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府后院有东、西、中三座独立的小楼, 东楼住着顾青、小园、镯儿, 中楼本来是当家主母顾青的, 不过她不愿意一个人住,就搬去了小园那边。西楼目前还空置, 就临时当了叶家三代的住所。三座楼俱都优雅别致,林木环绕,各有小径通往绯鱼湖。在奔波的日子能住到这样清幽的房子,叶家老夫人自是千恩万谢。
而叶家仆人叶北则和岑杙、老陈、小庄等人住在前院。岑杙单独霸占了全院最大的主楼, 里面书房、卧房、会客厅、盥洗室,应有尽有。而老陈等人住在两边的厢房。叶北随裴濯入住裴家后,一直被当下人使唤,住得也是十几人一间的大通铺,哪里住过这样奢侈的房间, 只觉这屋子应该是小姐、少爷住的, 自己在里面完全无处下脚。小庄虽然不如妹妹自来熟,但是对叶北非常照应,把他的房间布置得十分仔细,笑道:“叶兄在这休息一晚,明日, 我带你参观一下岑府。”
傍晚夜色降临, 裴濯才敢掀开西面窗子,遥望对岸一片愁云惨淡的裴家, 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饭桌上, 大家有意不提白天发生的事, 只为四位新客接风洗尘。裴濯便也不言,一些需要应接的话都是叶老夫人接的。只是回屋后,祖孙三人看到房间里出现的一排托盘,一时都没了言语。裴濯抚摸着托盘里的白衣、白袜,以及白蜡烛、香炉等物,久久凝神。孝衣是一大一小,显然是给裴濯和女儿穿的。半响叶老夫人才感慨道:“这岑大人心思真是细腻,想到的想不到的她都想到了。”
当下帮裴濯和孙女换上孝衣,又摆上香案,就在楼上为裴老夫人守起灵来。
第二天,岑杙就带回了众人关心的另一则消息,“裴家嫂嫂的事,裴家已经给压下来了,不过,白侯府已经得知了女儿被虐致死的消息,相信不久就会有反应!”
“不会的,”一直沉默的裴濯忽然开口,“白家一向巴结裴家,如果他们真的心疼嫂嫂,嫂嫂也不会走投无路选择一了百了!都是我害了她!”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叶北愤愤举拳道:“一条人命,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是!”小园附和叶北说的,“为什么丈夫虐待妻子不算犯法呢?那个狗东西凭什么仗势欺人!”
小庄恨道:“要是世上再有一个顾人屠就好了,把他的另一只手也砍下来!”
岑杙忽然起身,出门去了廊上。顾青闻言默默低下了头。
而裴濯看到岑杙起身,也随她走了出去。
“岑大人,敢问嫂嫂的遗体现安放在何处?”
“裴家要求刑部归还贵嫂遗体,但被傅大人勉强扣下了,扬言要等白府的人看过才能还回去。”
“傅大人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只是不了解即便白家人看过和不看也没什么两样,顶多是哭一场,再屈从于权势。
但嫂嫂毕竟是裴家的儿媳,拖久了反而对他不利。还请岑大人多多劝劝他才好。人死不能复生,只能期待天理循环,作恶者自己受到报应。”
“裴姑娘相信报应吗?”
“别的我不知道,裴家就像一棵根基腐烂的大树,迟早会有连根拔起的一天。到时覆巢之下无完卵。”
岑杙听她句句都是深意,一时来了兴致,“何以见得?”
她却不说了,显然和岑杙还没到交心的地步。岑杙反而越来越有兴致,半开玩笑道:“这么说,裴姑娘假死离开裴家,是有意不做被殃及的池鱼了?”
“一半一半吧!”
顾青见两人在廊上说说笑笑,同样是神仙般的人物,无论形貌举止都无比契合,一时竟失了神。后来看见岑杙侧倚在横栏上朝她招手,微微一愣,就迟疑地走过去。
裴二小姐仍背对她,似乎在欣赏横栏外的无边夜色,根本没有注意廊上多一人还是少一人,也不在意。清亮的月光将她的侧脸笼罩在一层淡淡光晕中,顾青一瞬间想到了冰肌玉骨这个词。外面有些冷,岑杙的脸都冻得发红了,而她的脸仍白得发光。
“来,过来,我新给你找了个师傅!”岑杙笑容满面地招她到跟前,话里都带了一丝盎然。
“师傅?”顾青露出疑惑。
“是啊!”岑杙笑眯眯道:“这几天你又犯规了,老是动不动就手语,得改!考虑到我们这些熟悉的人,看见你使手语会不自觉被带偏,特意给你找了个不熟悉的,你一使手语就能第一时间纠正。以后你每天就跟着裴姑娘练习说话,一个月之内一定要把这不自觉使手语的习惯改回来!”
顾青错愕了,第一时间有点懵。反应过来就很局促,害怕地看着岑杙。
这时,裴濯转过身来看着她,似乎笑了一下,“我们不能白住这里,能帮岑夫人纠正语音是我的荣幸。以后请多多赐教了,岑夫人。”
岑杙丝毫没注意到顾青眼中犹如被人抛上砧板的恐慌和求助,反而对自己的这项绝妙安排沾沾自喜。目光瞟向东城偏北的方向,月光下的东宫也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欢宴。
宴会的主角涂远山正在迎接各方的敬酒。回京数日,定国侯一直在忙于处理朝中、府中的庶务,又去皇戚陵园祭奠了嫡子英灵,直到今日才接受东宫的邀请,亲赴皇太女为其准备的接风宴。
宴上,许多东宫幕僚都朝涂远山诉苦:
“侯爷,您是不知道这几年敦王府、诚王府气焰有多嚣张,殿下一忍再忍,他们却步步紧逼,恨不得将东宫一网打尽!”
“是啊!连皇上都偏帮着他们。不久前竟因为一点小事将谭太傅贬回了老家。像收取下方孝敬这事哪个王府没有啊?偏偏盯着东宫不放。上个月敦王府还收了一大笔孝敬呢,也没见出什么事儿!”
这句话就有诽谤君父的嫌疑了,居中正坐的李靖梣略一抬眸,一道冷光正正打在那发言的幕僚身上,他吃了一惊,马上闭嘴不言了。
直到所有人诉苦完毕,涂远山才象征性地举杯道:“列位的苦衷,涂某在边疆也有所耳闻。各位放心,有涂某人在一天,就不会叫任何人胆敢爬到殿下和皇长孙的头顶!”
“有侯爷这句话,我等就安心了!”
席上大部分幕僚都笑逐颜开,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只顾冕在内的少部分幕僚,忧心忡忡地吃酒,并未展颜。
即将宴散时,涂远山忽然问李靖梣,“听说,殿下把暮将军关起来了?”
李靖梣道:“暮云种对侯夫人不敬,本宫把他关起来以示惩戒。”
定国侯咬着一个丸子,凝思片刻,“那件事我也听说了,不怪暮将军。暮将军一心守护殿下,职责所在,有什么错呢!何况大家都是一家人,犯不着动鞭,还是把他放出来吧!”
底下人纷纷附和。
“话说回来,暮将军跟随殿下有十几年了吧?”
“十五年了。”
“嗯,我看他这东宫侍卫长干得挺好,是该提拔提拔了。正巧,步军统领衙门巡城司空出来一个南营统领,我看暮将军合适,明日我将奏报皇上,给他谋取这一职位。”
顾冕等人一惊,纷纷看向李靖梣。后者面上并无异色,用询问的语气道:“巡城司已经有我们的人了,再安插一个会不会太明显?”
她的意思很明确,巡城司是保卫京师的第一道防线,反过来也是辖制皇宫的重要军力。在里面安插一个人就已经要万分小心,以免引起李平泓的猜忌。如今再安插一个,还是这么明显有东宫色彩的云种,这就不是单纯维持平衡了,在皇帝看来,这应该是一种挑衅,一定会引起李平泓前所未有的忌惮。
谁知,涂远山摆摆手,斩钉截铁道:“不会!比起诚王在神武军中的势力,就算东宫再安插两个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话倒是戳到了东宫的痛处,诚王现在还年轻就在神武军中历练,一旦日后羽翼长成,将会成为钳制东宫的心腹大患。
“可臣觉得诚王性情温厚,并不像敦王那样有野心,也许他并没有争储之意!”台下忽然有人轻声道。
满座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在涂远山的带头下哄堂大笑起来。涂远山轻嗤道:“妇人之见!你连诚王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刚才说话之人涨红了脸,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李靖梣却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他,见对方是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物,就多了几分留意。
涂远山似乎有些醉了,眼神微眯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暮将军如果去了巡城司,那东宫侍卫长的位子就空出来了,选谁好呢?老夫给殿下推荐个人如何?”
李靖梣心下已经明白,他这次是有备而来。以擢升的方式调开云种,然后趁机在东宫安插自己的人手。
“不知定国侯推荐的是何人?”
涂远山立即招手,果然从麾下走出来一个体型瘦长的黑衣男子,二十七八岁,一双鲶鱼须微微上翘,格外引人注目。朝御座上的李靖梣以及旁边的定国侯躬身施礼。
“参见殿下,参见定国侯!”
涂远山欣赏地看着眼前人,捋着胡须介绍:“这是费从易,老夫一个战死部下的独子,从小被我收作义子,与涂家亲子无异。别看他其貌不扬,但人可机灵得很,有他守卫东宫,老夫很放心呐!哈哈!”
李靖梣对来人那双八字胡印象深刻,记得是在大婚第二天,这个人曾随涂云开一起到过东宫,是他的童年好友。当时就觉来者不善,现在依然。来人微微勾起唇角,黝黑的眼珠攒动着狡黠的光。
顾冕看出了这其中的深意,一旦这费从易成为侍卫长,整个东宫就将处在涂远山的监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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