫子淡淡应道,“此乃天道运行,典出于《尚书》之《洪范》篇。就《尚书》所载,天有五行,人有五事。天有五行,一为水,二为火,三为木,四为金,五为土。水可润下,火可炎上,木可曲直,金可従革(像皮革一样变形),土可稼穑。润下生咸,炎上生苦,曲直生酸,従革生辛,稼穑生甘。人有五事,一为貌,二为言,三为视,四为听,五为思。貌宜恭,言宜従(从),视宜明,听宜聪(明白),思宜睿(智慧)。恭当肃(严肃),从当乂(安定),明当晢(光明),聪当谋(远虑),睿当圣(通达)。”
《尚书》为上古之书,经孔子编纂,孟夫子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娓娓道来,不仅驳回邹衍将五行归功于己的两个“衍以为”,且又顺道讲出儒门所倡的人之五事,可谓是一气呵成。
场上学子纷纷点头,无不叹服孟夫子的博学。
“呵呵,”眼见处于下风,邹衍深吸一口气,笑出两声,“夫子博览,衍叹服。《尚书》的确言及五行,但《尚书》之五行非衍之五行,《尚书》言及五行,却未言及与之相应的五色与五德,衍之五行则涉之。”
“轲寡闻,敬请赐教!”
“衍以为,”邹衍将话题拉向自己的近期发现,“五行相应于五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黄。天有五行,世有五德。五行相克相生,五德相杀相从。五行运于天,五德运于世。”
“请教先生,五德是如何运于世的?”孟轲眯起眼睛,以问捕捉战机。
“帝王将兴,上天必有预兆。黄帝之时,有大螾大蝼现于世,土气胜,是以黄帝尚黄色,以土德治世,土德中和。至大禹时,草木秋、冬不枯,木气胜,是以大禹尚青色,立夏朝,以木德治世,木德伸展。及汤之时,水中现金刃,金气胜,是以汤尚白色,立商朝,以金德治世,金德收敛。及至文王,有赤鸟(凤)衔丹书会聚于周室社庙,火气胜,是以文王尚赤色,以火德治世,火德炎上。代火者必水,是故……”邹衍显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哈哈哈哈,”孟夫子爆出几声长笑,“好一个五德运行于世!”敛住笑,盯住邹衍,“依先生所述,代火者必水,水色为黑,天下列国,尚黑者唯有秦国,替代大周的当是秦国喽!”
“上天玄机,衍不敢泄露!”
“好一个上天玄机!”孟夫子占到支点,步步进逼,“黄帝行仁政,以仁德战败炎帝,方才一统天下。及至大禹,天降洪水,民不堪灾,禹治洪水,再以仁德立夏朝。夏桀不修仁义,方为商汤所代。至于商纣,贼仁盗义,贤良或囚或戗,终至天下失序,文王遭囚,武王率国人伐之,立大周。周公制礼,天下重归秩序,历数百年至幽王。幽王失信,国人叛而杀之,平王东迁于洛,礼渐崩,乐渐坏,邦国争霸,陷入乱战。先生不察仁义,而以偶见天象诠释朝代更迭,实为牵强,不足论矣!”
“哈哈哈哈,”邹衍报以更长的笑,“周公制礼,以王为天之子。河水出龙马,洛水出神龟,龙马载河图,神龟背洛书,伏羲察之而得八卦,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孔子为之传。凤鸣于歧山,周室遂立。天降祥瑞,王必行庆典;天降灾星,王必察过失。所有这些,难道不是你们儒者所津津乐道的吗?”
邹衍一击重重打在七寸上,孟夫子一时语塞,呼呼直喘粗气。
场上爆出喝彩声,邹衍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好吧。”孟夫子苦笑一声,抱拳,“子不语怪力乱神,轲亦不语。先生还有何问?”
邹衍见好即收,亦拱手道:“承蒙夫子谦让,衍无问矣!”一个转身,趾高气扬,健步下坛。
望着他的后背,孟夫子不失大气,面含微笑,拱手相送。
邹衍获胜激励了更多学者,此后一个时辰里,旗帜摇动,有争有辩,但火力均没达到前面几人,孟夫子尽皆轻松应付。
两个时辰在激辩中过去。孟夫子似乎尿急,却又无法脱身,脸上现出苦色。
淳于髡看在眼里,适时举起旗号。
司坛人款款走到淳于髡处,引他上坛。
见是祭酒登坛,众人晓得论坛结束,压场戏来了,无不兴奋。
淳于髡大步上坛,揖道:“夫子果是博学,光头开眼界矣!”
“承蒙先生抬爱,轲得机缘受教,获益匪浅!”孟夫子回以深深一揖。
“光头对儒门的仁义礼乐一直糊涂,尤其是儒门之礼,”淳于髡晃起脑袋,“今朝得遇夫子,正好请教!”
“先生请讲!”孟夫子抖擞精神。
“男女授受不亲,算是礼吧?”淳于髡设问。
“是礼。”孟夫子应道。
“如果阿嫂溺水,阿叔在侧,是否援之以手呢?”淳于髡晃着光头、拖着长音使出杀手。
淳于髡问出的是涉及儒门的又一个悖论,众人喝彩。
“先生好问!”孟夫子揖礼,“儒门之礼,下不违人伦,上不违天理。阿嫂落水,阿叔若是袖手旁观,虽合人伦,却违天理,禽兽所不为也。是以阿嫂落水,阿叔应当施以援手,这是特殊情况下的变通。”
孟夫子应对精彩,既解释了礼,又懂变通之道。
众人再度喝彩。
淳于髡却是没完,光光的脑壳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却在邹地一躲多年,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难道想以只手施援天下吗?”孟夫子先是反问,继而应答,“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轲在邹地,是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动。”
孟夫子妙对,众人叫绝。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轻轻鼓掌,“夫子此番走出邹地,看来是道已修成,可喜可贺啊!”
“轲不敢当!”孟夫子揖道。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淳于髡转向坛下,声若洪钟,“辰光不早了,本祭酒宣布,今日论坛结束,邹人孟轲学识渊博,才思睿智,言辞通达,主坛成功!”
场上欢声雷动,众人皆起,旗帜招展。
“贺喜夫子!”淳于髡转对孟夫子,笑意盈盈,“若无意外,要不了几日,夫子就当换个称呼了!”
“敢问先生,轲该换个什么称呼呢?”
“先生呀!”淳于髡晃起光头,“髡将于今晚向学宫令提请聘任夫子为稷下先生,明日就由学宫令府张榜于稷下,三日内若无三名以上稷下先生联署反驳,学宫令就可具表报奏齐王,俟王命下达,夫子就可正式在稷下开馆立旗!”
“诚谢祭酒厚爱!”孟轲拱手应道,“轲有一请,敬望祭酒成全!”
“夫子请讲!”
“轲来稷下,只为与方家切磋学问,取长补短,非为谋取先生虚衔。先生称呼,轲不敢当,祭酒美意,敬请收回!”孟夫子深鞠一躬。
淳于髡倒吸一口气,两只老眼紧盯住他,呆了。
论坛散场,老丈先一步走去。
苏秦追上,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老丈越走越远,苏秦不离不弃。苏秦身后约两丈开外是飞刀邹,假作行人。
老丈没有住在稷下,一直走出稷门,走到郊外靠野处,在一个柴扉前面住步,回头看向苏秦。
苏秦趋前,深揖:“晚辈叩见前辈!”
“年轻人,你跟着老朽,有什么事吗?”老丈回个揖,看着他,一手扶住柴扉。
“前辈相貌奇伟,断非寻常之人,晚辈仰慕,故而跟从!”苏秦再揖。
“哈哈哈哈,”老丈长笑几声,“老朽度过不少春秋,今日始知自己相貌奇伟。说吧,年轻人,就冲你这句中听话,老朽许你讲三句。”
“谢前辈厚爱!”苏秦又揖。
“一句了。下面该是第二句!”老丈抬手,扳起一根指头。
“这……”苏秦怔了,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句了。还剩最后一句。”老丈再次扳下一根指头。
“晚辈姓苏名秦,洛阳人,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苏秦不敢再贻误最后一个机会了。
“晓得了,苏士子,”老丈捋一把又长又白的胡须,“你就叫我老不死吧。”推开柴扉,走进,反手关上,挂上绳子,踢踏着老迈的脚步走向堂门,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苏秦长长地“嘘”出一声,望着他将堂门反手关上。
老丈后院,隐约传出群羊“咩咩咩”的叫声。
“是个老羊倌!”飞刀邹走过来,小声说道。
苏秦若有所思。
孟夫子不远千里赶到稷下,煞费苦心开坛,却又拒绝已经到手的稷下先生称号,再一次轰动稷下。要知道,稷下先生不只是一个称号,还享受齐宫拨付的卿大夫待遇,且这待遇将随着门下弟子数量的增加而递增。
苏秦与飞刀邹从郊外返回,见田文守在客堂。
“孟夫子竟然不受先生尊号,你说这……”田文不及寒暄,开门见山。
“祭酒怎么说?”苏秦问道。
“听祭酒话音,老夫子非池中之鱼,稷下是个小鱼塘,盛不下他。”
“是哩!”苏秦点头,“如果只做学问,邹地、鲁地皆可。就开坛所见,孟夫子的学问已经可称方家了。你可禀报相国,听听他的。”
“在禀报之前,在下想会一会他。”田文道。
“可以呀,你会他就是!”
“在下想请苏夫子同去。”
“嗬,把我升格了!”苏秦笑了,盯住他,“说吧,为何要我这个夫子同去?”
“在这世上,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文独服苏夫子。”田文回一个笑,给出一顶高帽,“孟夫子是否池中鱼,自当由苏夫子鉴定!不瞒您说,后晌开坛,其他都好,在下感觉不足之处只有一个,苏夫子您没有上坛。”
“承蒙学宫令抬爱!”苏秦揖手,笑了。
“嘻嘻,”田文回他个礼,压低声音,“在下甚想知道,若是孟夫子遇到苏夫子,会是个什么场面?”
“学宫令若想看个场面,”苏秦略一思忖,“可以再请一人!”
“何人?”
苏秦笑对飞刀邹:“邹兄,有请告老夫子!”
飞刀邹明白苏秦指的是巨子,转身去了。
天色向晚,稷下客舍灯火辉煌。众弟子无不欢欣,爱意浓浓地簇拥在他们愈加尊崇的师父身旁,如众星捧月。
这是一个属于孟门的吉日,尤其是对于孟夫子。大战告捷,当场婉拒稷宫祭酒正式提请的先生尊号,该当是他所度过的四十多年光阴中最最快意的事了。
晚膳过后,万章与众弟子侍奉孟夫子洗过手,漱过口,将几案收拾妥当,围坐在孟夫子周边,纷纷向孟夫子投去期待的目光。
“呵呵呵,”孟夫子正正衣襟,接过万章递来的水盏,轻啜一口,笑眯眯地扫瞄众弟子一圈,神态愈见慈祥,“你们想知道什么,说吧!”
“弟子先说,”公都子乐不合口,一脸叹服,“不瞒夫子,之前弟子敬服您,是敬服您学识渊博,今日不同了,啧啧啧!”
“呵呵呵,”孟夫子听得受用,又笑几声,倾身,“说说,是何不同?”
“夫子气宇轩昂,当关而立,虽有强敌万千,矛戟如林,夫子巍然故我,此诚大丈夫哉!”公都子“啧啧啧”又是几声。
“大丈夫?”孟夫子淡淡重复一句,盯住他,“你所说的,叫匹夫之勇!”
“这……”公都子怔了。
孟夫子转向众弟子:“你们有谁晓得什么叫作大丈夫吗?”
众弟子面面相觑。
“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如孙武、吴起之流,能称大丈夫吗?”公孙丑接道。
孟夫子瞄他一眼,没有应声,看向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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