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也不说话,伸手从案下摸出八捆竹简,一一摆在面前几案上,冲众人抱拳:“诸位大人,在我们商议啮桑盟约之前,在下敬请诸位观赏一部奇书!”起身,将竹简抱起,一个条案分发一卷,自留一卷,摆在自己案前。
众人展看,是公孙鞅的《商君书》,无不神色肃然,凝神翻阅。
就在此时,在远处戒备的军尉匆匆走来,作礼,朗声道:“报,秦使请求与会!”
此报如一声响雷炸裂,众人面面相觑。
啮桑相会,旨在应对秦人,而秦人竟……
所有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也是愣怔,长吸一气,缓缓吐尽,看向陈轸:“司仪大人,有请秦使!”
陈轸起身,快步跟从军尉走去。
见陈轸走远,苏秦轻咳一声,指下案头,埋首于竹简。众人无不会意,各自低头,继续就读。
不一会儿,陈轸引领公子华步入会场。
太阳升高,空气暖洋洋的。
陈轸引领秦使踏着草坪走过来,刚好走到苏秦背后,与昭阳照面。昭阳就如没有看到他,顾自埋头读书。
见这么重要的盟会竟是这般场地,公子华显然未曾料到。更让他未料到的是,与会诸人皆在埋头读简,无一人看他,似乎他并不存在。
陈轸走到苏秦跟前,道:“纵约长大人,秦使到了!”
苏秦从竹简上抬头,起身,拱手:“洛阳人苏秦见过华公子!”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叙家常,他与众人不过是个好友聚会。
公子华拱手应道:“秦使嬴华拜见纵约长大人!”眼角扫向众人,见他们全都埋头于竹简,晓得是做给他看的。
公子华的眼角瞥向近在眼前的陈轸几案,见到卷首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商君书”,由不得打个冷战。
天哪,他们人手一册《商君书》,而此书在秦国,王兄却视作国宝,敬若神明,连他嬴华也未曾读过!
“在下与几位雅友聚此赏春,公子百忙之身远程赶至,敢问有何赐教?”苏秦目视公子华,冷光如剑。
“赐教不敢!”公子华拱手,“听闻纵约长大人邀约列国相辅至此雅聚,共商天下大事,我王感慨,特使国相张仪前来赴会,因道途遥远,迟误时辰,还望纵约长大人宽谅为怀!”从袖中摸出秦王亲笔所写的国书,双手呈上,“此为秦国国书,敬请纵约长惠阅!”
苏秦接过,纳入袖中,拱手:“在下谢秦王厚爱!有请张相国!”
“张相国尚在途中,不时即到,在下这就迎他去!”嬴华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待嬴华的身影完全消失,会场立即炸了锅。
“岂有此理!”昭阳震几,看向苏秦,“纵约长,纵亲盟会,有他秦国什么事?”
“是啊,有他秦国什么事?”田婴、田文纷纷应和。
苏秦二目闭起,显然是在竭力压住激荡的心情。
“哟嘿,”陈轸来劲儿了,朝手心呸呸几声,揉搓几下,袖子连挽几挽,又松开,甩几甩,咧嘴笑起来,“这是贵宾哪!接待不速之客,在下这个司仪,趣儿可就大去喽!”看一圈众人,抱拳,“诸位大人慢慢攻读,在下迎宾去!”哼着老家的小调儿,晃着小碎步,踏着青草地去了。
在坐诸人中,昭阳是最不想看到张仪的。无论如何,当年为争令尹之位陷害过张仪,这是他的心理阴影。此番纵亲列国相宰峰会,他万未料到张仪会不请自来,否则,说死他是不会来的。
“纵约长,”昭阳憋闷一会儿,拱手,“秦相张仪是来约见纵约长的,昭某在此或伤雅兴,先告退了!”起身,拿起案上竹简,“苏大人此简,在下拿回帐篷,细细赏读!”
“也好,”苏秦起身,拱手作别,“在下晚些辰光另约大人!”
“等等,”田婴起身,扬手,“昭大人,我们钓鱼去,如何?”
“好呀,好呀,”昭阳回应,“我们一边钓鱼,一边赏书,岂不快哉?”
二人相约走后,公孙衍也站起来,顺手抄起竹简,朝苏秦扬扬,顾自走去。
席位上,只有屈平、田文及韩国大夫三位副使面面相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苏秦看得明白,招呼他们继续看书,坐等秦相张仪。
然而,张仪没有来,秦使嬴华也不见踪影。约有一个时辰,陈轸归来,朝苏秦摊开两手,摇头道:“张仪竖子,搅场子也不是这般搅法,害在下在路边白等一个时辰!”
“诸位朋友,”苏秦苦笑一声,看向在座诸人,“秦相既来,这个盟会也就急不得了。大家各回营帐,听司仪安排!”
几人起身,各回营帐。
直到天黑,张仪未到。
苏秦又候一日,张仪仍旧未到。
第三日,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别过苏秦,各自踏上归程,委托副使操办盟约相关事宜。
这期间,苏秦也早察知张仪就守在啮桑的客栈里,显然是在候他上门。
第四日晨起,飞刀邹载着苏秦赶到啮桑的客栈,递上拜帖,被公子华引入客堂。
一到客堂,公子华转身离开。
是个偏静的院子,几乎被清空了,没有一人。即使飞刀邹,也未能如惯常在门口候等,被公子华礼节性地请到隔壁的另一座院落。
这个院落的时空,只属于苏秦与张仪。
客堂空空荡荡,只有两张几案,一左一右,摆于正堂。
张仪端坐于左侧席案前,纹丝未动,如一尊雕像。
望着右侧几案,苏秦晓得是为他留下的。右为上,作为主人,张仪未置主客席位,而虚上位予苏秦,是仍旧视他为兄。
苏秦近前,正襟坐下。
张仪看过来,目光盯住他。
苏秦回应他的目光。
四道光柱相撞,却没有火花,没有避让,就如两只相向伸出来的手,缓缓地搭在一起,抵在那儿,与眼睛连在一起的两颗心,感受着对方的感受。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三刻钟过去了。
无论是苏秦还是张仪,依旧正襟危坐,未动分毫,似乎他们仍旧坐在鬼谷的密林里,与大师兄几人习练冥思。惟一的不同是,此时的他们,眼皮是睁开的,眸子是凝视的,心神是交通的。
大约在第四刻的结束时分,苏秦率先收回目光,拱手。
张仪亦拱手。
苏秦道:“秦在帐中等仪弟三天。”
张仪道:“仪也是。”
苏秦道:“没有想到仪弟会到啮桑。”
张仪道:“没有想到苏兄会在此地搞出一个相会。”
苏秦淡淡一笑:“不说眼前吧,说说过去的事。”
张仪回他一笑:“仪弟恭听。”
苏秦道:“能否来壶酒呢?”
张仪击掌三声。
两个侍女各执一只食箩从外走进,一边一个,将食箩打开,拿出一壶酒,两道菜,三只酒盏。
苏秦扫眼看去,菜与酒盏与他们在鬼谷就餐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两位侍女摆好酒肴,缓缓退出。
四周再入宁静。
苏秦看向酒肴,感慨:“在下所能想到的,仪弟全都想到了。”
张仪淡淡一笑:“也总有想不到的时候。”摆手,执壶,示意斟酒。
二人各将面前的三只酒盏斟满,左右各摆一盏。
苏秦端起左侧一盏:“我们先敬庞兄!”
张仪点头,端起。
二人举盏,拱手,同时将酒洒向案前的地上,将空盏一并掷地。
张仪盯住苏秦:“说吧,过去的什么事?”
苏秦看向案前地上的空酒盏:“就庞兄的事。”
苏秦一五一十,讲最后一战中齐人粮草被焚后的真实处境,讲自己与田忌在当时的绝望心情,讲孙膑在无奈中布局马陵道,讲他与孙膑如何候在马陵道的尽头恭候庞涓的到来,讲庞涓的自刎……
苏秦看向右边的一盏,讲庞涓自杀后孙膑如何痛苦,讲孙膑如何出走,讲他如何追踪孙膑,讲他在海边如何连候七日,等待孙膑的归来,讲孙膑留给匡章的两部兵书……
苏秦语气平和,情真意切。
张仪的眼眶湿润了,两窝泪水盈出眼眶,无声滑落。
苏秦的目光移向中间一盏,端起,冲张仪举起:“贤弟,这一盏是你我的,干!”
张仪亦端起中间一盏,双方尽礼,各自饮尽,又执壶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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