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前, 皇帝侧面跟岑杙提到了要为太后兴建福寿园之事。自爱子萧王被赐死后, 严太后终因伤心过度, 一病不起,这些年一直在百里外的卫阳城养病。
李平泓为讨太后欢心, 想为她在京城修建一所福寿园,好把她接回来养病,以尽孝道。但如今经过了税银被劫一事,虽然收缴回了大部分银子, 终究有三十多万两的亏空,他也不好再跟朝臣提修园子,身为人子皇帝觉得于母有愧,日日都在饱受良心谴责,云云。
岑杙听他的口风, 似乎仍想修园子, 只唯恐过不了朝臣和舆论那关,所以跟她谋个主意,说是谋个主意,其实就是想让她帮忙弄银子。
过去一年岑杙之所以能飞升四级,少不了帮皇帝充盈私库这一项, 没想到竟把他的胃口给养叼了。
修个普通的园子没有个二三十万都不成的, 何况是皇家园林,一旦修建起来耗费的资银恐怕要数以百万计, 这笔银子皇帝私库肯定是不会出的, 那么就要从国库里划拨。为了哄一个老太太开心, 就要花这么多银子,朝臣当然会反对。
岑杙暗忖李平泓八成在户部尚书王中绪那儿碰了钉子,所以才撇开他直接来问自己。她自己也反对修园,先不说修园耗银这件事,就说严太后的病,谁都知道是心病,病根在萧王,当年皇帝亲自下旨赐死萧王,就注定这份母子情分难以修补,纵使修了园子,太后的病也未必见好。
不过,她深谙李平泓的脾性,如果自己不照他的意思做,妥不了之前原谅自己的“小过”,就要翻脸变成“大错”。
于是便顺其意道:“臣以为朝臣百官之所以反对修园,无非是担心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如果修园的银两充足,又不损伤国库的话,相信没有人会反对皇上尽孝道的。”随后又“毛遂自荐”道:“臣愿意为君分忧,筹集建园所有银两,帮皇上完成孝心。”
李平泓自然龙心大悦,岑杙又为难道:“只是臣虽然愿意筹银,百官那里如若遇到阻拦,臣恐怕一人难敌悠悠之口。”
“放心,只要贤卿能筹足银子,其余的事交给朕来办,必不会让你为难。”
岑杙发愁地回到宅院,一路都在思考这笔钱要从哪里抠出来?在书房门口差点和走廊上的小园撞上。
“哎呀,大人,您走路怎么不看着点啊?我都老早跟您打招呼让您闪着点啦!”小园抱着一大瓶桂花枝要进屋子,岑杙刚才没有听见,迎面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几乎要打喷嚏了,“这桂花枝子怎么这么香?”
“我也不知道,是北边不老居的那个叫……叫什么向暝的闷葫芦送过来的,说是用这个桂花做桂花糕,可好吃了。我舍不得吃,就把这些花给插瓶了。”
“北边送来的?”岑杙几乎都快忘记这个“不老”邻居了。
“是啊,他们听说大人今日回府,所以特地送了这个当接风礼物。还有一把桂花种子呢,待会我拿来给大人。”
岑杙“嗯”了一声,看着枝上那一簇簇鹅黄色椭圆形的小花瓣,很是喜爱,寻思,那老太太看来也是个懂花之人。
虽然她回来有三天的假期,但一天也没敢休息。
第一天和户部其他官员一起到定国侯府吊唁涂郡王,听说涂夫人经历丧子之痛,一夜之间发疯了,众人皆唏嘘不已。
岑杙参拜时,在灵堂一侧看到了刚被册封为皇长孙的李州煊,并未像寻常为人子者一样为涂云开戴孝,只是和母亲一样穿了黑服,以示对逝者的尊重和哀悼。
受孝祖朝影响,玉瑞历来女帝继位,所生子女都要和父系彻底划清干系,不准祭拜父系祠堂,不准认父系为宗,否则皇子皇女身份立即废黜,这是为了防止有外姓企图篡居玉瑞帝支。
皇太女虽然尚未继位,但所生子女一律按照女帝子女的规格进行约束,不让外人有机可乘。现在的李州煊已经被认可为皇长孙,李氏皇族就是他名义上的父系,而涂家只是他的臣属,是故没有为父戴孝,在世人眼中,并无什么不妥。
不过在没有人的时候,李靖梣仍是让李州煊朝涂云开的棺椁磕了三个响头,并叮嘱他,“以后只准在心里挂念你爹爹,其余时候能不说就不说,尤其是在你皇爷爷面前,最好一个字也不提,不然他会不高兴的,知道吗?”
“皇爷爷为什么不高兴?”五岁的李州煊对这些事情尚不明白。
“因为他怕你只想着爹爹,就不想皇爷爷了。”
“不会啊,我都想的。”李州煊一脸天真。
“你只要记住我说的就好,在皇爷爷面前,要常说将来要跟皇爷爷一样当个大英雄,万不可说要跟外公和爹爹一样,当什么大将军,皇爷爷不喜欢大将军,你要当皇爷爷的乖孙儿,明不明白?”
李州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了,我要当皇爷爷的乖孙儿,我还要当娘亲的乖孩子。”
李靖梣勉强一笑,突然觉得有些悲凉,帮他理理小衣襟,“站这么久累了吧?走,我带你吃饭去。”
第二日,岑杙听说皇帝在朝堂上公布了对顾人屠等罪匪的惩罚,首犯顾人屠虽然已死,但仍然要将其戮尸,尸体剁碎成九百九十九块,分装进十个瓮里,发送到他活动过的五个郡县,以告慰死在他手中的每个生灵。
而对于其他被俘匪寇的定罪,却引起了朝堂争议。皇帝一开始拟定的是要将所俘匪寇无论男女老少尽皆处死,但是一部分朝臣认为量刑过重,因为根据玉瑞国法,女人和十二岁以下孩童可免一死。
刑部尚书更是引长公主所言据理力争称,这些被俘匪寇前身多是些穷苦老百姓,因为无知和走投无路才被逼落草为寇,他们的妻儿更是被强虏上山押做人质,这些都是前线官兵亲眼所见,虽然匪寇为顾人屠卖命,其罪可诛,但念在他们其情可悯,希望皇帝能够网开一面。
向来以仁善著称的诚王也站出来求父皇开恩赦免。
诚王拱手道:“父皇三思,儿臣听说虽然此次剿匪成功,但仍有部分余匪没有落网,如果贸然将这些妻儿斩首,只可能断绝他们的后路,逼他们继续造反。一个顾人屠就搅得地方数年不得安宁,这么多顾人屠,朝廷何时才能剿完,从长远来看,实在得不偿失。”
许多老臣纷纷颔首附议,“诚王小小年纪,就目光长远,所虑极是。杀了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匪徒妻儿,除了增添仇恨外,别无好处,甚至还可能激起匪寇无穷无尽的抵抗,从长远来看对朝廷反而不利。”
皇帝李平泓面上略有难色,看着诚王:“那依你的意思,这些从匪该如何处置?”
诚王又奏称:“儿臣虽然不如皇姐和皇兄聪慧,但这些年追随各位师傅就学,常听他们教诲,知道仁爱比威吓更能教化人心。那顾人屠以暴力驭匪,不得人心,是故不战而溃,一溃而散,朝廷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招揽人心。
儿臣认为不如将他们改为徒刑,名字张榜公示各郡县,声明凡曾追随顾人屠作乱者,若能弃恶从善,改过自新,根据其犯罪轻重,可服一到十年苦役,期满领回各家妻儿,赐予牛马。这样不仅能彰显朝廷及父皇的仁爱之心,还可以让余匪感念父皇恩德,尽数归网,永除后患。”
皇帝李平泓没有作声,敦王却露出一脸鄙夷,还以为他能给出什么上上策,没想到听到了一篇中听不中用的“仁爱”大论。暗忖人人都看得出来,皇帝之所以重罚匪贼妻儿,无非是想安抚涂远山的丧子之痛,他倒好,又是鼓吹要对罪犯妻儿仁爱,又给罪犯分拨牛马,听起来好像那些匪贼是有大功于社稷似的,一点真货都没有,净是狗屁不通。
李平泓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见李靖梣一直没有出来表态,垂目立在众臣之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忍不住问,“皇太女为何一直不说话?你是这次剿匪的主帅,朕想听听你对此事的意见。”
众臣纷纷把目光投向李靖梣,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对。回答杀,则是有违“仁爱”之心,回答赦,涂远山肯定不会满意。
皇帝把这个球扔过来,不管李靖梣回答杀还是赦,最后下旨时都可以假称皇太女的意思。杀,是她皇太女铁面无情,赦,又能离间东宫和涂家。
李靖梣缓缓出列,平静道:“启禀父皇,正因为儿臣是此次剿匪的主帅,对这些匪徒深恶痛绝,所以最不应该发表意见,因为所言必有失公允,有误导各位大臣之嫌。”
这句话说得很巧妙,既表明了自己和涂家站在同一立场对匪徒“深恶痛绝”的态度,又体现自己不愿因私废公、干扰司法决断的行事原则。李平泓在明知她“所言有失公允”的前提下,仍要问她的意思,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皇帝见刚才的球又被她扔了回来,心中恼怒不已。
这时候,敦王忽然出列道:“父皇,儿臣有一策,可以解决此难题。”
“哦?你说。”
“儿臣前几日曾上栖霞寺听禅,偶然见到寺里来了一位气度不凡的哑僧,询问之下,才知道对方竟然是消失了十九年的玄字辈高僧,玄喑大师。”
朝堂上一听到这个名号,纷纷惊讶议论起来,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对这个名字真是如雷贯耳。
“你说的可是当真?不是皆传玄喑大师已于十九年前圆寂了吗?”李平泓急忙问。
“是真的,此乃儿臣亲眼所见,玄喑大师今年已经八十八岁高龄了,虽然胡须洁白,但仍耳聪目明。他是栖霞寺现存唯一的玄字辈高僧,德高望重,父皇如果不能决断是杀是赦,不如去询问一下玄喑大师的意见。”
“所说有理,朕明日,不,三日后,朕要先斋戒沐浴三日,再移驾栖霞山拜访玄喑大师。届时由敦王随驾!”
“喏!”敦王立即喜形如色。
回东宫后,有年轻幕僚不明白李平泓为何听到玄喑大师之名,就会那般激动。顾冕便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玄喑大师是从清宗李祚均时就成名的得道高僧,历经清宗李祚均,先帝李太钺,今上李平泓三朝,文武双全,佛法精湛,深得三朝皇帝敬重。
据说,先帝还曾想将其敕封为玉瑞国师,但被其推辞。他最有著名的一件事,就是为玉瑞培养了非常多经纶世务的俗家弟子,其中就包括如今威名赫赫的定国侯涂远山,据说定国侯当年还是侯世子时,曾经到栖霞寺跟玄喑大师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对这位玄喑大师非常敬重。如今敦王搬出他来,倒确实让他讨了个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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