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在说这些的时候, 绝没有想到李靖梣会突然心血来潮要她陪她到辟阳县走一趟。辟阳位于比龙门更偏远的大西北地区, 人迹罕至, 几乎算是蛮荒了。千里迢迢到那种地方去,图什么啊?
岑杙对这个“愚蠢”的建议自然相当排斥:“不去, 不去!先不说那地方荒僻难走,来回一趟就要花上大半月时间,肯定耽搁回京的行程;就说咱们费这么大力气,跑这么大老远去拜访那位夫人, 目的和意义何在?难道就为了瞻仰一下她的花?这得需要多大的花瘾,不去,太不值当了!”
李靖梣自然不会向她透露其中的秘密,只是断然抛给她两个选项:“你到底去还是不去?”脸板得跟铁块似的。这趟逃难两人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岑杙可不想再回到从前那样半句话不说的地步。犹如蛇被掐到了三寸, 她脸上七扭八拐地纠结了一阵, 糟心道,“去!去!去!但不能这样去!”她强调:“必须要准备一辆马车,带上充足的盘缠、干粮和水,万一走进大戈壁什么的,我可不想饿死在半道上。”
这是最基本的装备, 李靖梣自然也有考虑, 只是置办起来有些难度。原因还在她那里。她想让此次行动计划绝对保密,这就排除了动用皇太女的身份调度当地县衙的可能。
低头思索了半天, 发愁地看向岑杙。
岑杙翻了个白眼, “得, 就知道还要麻烦我!走吧,我们先到虎山县去。那儿的县太爷跟我有些交情,让他帮忙置办点东西,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
李靖梣被她闷闷地拉着往前走,眉眼一弯,就有笑意浮上来。不过想起来还要生气,就又把嘴角撇下去了一点点。
她们在傍晚时分到达虎山县,直奔当地的县衙。正巧看到一辆青篷马车停在了县衙门口。车帘打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从车上跳了下来,清秀的面容挟着一丝英气。
岑杙眼睛一亮,直接扬声高唤:“船师姐!”
来人听到这个称呼,身形略顿,惊讶地回转身。看见一位脚底带风的红衣人朝她飞跑过来。细细打量,“岑杙?是你?你怎么到这来了?”
船飞雁大喜,从阶上快步下来,逮住岑杙问长问短,更兴奋地与她当街抱了一抱,把门口站岗的衙役们眼睛都看斜了。
“我是赴京上任的,路过此地,就来看看你和江师兄。船师姐,哦不,应该改口叫江嫂嫂才对,恭喜,恭喜,熬了这么久终于苦尽甘来了。江师兄最近还好吗?”
船飞雁面露羞赧之色:“好,一切都好。逸亭前两天还跟我念叨你,说上一次见你还是在三年前的琼林宴上,也不知你在龙门过得怎样了,这些年着实想念得紧。”
“我也着实想念你们。年初江师兄写信说,你们到了虎山县,我一早就想来探望了,可惜一直脱不开身。”
二人的举止在外人看来说不出的亲密。李靖梣不知道要不要过去,站得离岑杙八丈远,脸上肌肉不动,睫毛下覆了一片淡淡的阴影,不悦之情隐隐作祟。
“哦,对了,有个人忘了跟你介绍了。”岑杙回头拉李靖梣过来。船飞雁早就看到了她身后的那名容貌殊丽的小娘子,见她神色淡淡的,穿着袍子似是新娘礼服,再细审和她并肩的岑杙,可不正是配对儿的新郎官么?她脑中“叮”得一下,不待岑杙开口,就热情地迎向小娘子的手,握住就不忍释爪了:“这位就是弟妹吧!我说岑杙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娶了这么美的新娘子,怎么都不通知我们一声!”
岑杙:“呃……”
既然她顺理成章地误会了,她也只好顺水推舟让她误会着了。
吊着胆子跟李靖梣解释:“这位是我在船山书院读书时的大师姐,也是虎山县令江逸亭的夫人。你可以叫她江夫人,或者江嫂嫂。”
李靖梣见眼前妇人穿着一身绣疏竹绿纱裙,头上挽着一道微倾斜流云鬓,眉梢带俏,眼睛含笑,气质温婉,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心里不快顿消,隐约生出一股好感,只是不肯承认。
“别叫江夫人,这称呼都把我喊老了,我呢,姓船,名轻鸿,小字飞雁,弟妹不嫌弃,可唤我一声飞雁姐姐。或者跟岑杙一样叫我师姐就行了。”
“这怎么好意思?”
李靖梣不习惯与人这样亲密接触,手上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回抽动作,不过又被船飞雁拽了回去。她微微露出些许吃惊。
“有什么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叫什么称呼都无所谓的。”
岑杙额头有点冒汗,她这位师姐表面看着温婉内秀,其实性情外放豪爽,往好了说是不拘小节,往坏了说就是神经大条。待人热情诚恳全是发自真心,对不喜欢的人根本鸟都不鸟。
她和江师兄都习惯了她的直爽,只是怕李靖梣适应不来。
她脸色好红,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热的。岑杙一边帮她扇风,一边替她解围,看在船飞雁眼里就是一对恩爱情笃的小夫妻,逮着岑杙各种打趣,似乎要把当年她揶揄她和江逸亭的“仇”一并报回来。
岑杙一边求饶一边跟她到了后堂。船飞雁语笑嫣然地叫人给她们准备茶点。
岑杙问:“怎么不见江师兄?”
船飞雁:“这几天郡上头来人了,逸亭得去酒楼作陪,估计要晚上才回来,一会儿我让他们布置饭菜,咱们先吃着,一边吃一边等他。”
岑杙向船飞雁简略说了这两日的遭遇。船飞雁恍然大悟:“我说呢,上京这么远的路,你们二人怎么连辆车子都没有,原来是遭到流寇打劫了。你们放心吧,置办行装的事包在我身上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就在我这儿歇一宿,明天一大早我保证把一切都给你们安排妥当。”
“多谢师姐。”
“跟我还用得着客气!”船飞雁确实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物,雷厉风行地命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并吩咐小厨房去置办一桌酒席。三人在堂内叙了一回旧,船飞雁忽然一拍桌子:“对了,你还没见过我闺女江小厦吧,你们等着,我去抱来给你们瞧瞧。”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转去内阁了,李靖梣被她那一掌吓得撒了一些茶水出来,连忙用袖子去拂。岑杙不好意思道:“我师姐一向耿直,如有得罪之处,你可千万别见怪。”
李靖梣淡淡地“嗯”了一声,打扑打扑身上,旬又翘着眉问:“你和江逸亭是同窗?”
岑杙似乎猜到她会有此一问,平静回答:“嗯,那时我们一同在书院念书,他虽年长我五岁,但和我志趣相投,性格也合得来,故而是很好的朋友。”
“江逸亭是清和十九年的状元,你是清和二十二年的状元,一个书院连续出了两届状元,船知节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似乎话里有话。
岑杙眯了眯眼,故作不知道:“是啊,船夫子的确才华盖世,生前传道受业解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吾辈学子最敬仰的先师楷模。”
李靖梣还欲再说什么,船飞雁已经从内室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她便闭口不再多言。
岑杙被那小婴儿吸引了,见她粉嘟嘟的小圆脸,忽闪着两只黑黝黝的小眼睛,煞是冰雪可爱。她一见之下十分欢喜,忍不住凑上前逗弄。小婴儿虽然只有六个月大,但一点也不怕生,反倒一见人就笑,岑杙逗她,她就“呀呀呀呀”得跟她交流,简直讨人喜欢得不行。
“哇,太可爱了,眉毛眼睛长得好像师姐,跟师姐一样漂亮,难得鼻子、嘴巴像江师兄,但比师兄好看多了。”
船飞雁立即乐得眉开眼笑,“就你嘴巴甜。不过,说得倒也是实情。”
“我能抱抱她吗?”
“当然。来,小厦乖,到岑叔叔那里。”
岑杙小心地接过江小厦,像捧着一块棉花糖,兴奋得手舞足蹈。江小厦用两只雪藕似的手臂搂着她,一点也不吵闹,乖得就像自家女儿似的。
李靖梣默默注视着她,胃里悄然划过一丝苦味儿。
岑杙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依然笑得十分开心:“哎呀,不行,师姐,我太喜欢你家女儿了,给我当干闺女怎么样?”
“还用当干闺女?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了?”
岑杙高兴得忘乎所以,闻言略茫然地看着她,“什么约定?”
“亏你还是状元呢,就这记性怎么考上的啊?我都把你儿媳妇抱出来了,难道你想赖账?”
岑杙有点懵,“儿……儿媳妇?”
“快别再叫她状元公!”船飞雁扭头对不明状况的李靖梣道:“连自己当年定得娃娃亲都忘了,你说她的心有多大?”
岑杙记起来了,那是在船山书院读书时,她无意间说得一句玩笑话,目的是揶揄已经定下婚约的船飞雁和江逸亭。那时候她说得谎太多了,这一句便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对夫妇却当真了。
船飞雁见两人都有点游离在状况之外,选择了更为靠谱的李靖梣,再次复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是这样的弟妹,我们和岑杙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了,当年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我们就约定好了,将来如果有了孩子,就结成儿女亲家。”
李靖梣眼皮跳了两跳,有点惊恐地望着她,果然她逮着机会便直抒胸臆,“现在儿媳妇我已经替你们生好了,你们赶紧合计合计,啥时候把我女婿也生出来,别让我闺女等太久。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也不能大太多,大太多就不能一块上学堂了……”
“打住,师姐,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孩子压根没谱儿的事儿!”
岑杙赶紧出声制止。
“什么没谱儿的事儿,之前你还告诉我们弟妹都是没谱儿的事儿,这不一眨眼就有了,其实生孩子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非常简单,无需费心,还很享受……”
“……”
天黑了江逸亭仍未回来,且差人传话说让夫人先吃饭,不必等他了。船飞雁只好将岑杙、李靖梣先请上桌开席。她自己默默地把一坛子陈年老酒摆上桌,岑杙一看到这单臂环不起来的巨大的酒坛,脸都白了。
“别了吧师姐,我们明天还要赶路呢!我看,咱们今天还是以茶代酒吧。”
“谁要跟你喝了,就你那点酒量,你还是一边呆着吧你,我跟弟妹俩人喝。”船飞雁鄙视完岑杙,微笑着给对面的李靖梣斟满酒,举杯道:“弟妹,今天是咱们两家第一次见面,这一杯我先替缺席的逸亭受罚了,给弟妹陪个不是,我先干为敬。”
说罢,仰头一饮而就。
李靖梣低头看看自己面前一杯不满的小酒盅,又瞅瞅船飞雁手中巴掌大的酒碗,并不就饮,扭头跟旁边侍女说了一句话,侍女点点头,出门给她换了个大碗,跟船飞雁的一样大。李靖梣瞧着对面那坛佳酿,无言地盯紧。
船飞雁一看乐了,连忙给她斟满。岑杙旁边一直喊“停”,结果那酒水线还是满到了快要溢出来。她有点懊恼,这姐姐绝壁是故意的。
李靖梣用四指平稳地端起酒碗,“江师兄是因公务缺席,焉能受罚,师姐言重了。今次是我们冒昧来访,未曾事先通传,搅扰贵府,小妹也给姐姐陪个不是,还请见谅。”
说罢,举起碗来慢慢地一饮而尽。弧度优美的雪颈承着海碗一滚一滚地吞咽黄汤,酒水一滴不漏地流进腑内,把岑杙都看傻了。面不改色地展示完空碗,她用袖口抹了下唇角的酒渍,颇有些江湖女侠豪爽不拘的个性。
船飞雁一拍桌子,“好!弟妹果然是个爽快人!今个咱们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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