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点嘛!都走到这一步了, 又慢吞吞的!”
此刻太阳已经下山, 街上朦胧胧的一片灰蓝。两个青年男女终于并肩站在了一处, 男的裘衣裘帽裹得严实,下巴缩在毛绒领中, 领子外还圈了条类似黑貂尾的围巾,末端松垮垮地垂在腰间。帽子下面两只眼睛微眯,看起来像是没睡醒,其实是在防风。鼻头都冻得通红了, 脸色还十分地冷峻。女孩嫌弃地瞅了他一眼,“跟你说穿太多啦,这样不热吗?”
青年“嘁”了一声,把耷拉的围巾往肩后边一甩,“你管我呢!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不怕冷, 冬天也能光着脚丫子在雪地上走。”
“你才光着脚丫子呢!”李靖樨愤怒地竖起眉毛。吴靖柴“嘿嘿”笑着也不答话。
清圆没想到这两个娃娃自己先在门口拌上嘴了, 暗忖这俩人真是有意思。乐道:“二位别光在门口站着了,是来给岑杙过寿的吧?快进屋暖和会吧!”
“欸!多谢婆婆啦!这么晚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吴小侯爷搓着手跨进门来,和里面的秦谅打一照面,装作是刚刚撞见他的样子,惊奇道:“欸, 这么巧!秦长史也在?”
秦谅还是敦王府长史的时候, 吴靖柴就已经见过了,几乎每次去围场打猎, 敦王都会带着他, 算得上身边的大红人。不过因为他毕竟还是东宫的叛臣, 小侯爷虽然交友来者不拒,但对秦谅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距离。有时候他这种讲分寸会给人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当初岑杙想结交吴靖柴时,从秦谅那里打听出来的就是一个“傲”字,还以为会很费力气,真实接触起来却根本不是这回事。
秦谅脸上一丝表情未露,只是很公事化地抬手拘礼,“见过小侯爷,拜见……”
“康德公主”四个字还未出口,吴靖柴上前就把他的手按住了,“秦长史不必这么客气!我俩也是冒昧登门。我听说岑兄受了重伤,一直想来探望,自己一个人来路上闷得慌,就拉二姐过来作陪,我有重要的事要跟岑兄言明!”
“是么?在下也有重要事情通知岑杙,那小侯爷先请!”
秦谅岂会不知这俩人是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只是想看看他俩究竟想干什么才一直没戳穿。康德公主喜欢岑杙他并不知情,只是意外于吴靖柴什么时候和岑杙这般好了。
清圆栓好门,回头看向暝不知跑哪去了。暗忖这孩子肯定又藏起来不肯见人了。只好自己亲自领路,笑呵呵道:“几位随我来吧!”
三人绕过假山照壁,进入西面的游廊。沿着游廊一路往北,约五百步,行至三廊交接处的八角亭,转向西游廊。又行五百步至一面隔墙,沿着隔墙再往北约三百步才至一间月洞门。几人出了游廊,穿过月洞门,就进入另一间别院。这里就是岑杙养伤的所在地了。
李靖樨和吴靖柴双双惊讶于这院子的宽广,光这一半的庭院就比得上许多豪门深宅整个的占地了,何况他们连这半边也未走完,别院之外明明还有别院。在吴靖柴记忆里,卫阳城的地价仅次于京城,能在城中买下这么大第宅,所需银两恐怕要数百万两之巨。而且,一般人想买这样大的宅子官府肯定不会给批。岑杙结识的这家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
“各位现在堂屋里小坐片刻,我去后面通知。”清圆走了这么远路,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李靖樨见状,忙道:“老婆婆,你先歇着吧!我们不急的!”
“对对对!先歇一会儿!”吴靖柴也说,“这么大院子,来回得三四里路了!”
“没关系的,老身这个年纪,多走几步路对身体好!”
“老婆婆,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在皇陵见过的。”李靖樨脸红红道。
清圆微楞,“皇陵?”
“是啊!”李靖樨眨眨眼睛,“嗯——确切的说,应该是我见过老婆婆,老婆婆没见过我,您当时生着病呢!”
清圆恍悟,“哦!我想起来了!是上年八月十五之前。老身摔了一跤,原来姑娘当时也在场啊?”
“嗯!”李靖樨点了点头。
清圆顿时乐得眉开眼笑,“哎唷!真是想不到!难怪老身刚才看姑娘长得面善,一时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原来咱们之前就照过面呀!别说,老身对姑娘还是有些印象的。救命之恩哪!不知道怎么感谢好了。”
“不用不用!救你的是夫人,我们没怎么帮得上忙。”李靖樨腼腆道。
“这是说哪儿的话,没有你们几个小的,老身早就不在这里了!好吧,你们就在这儿稍等,我进去看看,待会出来叫你们!”
秦谅本想将自己探知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岑杙,碰上李靖樨二人,便改了主意。自己在堂外站着等,吴靖柴叫他进来好几次,都被婉拒了。略一咂摸,多半是为了避李靖樨的嫌,便也由他去。
顾青帮岑杙的手桶换了新药,慢慢地用细指推拿她手臂上的经络穴位,以期活血降淤。这是她每天早晚必做的,只要对岑杙手掌恢复有帮助的,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做。
推拿的时候,岑杙不是很爱说话。实际上,自断掌后她就先去了往日的神采,陷入日复一日的少言寡语中。顾青也被迫投入到自己最不擅长的没话找话说的局促境地。她必须要这么做,不然,岑杙的世界只剩下沉默和灰暗,想一想就觉得压抑。
“夫人说,左手恢复地很好呢!再有一个月,就能恢复三四成,以后加以训练,恢复个七八成是没有问题的!”
这番宽慰的话语没能引起那人的共鸣,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如果此刻胳膊能动的话,大概把胸前的绵褥也蒙上了。隔绝,避世,冷淡,麻木,已经成了她最习以为常的态度。
对她来说,即便恢复九成,也不再是原来的手了。她苦心练就得琴艺,失去了冠绝天下的资本,就只能沦为普通人。普通或许没什么不好,但对一个习惯站在高处的人来说,普通即是羞辱是罪恶。她设想的美好未来的一部分,就这样被毁了,以如此猝然的方式。
顾青心里替她难过,不再说话,以免惹她伤心或心烦。这个时候清圆的敲门声正好给她解了围。她起身迎到门口,对清圆的去而复返报以惯常的并不多问的态度,“江奶奶,快进来!”
清圆乐呵呵地跨进门来,说明来意。顾青拿捏不定主意,回头征询岑杙。后者睁开了眸子,一张苍白的面容带几分憔悴和冷漠,
“让那小姑娘一个人进来!”
顾青微怔,有些不明所以。
清圆应了好,好心提醒道:“那你要不要打扮一下?”
自进入卫阳后,她就很少梳理自己了,一是不方便,二是厌烦了避世还要伪装。头发蓬蓬地垂至腰间,十足的一副女儿态。只今天来客的时候稍稍打扮掩饰了一下,客人走后立即又褪去。
清圆念着她的身份,故有此一问。不意料答案竟是不用避讳。
于是去请了李靖樨来。
李靖樨刚进屋时,左右看找不见人。直到顾青推着岑杙慢慢地从帐后走了出来。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身负重伤的岑杙。她坐在一张底下安了轱辘的奇怪的椅子上,双手颓废地套在扶手末两个奇怪的桶里。腰上盖着毛茸茸地厚狐裘,颜色比吴靖柴的还要油光发亮。
狐裘里窝着一支懒懒的女人腰和漂亮的美人脸。长发披肩,脸色固然惨白兮兮,仍能看出旧有面貌。
这个非常具有冲击性的画面是李靖樨绝没有料到的。然而这才是岑杙的本真。她一瞬间措手不及,好像从一个美梦里被人强行叫醒。
“你……你是……?”
“没错,这就是我!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之前你看到的我,都是假的。”
李靖樨脊背上全是冷汗,思忖她说这话的含义,她是想告诉自己,她自始至终都爱错了人?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真的喜欢错了人?可是脑中又是一个闪念,令她如遭雷击。难道,姐姐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岑杙?
好像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李靖梣讲得那个故事。她们的第一次相逢,那个时候岑杙还是花卿,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和她长久以来念念不忘的岑杙,并不是同一个人。她们只是长了一张相同的面孔,一个是她喜欢的,一个却如此的抗拒。是她太执迷了吗?无论旁人怎么规劝提醒,她都深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到头来竟然得到这样一场谬误。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清圆瞧她抿嘴涨红了脸,觉得十分古怪,正想问她怎么了,李靖樨忽然转身就走。清圆觉得很莫名其妙,追了几小步冲她喊:“姑娘,怎么刚来就走了?”
没人回应。
顾青不解地望着岑杙,有疑惑却不敢问,朱唇启了又启。岑杙冷淡道:“从今往后,我不想和她再有什么华哥!痛苦只是暂时的,这对大家都好!”
清圆并不了解其中内情,又引了秦谅来。自己去大门口瞧瞧情况。秦谅一来,岑杙明显愿意多说了,因为他能带来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这是她目前迫切想知道的。
这次也不例外。
“我想,事情可能有点眉目了。你们猜,我白天在卫阳的街道上看见了谁?”
“谁?”
“费从易。虽然他的八字胡剃掉了,但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在街头抓药,被我看到了一路追踪。在一处偏僻的客栈,我打听到这三天他一直住在这里。而且不是一个人。我在客栈附近盯了一上午,没见到人,下午我给了掌柜一笔银子,装扮成小二的样子前去送水。另外一个人躺在床上,始终没瞧见样貌。但费从易手上的纱布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左手少了三根手指头。”
此言一出,岑杙额头上的青筋冒了出来,整个椅子因为激动都在咯吱咯吱地作响。新仇旧恨加起来,真正的刻骨铭心,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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