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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背约者啊,向我的神明开弓 第七章 基利朗谢洛

    (……这孩子是?)

    (你知道的吧。他叫基利朗谢洛……)

    只有一瞬间。

    溺水所需的时间只有一瞬间,真正的一瞬间。落水时的冲击,以及冰冷彻骨的黑色水流使他无法动弹。他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沉入了水中。在一片漆黑的水里——连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态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上方——究竟什么方向属于「上方」也不知道——被黑乎乎的水墙完全遮蔽……

    (总之现在能够更换教室的,只有这个孩子……米兰…)

    (我觉得用不着那么固守己见吧……)

    一旦吞入大量的水,挣扎就变得毫无意义。实际上,奥芬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活动。他只是冷静地试图理解自己正在下沉的事实。与其说理解,不如说承认……或者是,期望。

    感觉渐渐麻痹。困倦感压倒性地支配了一切。他闭上眼睛,用强烈无比的思绪与睡魔拥抱——就让我睡吧。

    (我知道……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够了快让我沉睡吧!——

    (就把这孩子托给你如何?不想托的话,你也就没用了……)

    冲击、冰冷的水、水中的无重力状态、理解、承认、期望。

    使他发出呐喊。

    ◆ ◇ ◆ ◇ ◆

    库欧·巴迪斯·帕泰尔看着他们。

    来自古代种族的铠甲守护着他粗线条的巨大身躯,在他的手里握着一件黑色金属的块状物。虚无的枪眼中飘起一道白色硝烟——这是一把手枪。名叫库欧的男人把枪像玩具一样抓在左手上,对准他们。从他的双眼中看不到任何感情——除了拼命遏制的愤怒,就像从枪口无法看到里面的子弹一样。

    阿莎莉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

    就连心中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只感觉自己全身紧绷,胸部肌肉很紧张,肩膀在抖动。剑——握住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的手在积蓄力量。

    足以用壮丽来形容的回廊,被她释放的魔术破坏得一塌糊涂。破碎的地板、墙壁、屋顶,以及……遮挡〈诗圣之间〉的大门,这些都被她破坏了。她利用剑的「变形」力量使无数的柱子从地板上拔地而起,直逼天顶。在那些柱子的顶端,那些神官士兵在无力地颤抖。他们颤抖的原因很明显不是柱子的高度——虽然足有数米之高。神官士兵恐惧的对象,在于被她打破的〈诗圣之间〉大门对面的光景……

    地底湖黑黝黝的水面无边无际。回廊的地板刚好处于死角位置,不过她还是感觉到湖面泛起了一圈涟漪。静静的水面上,一道孤独的涟漪——那是她的弟弟坠落在黑色湖面上造成的波纹。那是一道将她弟弟吞噬的波纹……

    接着,在更远的地方,在地底湖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绿色长袍的女人高高地吊在半空中。一只虚空中伸出的手腕紧紧地抓住她的脖子——她的四肢无力地垂荡。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出这个吊挂的女人无比的美丽,美丽到任何形容词都相形见绌的程度。地底湖上空多少有一点气流,使她长长的绿色头发随风摇摆。抓住她脖子的手腕纹丝不动,就像握着一支花束一样紧紧地抓住女人的脖子。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女人的脖子已经折断了。

    “……女神……”一句茫然若失的声音打破沉寂。这不是她的声音。阿莎莉感觉到一种无法理喻的惊讶,看着那个发出声音的人。那是一个呆呆地坐在墙边的金发少女,她把深渊之龙的幼崽抱在膝盖上,茫然地眺望地底湖的方向。

    少女只是在重复别人的话,也就是几秒钟之前库欧·巴迪斯·帕泰尔说出的话。

    这名叫库欧的死亡教师,在看到那名吊在空中的女人后,诚惶诚恐地说了几句话。女神。罪过。

    ——请饶恕——

    这句话他说了还不到几秒钟。在这几秒之间……

    阿莎莉感觉自己的脸绷得很紧,牙齿也咬得咯吱作响。她把剑丢在自己脚下,对库欧发出诅咒般的喊声:“你竟然!……杀了那孩子!”

    她事后才觉得,这句话真是够蠢的。

    库欧面无表情地朝前踏出一步。死亡教师身上的深红铠甲,再度伸展出光之翼——

    这对她来说根本无所谓了。

    她把腰放低,伸出双手,用最短的时间编筑出最大的构成式。她大叫一声:“光啊!”

    膨胀的光芒笔直地朝库欧发射而去。

    她的身体承受着强烈的反作用力,全力地释放魔术。剧烈的冲击使她的胳膊和腹部发出啪啪的声音——库欧继续扇动翅膀,用铠甲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挡下她的魔术。这些她不可能看不见,但她还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力量的释放上。爆炸声震慑整个神殿。

    光芒消失了。

    包围住库欧的热波一时间没有完全消失,红色的阳炎中,烈焰翻飞。阿莎莉好不容易使自己的呼吸恢复平稳,拾起脚下的剑。受到她的意志影响,剑身上的魔术文字发出白皙的光芒。

    她毫不犹豫地把剑立在地上,然后喊道:“下沉吧!”

    天人锻造的剑在她的命令下,像沉入水里一般融入地板中,只用很短的时间,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就被地面淹没了。

    她抬起视线——

    库欧依然被火焰包围。只要热波还存在,他应该就不会张开翅膀行动。至少在刚刚的战斗中就是这样。但是反过来,只要他关上翅膀,自己的魔术就彻底对他无可奈何。

    (只要那家伙穿着铠甲,就不可能打倒他——)

    阿莎莉极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箱子。

    是一个黑色的小箱子。如果稍微装饰一下的话,说是宝石箱或许都有人相信。她盯紧一动不动的库欧,将手指滑过箱子的表面,按照一定的规则,描绘魔术文字。

    (利用这个天人的传送装置,虽然无法从外面入侵神殿……)

    描绘的文字越是复杂,箱子的重量就越会不断增加。想要去的地方越远,需要描绘的文字就越多。以人类拿在手上可以承受的重量范围来说,无法去到一百公里以外的距离。如果是天人自己使用的话,是不会特意用手去拿着它的。

    箱子的重量到达某种程度之后,阿莎莉停手了。

    (但是……说不定可以从里面逃到外面去……)

    刹那间——

    她感受到一阵无声的风吹来,意识到这突然而来的危险信号,她向后跳开了。

    库欧扇动巨大的翅膀,包围住他的热波随即消失了。

    阿莎莉狠狠地咂了咂舌。

    (太快了……他不仅能防御,还能将某种程度下的魔术强制排除!?)

    她焦躁地解放了下一个构成式。

    “精灵啊!”

    令人汗毛直竖的寒气和燃烧般的恍惚感,她放出了在一般的战斗中从来不会使用的魔术。

    在她伸出的手心位置,具现出一个巨大的、直径三米的光球。光芒瞬间转移,在库欧的正前方炸裂。

    铮!——

    和爆炸声不同,一种很不彻底的轰鸣声震动耳膜。面朝向自己压下的光球——库欧的翅膀也发挥自身的威力与之抗衡,最后总算阻止了光球,将它反推回去。

    “连光速移动的模拟球状闪电都能防住……”

    如果是编筑好构成式就直接释放的光热波的话,只要目睹到扩散在空间中的构成式,想要防御还是可能的。但是和这些不同,出现之后能够根据施术者的意识进行移动控制的模拟球状闪电,以人类魔术士来说是绝对防不住的。

    库欧的铠甲连这一招都能防住,难道连防御反应都被添加在了魔术之中吗?

    自己的杀手锏之一被防住,使她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但是,翅膀只能最低限度地阻挡光球的前进,无法消灭它——至少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还能撑上一段时间。阿莎莉迅速行动,向自己身后跑去。

    在她的后面,她弟弟的徒弟——好像叫做马吉克——还没有醒来。他身上的重伤刚刚治好,离清醒还要花一点时间。阿莎莉抱起体重意外很轻的少年,把他扛在肩膀上,瞥了一眼还在和模拟球状闪电拼力气的库欧。

    她下定决心,再次向前跑去。她绕过库欧,一直跑到躺在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身边——虽然很脸熟,但是他的名字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全身伤痕累累,烂泥一样躺在地板上。库欧可能好几次在她的面前叫过这个男人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她抬起脸,把马吉克放在这个男人的旁边,急促地喊道——

    “克丽奥!”

    她不记得有从谁的口中问过她的名字,但是却记得很清楚。

    少女依然瘫坐在回廊的墙边一脸茫然,可能还没能理清整个事态。阿莎莉对那个少女提高音量:“快来这里!”

    她又看了一眼库欧——模拟球状闪电还没有消失——

    她把视线转回到克丽奥。她还是没有动。

    “快一点!基利——呃,奥芬他说不定真的会死啊!”她几乎已经不管不顾,声嘶力竭。

    所幸还是看到了效果。克丽奥的身子震颤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她把差点掉落的龙族幼崽紧紧地抱起来,慌慌忙忙地朝这边跑来。

    阿莎莉把拿着的黑箱子递在跑过来的少女手里。转移装置中已经输好了转移指令,在少女的手中多少有一定的重量。

    她飞快地说道:“拿着这个,尽可能离这两个人近一点。还有三十秒就要发动了。”

    球形闪电的形状开始扭曲变形——

    阿莎莉握紧拳头,继续对她发出叮嘱。

    “然后,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你的龙族,再加上这孩子的魔术,应该可以办到——就算把这座该死的城市全部化作废墟,也绝对要逃出去。那个大块头…”她指指库欧,“要趁那个大块头离开神殿之前……他应该一时半会儿出不去才对……”

    “等,等一下——”少女感到很疑惑,欲要争辩。

    阿莎莉已经没有再看她,而是注视着即将消失的模拟球形闪电,以及库欧。

    克丽奥说:“你在说什么啊?奥芬他,不是掉下去了吗……”

    少女一边说一边指着一片阴郁的地底湖。黑暗的深渊,加上黄尘的漩涡,传递出单调的噪音。黄尘似乎比地上还要更加浓厚。

    她好像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可能对眼前的事实还无法接受——总之克丽奥不停地说:“救……救救他,快点……”

    “那孩子的事,就交给我吧。”阿莎莉言简意赅地说。

    沉默——短暂的沉默,带来的是冰冷的质感。

    “你——”克丽奥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发出疑惑,“你,是谁?你是奥芬的,什么人?”

    “你说我吗。”阿莎莉说着舔舔干燥的嘴唇。阻止库欧的模拟球形闪电突然缩小——消失了。

    “我是……”她站起来,面朝库欧向前迈了一步。

    差不多到时间了。传送装置发动——

    “我是——那孩子的……”

    瞬间。

    空气中发生了小小的波动,传送装置将克丽奥和另外的两个人转移走了。

    没有了等待回答的人,也失去了继续回答的意义,她闭上嘴巴,静静地看着库欧。

    库欧的铠甲大大地张开翅膀,像是要笼罩一个比人还要大得多的东西。左手的手枪收在裤子口袋里——恐怕里面藏着枪套吧——然后抱住胳膊。

    他闭着嘴巴,发出腹语术一样的声音。实际上他的嘴巴是在动的,但是幅度实在太小太小……

    “你想,和我一对一……?”

    然后。

    唰——

    飞动的光之翼,对准距离他站的位置相距数十米远的地方发动了攻击——也就是那些把神殿士兵高高举起的柱子。

    断裂的圆柱慢慢地倾倒。

    在柱子倒地之前,柱子上进退两难的神殿士兵全都摔在地面上。他们都是从七、八米的高度垂直落下的。

    头部着地,神殿士兵全部不动了。

    “…………?”就在阿莎莉一动不动地惊讶过程中,库欧又重复做了两三遍相同的事情。每一根柱子倒下时,上面的神殿士兵都会摔落在地板上。也有些人摔下之后还尚存一口气——但这时都会遭到库欧另一边翅膀的攻击。就在她茫然的工夫,那些人竞相毙命。

    “……到底想干嘛?”阿莎莉发出不理解的声音。但是库欧只是瞥了她一眼,没做任何回答,就好像在说,你根本不需要知道。

    接着——

    库欧的翅膀安静下来。用一种绝非伶俐的冰冷视线,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看着她说:“……有一种行为,叫做无法挽回的事。一旦犯了罪,再怎么补偿都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只有结束生命,来消除罪的存在。”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悠闲。

    “这些都是不能看见的——包括你在内。”

    阿莎莉回过神来,迅速朝后一跳。光之翼从她刚刚站的位置一扫而过。

    在她的脑中做出了好几个用于反击的构成式。

    (那些孩子已经逃出去了……既然这样,也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和这种家伙耗时间了……)

    而且——还有一些必须的事等待她去完成。必须的。

    她向后一跳,转过身,完全背对库欧。

    她眼前的景象变了。

    在她的眼前,有一扇崩坏损毁的大门和墙壁,还有广大的地底湖。

    还有在地底湖之上,被吊在高空中的女人。

    黑色的湖。黑暗和黄尘组成的漩涡,〈诗圣之间〉……

    (基利朗谢洛……拜托,一定要赶上啊……)

    她使出全力向前跑去,奔向她弟弟落入的湖中——

    就这样投入了基姆拉克神殿最深处的〈诗圣之间〉里。

    ◆ ◇ ◆ ◇ ◆

    “……这孩子是?”

    “你知道的吧。他叫基利朗谢洛……”

    基利朗谢洛茫然地看着那两个对话的人——他感觉到了自己意识,像在发烧一样轻飘飘的。

    不仅仅是意识,他的身体也是轻飘飘的。没有地面,那冰冷的地面不知哪里去了。

    他没有试图寻找地面。

    因为他知道自己溺水了……

    “总之现在能够更换教室的,只有这个孩子……米兰已经被执行部的菲那·托兰要走了。塞因现在的岁数也晚了,即使更换教室也不会有多大的训练效果。嗯……这样不是挺好吗?这孩子和你教室的两个人都认识。”

    “现在已经够多的了。”那个男人看着自己说。

    基利朗谢洛任自己的身体飘荡着,并一直注视着那个男人。

    “我不需要新的学生……至少现在不需要。”

    “我觉得用不着那么固守己见吧……”回答的那一方语气很冷静,接着又非常严肃冰冷地说,“我知道……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就这一句话,让基利朗谢洛感到了气氛的变化。

    “就把这孩子托给你如何?不想收下的话,你也就没用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之后——男人首先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他说道:“我会把……我所有的战斗技术都传授给你,试着学会吧。”

    听到这句话,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全大陆最强的魔术士。

    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时——男人说:“如果……没有办法超越我,那我做你老师的意义,又何在呢?”

    基利朗谢洛听见了这句话,但是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样的训练到底有什么意义?怎么可能会碰见白魔术士呢?”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别等到你无法阻止某个人时,才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后悔,就像我一样……”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然后……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空中。

    (这是梦……)

    奥芬茫然地思索着。

    (呃,这么说来……死掉的话,都会这样吗……?)

    如果是的话,早知道自己就不要死了。

    他下定决心,张开眼睛。

    周围是一片黑暗。不同于夜的黑暗——没有那么温柔。是一种冷彻的,断绝了任何光明的黑暗。

    (我还以为,死掉的话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对神明很失望,在心里发牢骚。

    (就以这种不着调的感觉,一直站着吗……怎么办啊?已经死掉了的话,再死一次也不可能了吧?……受不了,太糟糕了……)

    但是——

    他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停下来。

    并不是动作停下来——他本身就没有在动。是思考停了下来。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是在他感觉到什么东西的瞬间,他就停止了思考。虽然意识很混沌,但感觉非常敏锐。

    几秒钟之后。

    在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女人。

    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美丽女人。明明没有风,她身上的绿色长袍却在轻轻摇摆。还有她的长发——一头绿色的秀发也随之飘动。女人用一副安详的表情看着他。看她的眼睛似乎在微笑。绿色的双眸微微垂下,在黑暗中闪烁出阵阵光辉……

    (……她是……)

    不一会,他就想起来了。这是他临死之前看到的女人。就是那个在地底湖上空,被空气中伸出的手腕抓吊起来的女人。她的脖子被狠狠地抓住,明显已经断了,却还在看着他们。

    那个死亡教师……称呼她为女神。

    (女神?)

    他盯着她,把她的样子和这个单词作比对。

    (基姆拉克教会信奉的是……命运三女神……)

    编织出人类命运的女神们。

    “不——不可能……因为…”他说话了。他的身体没有动,喉咙和嘴巴也都没有动,但是他还是感觉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感觉很不安分,脑子里出现一个想法,“我……难道还活着?”

    奥芬基本确认了这个很突兀的想法,虽然不是很肯定,他感觉死人应该是无法说话的。

    “我——”他想重复自己的问题,但是没有说下去。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她的嘴唇太薄了,如果不做一个标记,简直找不到她的嘴在哪里。

    她试图要说什么,奥芬心里一紧,等待她说话。

    她张开口:“曾经——”

    “…………!?”光是听到这几个字,就使他感到一阵战栗。奥芬汗毛倒竖,仔细地——他感觉自己必须仔细地,聆听她的话。

    女人有些面带忧伤地说:“曾经……世界就是如此。世界就是世界,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没有为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物体提供任何东西。在那时,居住在世界上的,只有不死的巨人们。对巨人来说,哪怕没有大地,没有海洋,没有风,没有星辰太阳,也能永远生存下去。但是,地上发生了变化,虚无被填满了。将虚无填得满满当当的……就是……诸神。”

    “…………”奥芬有点失望——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不就是……老生常谈的那些神话吗……)

    他皱起眉头。在他小孩的时候可能听过这些话,但是没有太当回事——早就忘了——这些无所谓的神话,现在正从她的嘴里娓娓道来。

    “诸神降临的这片土地,没有名字。巨大且虚无的洞穴,空虚的山谷——这就是世界的全部。或许也有人称其为金伦加鸿沟。但是诸神杀掉了巨人,巨人的遗骸不断堆叠形成了大地。从此再也没有人用虚无来称呼这一切了。”

    “你……到底是谁?”奥芬低声发出疑问。女人没有回答,也不见她有任何听到的迹象。

    她只是一个人絮絮自语:“诸神发挥力量,杀掉了所有的巨人……但是唯独无法杀掉世界上最大的巨人,一条蛇。那条蛇实在太过庞大,没有人能接触它,也没有人能看见它。世界上惟一的蛇。唯一的真正的龙=衔尾蛇。当诸神意识到无法杀掉它时,万般无奈,只能在那条蛇盘绕的内侧创造了世界。那是不再虚无的真正世界。生命在大海中诞生,又移住到了大地上。在沉睡巨蛇的内侧——世界就这样被创造了。从此世界不再虚无,有了蛇之中庭这样的称呼。巨人遗骸所形成的大地,被称作巨人大陆。”

    这时——女人第一次移开了视线。她向斜上方抬起下巴,用缥缈的眼神看向无尽的黑暗,面色微妙地皱了皱。

    “……有谁在呼唤……?”她自己发出问题,又自己回应问题,“诸神全知……全能。对诸神来说,不需要给事物命名。诸神毫无商量地统治全世界。需要给世界命名的……就是我们。我们是——诺尔尼一族……”

    说出这句话后,她可能放心了,重新把头低下来,看着奥芬,继续说:“当时,世界上有六种卓越的生命形态——”

    啪——

    突然,奥芬的视线中出现了白色的波纹,他惊讶地眨眨眼。

    “他们各自建立起不同的文明和社会,追求探索世界到底是什么这一极限的命题——”

    啪啪——

    波纹再次出现,比刚才更强烈。

    “怎么了……?”奥芬揉揉眼睛,看看周围。黑暗……渐渐变得稀薄。注意到这一点,他感到非常焦躁。在遥远的方向,连续发生了几次闪光。

    之所以出现波纹,就是因为那些光。那些光化作细长的光带,穿过他的眼前,消失在黑暗中。

    突然间——奥芬感觉全身汗如雨下。他回头一看,背后燃起了熊熊火焰,并向他袭来

    “看我编织——”正要咏唱咒文,却感到强烈的头痛在大脑中翻滚。他喊了一声跪在地上,火焰已将他重重包围——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发出悲鸣。他在火焰中来回打滚,感受到皮肤被烧灼的剧痛。他翻来覆去,在地板上又锤又挖,他的指甲在石头地板上全部开裂,纷纷脱落。地板……?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板。

    他回过神站起来——面前站着一个高身材的男人,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这是很自然的状态,不过他的右拳是紧握的,他一直都是这样。

    (〈牙之塔〉……的……体技……室?)

    这是建在室内的技能对战训练场。他身处其中。除了眼前的另一个人,没有别人。

    (查尔德……曼?老师……)

    他慢慢地审视自己的身体。发现是穿惯了的——不,是以前穿习惯了的〈塔〉远动服。布料很柔软很吸汗,这使得他内心迸发出一股怀旧之情,身体随之颤抖。

    查尔德曼·帕达菲尔德教师的战斗状态还没有解除,必须尽快站起来才行。奥芬试图踩着地板站起来,但是身体却怎么也动弹不了。想伸直却无法伸直,手臂也在颤抖。就在这时,查尔德曼行动了。

    奥芬做好了承受老师攻击的觉悟,但是……

    “……基利朗谢洛,站不起来吗?”查尔德曼只是静静地向他问话。

    (我站不起来。)

    奥芬已经无法正常回答。他的脖子好像也受伤了,连头也抬不起来——查尔德曼似乎叹了一口气,听他的呼吸便知道了。

    除了听到这句叹息,还有他的话语。

    “你还认为,输给我是无可奈何的事吗?”他又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办法超越我,那我做你老师的意义,又何在呢?”

    意识,渐渐远去——但是…

    (不是的……我……不是的!)

    奥芬咬紧牙关,简直要把牙齿全部咬碎。他猛踢地板,至今不能动的身体简直像一场梦一样,轻而易举地就站了起来。他就这样紧紧盯着老师——

    查尔德曼不见了。

    不,在的。只不过不知为何看上去好像变了一个人。穿的不是训练服,而是黑色长袍,身子也小了一圈,表情很复杂。在那双黑色瞳孔中——在那双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感情的双眸中,映射出干涸的悲伤……

    (…………!?)

    看着他眼中的自己的倒影,奥芬皱起眉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并大为惊骇。

    (这不是我的身体……?)

    投射在查尔德曼眼里的,是一个绿色头发,绿色瞳孔的女人。

    和刚才站在这里的女人很相似,但也不尽相同——虽然穿着一样的绿色长袍,但这个人和刚才的女人相比要稍许年轻。不过并不是同一个人,很像,但是样子不同。他曾经见过这个女人。

    (这是……?)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查尔德曼。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是个熟悉的场景。一间墙面如大理石一般洁白的宽敞大厅。天花板很高,需仰视才可见。在自己的背后有一座祭坛——不知为何不用回头也可以看到。

    在祭坛上,有模仿龙种族的形象建造的马、狼、狮子、熊、犀牛——还有立于正中间位置的美丽女子的雕像。在雕像的后面,挂着现在他所变成的女子的肖像画。

    画家是个骗子。肖像画上的她是如此年轻,如此精神饱满。就凭这一点,这幅画就丧失了所有意义。

    (…………?)

    奥芬觉得不对劲,现在的这份感想,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是这个身体——也就是她在想的事情吗?和我的意识混杂在一起……)

    “汝也陪伴了我很长时间了,真是罪过……”

    他意识到自己发出了这句话,是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在说话。查尔德曼的脸上变得痛苦,浮现出断肠般的表情,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屋顶。

    有关这个女人的名字,以现在这具身体来说是知道的。但是奥芬自己也在记忆的角落想起了这个名字。伊丝塔席巴修道士。

    那是在巴基里科库遗迹,杀戮人偶挂在嘴边嘲笑的名字……

    (到底有什么……要开始了?)

    他脑子错乱地自言自语。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就在这一刹那——

    ——快起来!——

    有谁在喊他,使他的意识模糊了。

    ◆ ◇ ◆ ◇ ◆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千万不能这么想。这是她长年所接受的教育,但是这一次却使得她不得不这么想。

    水很重。黑暗的地底湖的水像针刺般寒冷——如果时间能再充裕一点的话,至少可以脱掉衣服下水,真是麻烦。

    阿莎莉不知道自己到底潜了多深。虽然是为了追寻落水的弟弟跳下水,但是水中的视线几乎为零,水温极低,一个弄不好连自己的心脏都会停止跳动——也不知道是几分钟之后,还是几秒钟之后。

    (如果基利朗谢洛完全晕厥了的话……不会沉得很深。肯定会往上浮才对……)

    若是这样,潜得太深反而没有意义。

    她主意打定,改变姿势——把头朝向水面的方向。她尽可能不活动手脚,保持身体静止,在黑暗的水中仔细凝视。

    他迟早会浮上来,但是不会浮出水面。库欧·巴迪斯·帕泰尔现在肯定也在地底湖的上面监视着……

    (没关系,基利朗谢洛,我——)

    稍微大意一点就有可能溺水,她把自己的意识保持在岌岌可危的生死线上,在心里像咒文一样自言自语,全神贯注。

    (我会守护你的……)

    不能往下沉,但是也不能上浮。她静静地等待着他自己浮上来,虽然没什么根据,不过她相信——他肯定会来到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围里。

    ——终于……

    在混沌的黑暗中,近处的黑暗缓缓地摇晃了一下。

    (不对……这是眼睛的错觉。)

    她做出冷静的判断,克制自己不轻举妄动。她知道,如果随便行动的话,自己的体力马上就会被耗尽。

    在水中无法使用魔术这一点,更加搅乱她的心神。即使如此她也决定慢慢地等待。焦躁感在经过某个节点之后就会被无限拖长。绝对不能受其影响——不能够自我控制的人,根本没资格做魔术士。

    刹那间。

    唰地一下……正面有什么东西碰触到她。那个东西慢慢漂流而来,无力地抱住她的脖子。她差一点把嘴里的空气吐出来——阿莎莉稳住自己,紧紧地抱住环抱着她的物体。她用手摸了摸,确实是一个人。

    但是这个人一动不动,处于完全脱力状态。不用试就知道,连呼吸都是停止的。

    (基利朗谢洛!)

    阿莎莉心中喊叫,紧紧地抱住他的身体,拨动脚下的水流——以潜水的状态水平向前移动。

    考虑到地底湖的面积,就算再怎么站在外面监视,也不可能有把所有水面都照亮得一览无余。从她入水的地方稍微移动一段距离,库欧·巴迪斯·帕泰尔应该是不可能发现他们的。就这样一直游到对岸,就可以休息了。

    (问题就在于——)

    她不情愿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到底存不存在对岸呢?)

    从那个回廊看到的地底湖——可以看出所谓的〈诗圣之间〉是一个积水的地下洞窟。看过之后能得出三点事实。面积规模非常之大;地底湖的边缘可能是断崖绝壁;还有,水面的上方有一个被吊住脖子的女人。

    在刺骨般冰冷的水中潜行,要说有没有任何光明的征兆——哪怕是保守来说——也是一个都看不见。

    (基姆拉克……教会总部的世界之树神殿……最深处……秘义。还有这里,〈诗圣之间〉……)

    她预想过一些危险,也做好了觉悟——但是却没想过会溺水。

    拖着明显比自己重的身体游泳,这种事情是正常人的话根本想都不会去想。彻底冰凉的手脚在水里游动过程中越变越重。她知道只要保持冷静就不至于沉下去,但是一股压迫心脏的不安感还是时时折磨着她。

    (再不快点的话……再不快点给他暖和身体的话,就算是他也会体力不支……)

    实际上这在她也是一样的。

    终于——

    划水的指尖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到了!)

    她的指尖碰到了比水还要冰冷的岩石,她的脚最后一踢,脸撞在岩石上,感觉已经麻痹了,所以不会有痛感。

    她一边茫然地思索自己潜了多深,一边开始上浮。黑暗中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只能依靠直觉向水面前进。

    (从开始……跳进水里……过了多长时间了?)

    一分钟,也可能是两分钟——不,在这种水温中是游不了那么久的。她觉得顶多只有一分钟不到,这时背在肩膀上的他的身体突然恢复了自身的重量。

    她从水面上露出了头。

    “…………”她剧烈喘息着吸入空气,确认一下自己游到了哪里——往上看,在头顶上很远的位置能看见光。在她面前是一道几乎垂直的峭壁,在十米左右的高处,有一个巨大的横洞。光就是从那里照在这片地底湖上,当然,光量很不充足。

    那个洞就是一分钟之前她所在的位置。她跳下来之后,顺着跳的方向游到了距离最近的墙壁旁,这么一看也是理所当然。她眯起眼睛,不知能不能看见正在监视湖面的库欧的脚尖。大概是因为疲劳,又或是在冰冷的水中潜行了太长时间导致的混乱,使得眼睛无法很好地对焦,不过——

    拖在肩膀上的他的那张脸,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非常清楚。

    (基利朗谢洛……)

    她发出无声的呼喊。他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双眼紧闭。湿透的头发紧紧地吸在额头上。他面色苍白,应该是由于体温过低,加上还在出血的原因——他在降落之前被库欧的手枪打伤了。又或者子弹其实没有击中他,他只是受到了惊吓才落水的。但还是不要这么乐观为好。

    阿莎莉重新调整了一下他的身体,看看四周,找寻能离开水面让身体得到休息的地方。如果再不回复体温,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没命。毕竟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跳入了冰水中。而且他还受了重伤。

    但是到处都是峭立的岩壁,连一点可供进入缝隙都看不到。

    (不能被那个死亡教师发现了……不知能不能成功?)

    她内心忐忑地在水面上游了一会儿,举起左手,右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身体,击中意识——

    “……退后……”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触碰岩壁。

    就像是气泡被戳破一样,墙壁上开了一个小洞。小洞渐渐扩大,越变越深。几秒钟之后,刚才还什么都没有的岩壁上,出现了一个十米深度的洞穴。高度离水面几厘米。虽然大小和高度都和想象中有差距,不过还是可供一个大人站立并行走。

    (受不了……要做到让物质消失,还真是费劲。)

    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他的身体放进那个洞穴里。不可能做到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上面似乎也乱成了一团。就算发出一点声音,库欧也听不见的。阿莎莉自从跳入水中到现在,第一次有了乐观的想法。

    把他的身体完全推上去之后,她自己也爬进那个洞穴里。离开水面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后,她一点力气也不剩,当场跌倒在地。随之然来的是身体透支的痛楚,和强烈的睡意——

    (……还不行。)

    她紧咬嘴唇,摇摇头。现在还不能睡。

    她靠近一动不动仰躺在地上的奥芬,以近乎爬着的姿势(她不由苦笑)把手放在他的胸口。

    心脏可能还在跳动,但是没有呼吸。

    阿莎莉咂咂舌,抬起脸来。他肯定喝了水。不过既然有浮上来,证明喝下的水并不是很多……

    自己的感觉已经麻痹,这种状态下无法确认他的心脏是不是还在跳动,但是至少要把他的呼吸恢复过来。她按住他的鼻子和喉咙,尝试做人工呼吸。

    无论怎么向他那冰冷的嘴唇里吹气,他都没有反应。

    最糟糕的可能性,在她的脑中闪了一下……

    (从他被手枪击中到现在——至少经过了一分钟以上……的时间。说不定已经休克死亡了……?)

    可能性是有的。如果在被打中的瞬间心脏就已经停止了的话,那就已经没救了。

    “别开玩笑了。”阿莎莉抱怨道。顺便把从他嘴里吸出的湖水吐掉。

    没时间观察他的脸,她只顾不停地重复人工呼吸。但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为何她有一种一直在注视他的脸的错觉。就算在她闭上眼睛吹气的时候,她依然会看到自己弟弟那一动不动的脸。

    弟弟的脸冰冷白皙,宛如在寒冰中沉睡。

    明明没有多少亮光,但却能清楚地看清他的脸。在至今为止的全部生涯中,从来没有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过他,想到这点,她又要苦笑了。

    在她记忆中的弟弟和现在的他,外表上似乎没有

    什么改变,但其实变了很多。

    几次人工呼吸均以失败告终,使她更加焦躁。她抬起脸,身子抖了一下——想到,必须要温暖身体才行,这也包括她在内。

    (再继续增加疲劳……不知身体……还撑得撑不住……)

    虽然存在担心,但是不得不这么做,犹豫也没有用。阿莎莉向上张开右手,张开了嘴巴。为了实现她理想中的世界,轻声细语地说:“……夏天啊……”

    呼——无光的一团热量从她的手掌上生起,虽然看不见,但是能痒痒地感觉到冰冷的皮肤渐渐增加了热度。这样一来,至少不会有冻死的危险了。

    “…………呜!?”她不知不觉已把眼睛合上,身子一震又睁开了。一瞬间感觉到意识产生了朦胧。

    (还……不能睡着……)

    她咬紧牙关嘟哝着。看了一眼弟弟的脸,再次按住他的鼻子。

    (快起来……基利朗谢洛。求求你……快起来!)

    阿莎莉咬住他的嘴唇,拼命地向里吹气。

    瞬间……

    “呜咳!”他的身体弹跳了一下。

    像呛到了一样吐出一口水,他开始呼吸了。

    (……太……好了……)

    她意识涣散地呢喃。虽然他还没有回复意识,但是身体在轻轻地弹跳,并不停地吐水。

    她再次吸住他的嘴唇,将他吐出的水清干净。很快,他的呼吸渐渐地趋于平稳……

    “然后是被击中的伤口……”

    大脑至少有七成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她努力保持自己的意识看着他,动手寻找枪伤。

    (……是……这里)

    阿莎莉眼皮打架,在他的下腹部位置找到了血的感触。她凑近一看,发现一个很小的伤口。非常非常小,却非常非常深。

    这是明显的枪伤。她把手移到后背上,这道伤完全贯穿了身体。可以肯定,子弹没有留在他体内。

  

    她把缠绕在脸上的头发理顺,倾注所有的力量编筑构成式——用喑哑的嗓音念出咒文,他的伤口消失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现在只要止血就行了,再多的也做不了了。

    (没问题的……你不会死的。基利朗谢洛……)

    他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她想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可是已经抬不起胳膊。

    极度疲劳,已经无法思考。阿莎莉撑不住了,倒在弟弟的身体上。她不想直接睡在岩石上。他的身体虽然还很冰冷,但是并不僵硬——因为他已经起死回生了,不会那么硬。她的脑中迷蒙地想着这些事情。

    在她沉入梦乡之前的一瞬间,她的视线正好投射在上方。在视界的中心位置,能远远地看到那个吊在空中的女人,像一面绿色的旗帜般摇动着。女人的眼睛好像在看着她——

    但是她对这些已经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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