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赋有限,费用无穷。积贮空虚,民膏竭尽。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场意外之变,可为寒心!此后,望我皇上凡百般费用,痛加樽节!若再有取用,臣等绝不敢奉诏矣……”
张居正的奏疏不是用小本私奏,而是用题本形式,并且是在这一日的常朝朝会之时,公然宣读而出。
今日朝会,在皇极门,内阁并勋臣武臣,在京常朝官员数百人,并仪卫人员有超过两千人聚集在一处,当按惯例各衙门上前奏事时,由张居正亲自朗读这一份他亲手拟成的题本奏折,声音朗朗,回荡在皇极门的高大陛阶和廊檐四周。
在场的人,均有惊呆了的感觉,而内阁诸臣的表情,犹其精采。
张四维瞠目结舌,申时行则深为皱眉!
张居正的举措,就是申时行最不赞同的地方,请皇帝樽节费用,这当然是首辅儒臣应该有的行为,无可指摘,但当着百官同僚的面,如此当众宣读出来,这是忤逆犯上,实实在在的大不敬行为!
可是以他现在的权力地位,想阻止这件事,实在也是绝无可能之事……申时行和许国等皇帝的心腹,也只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御座之上,太监环卫之中,脸色铁青的青年皇帝。
万历皇帝的手,也是紧紧抓在御座的两边扶手之上。
今日之事,他万万没有想到。
前几次往光禄寺或是户部提取现银时,外朝都没有什么话可说,这些银子,说来说去并不是皇帝一人用掉的,而是太后和潞王加上内廷的很多开销在一起,皇帝自然也是要用一部份,可绝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这些事,皇帝以为外朝应该清楚,并且有足够的默契,在此之前,虽然颇有人非议自万历二年以来,取用银子太多了一些,而且大婚费用一花数百万金银也太靡费,但这些议论都是被张居正等重臣压了下去,现在大明俨然有中兴气象,花费一些银子又能如何?皇帝自己,也是这般的想法。
既然说张先生是百年难得的能臣,天下太平无事,国用日足,自己身为天子取用银两,又有何过?天子乃天下人之主,天下之茅土亦是天子之产,取之供奉天子,有何不可?
有时候,皇帝恨不得根本没有内朝外朝之分才好。
这些想法,在张居正的朗朗读奏声中,被彻底粉碎了。
万历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今日大朝,这样的情形等于就是当众被辱,而他身为已经亲政的天子,不仅不能对上奏的张居正有所处置乃至表示一点不满,一会儿之后,还得改颜谢罪,否则的话,在张居正身后的冯保和太后必然会和张居正联起手来,给他一个更大的难堪!
为天子到如此地步,亦是可悲可怜可叹了。
好不容易等张成正将奏疏读完,捋着美髯静静的看向自己,万历强忍着心头的怒气,在御座之中欠一欠身,大声道:“元辅张先生所说极是,朕取用无常,日后应樽节内廷用度,断不可随意取用银两,此奏极是,赐张先生白马一匹,表里两匹,白银五十两,以资嘉奖。”
白银五十两在大明赏外臣的记录里就是重赏,后来万历想换皇太子时,将申时行等阁臣请到内廷西苑坐船钓鱼看戏听曲,最后赏银也是五十,用银子堵大臣的嘴,天子贿赂大臣也就是这种手笔了。
现在张居正一封奏疏就赏这些,实在是叫人虎躯一震的厚赐。
不过元辅老大人对这赏赐兴趣不大,张居正眼中波光闪烁,深不可测,听了万历的话后,深一躬身,朗声答道:“皇上厚赐臣不敢受,臣请皇上樽节,此类赏赐,也当在其中。只要皇上心怀元元,臣纵不受一丝一毫,心中亦是喜悦万分。
万历小狐狸想当众拿东西堵元辅的嘴,张居正老狐狸焉能上当,立刻便是大义凛然的堵了回去。
万历无奈,只得捏着鼻子应了,接下来各衙门奏事他也无心细听,无非回知道了三个字,待奏事完毕,万历立刻站起转身,大步回内廷去了。
在场群臣,替皇帝尴尬的不在少数,不过舆论的同情,倒也不尽然在皇帝这边。
顾宪成这个新授的户部主事只有这种大朝会才够资格参加,平常的常朝和午后的小型朝会,他这样的资历和官位都没有资格参加,他是今年的新进士,上半年还在观政,秋后授给的户部主事一职,因为与赵南星等人的关系,顾宪成在朝中不是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新进士,在京城,他俨然也是一个小小的未来的新星,虽然不是翰林庶吉士,亦是被人所看重的青年官员之一。
毕竟,有深厚人脉和根基,又是十分年轻,将来的前途纵不是阁老,也该是部堂寺卿,这样雄厚的背景,值得人交结,交结的人越多,越是显得顾宪成将来必有所成,围着他的人便是越来越多起来。
散朝途中,身着绯袍玉带的大员们很沉稳,这些部曹员外主事,到翰林御史的清流官们多以二三十岁的青年为主,大伙儿一边往午门外朝,一边议论风生,倒也热闹。
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这未来的东林三君因为赵南星的沉稳上升,还有顾宪成的异军突起,已经一扫邹元标被设计陷害后的低迷和晦气,渐渐在身边聚集起不小的势力来,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赵南星,他的吏部任职十分紧要,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和职务调配,基本上就是吏部和赵南星的职司,赵南星在吏部如鱼得水,是这个未来东林党建立雏形和势力渐渐壮大的最根本的保证。
“叔时,今日之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一个同是万历八年进士,也位在二甲的同年对顾宪成询问着。
围着顾宪成等人的其余人等,脸上也露出关切的神情来。
顾宪成没有出声,只微微摇了摇头。
众人会意,看到身边张敬修和张懋修兄弟二人,还有张泰征,路云龙等人一起说笑着往翰林院的方向去,当下便先闭了嘴巴,由着这一群意气风发的家伙先过去。
这些都是正经的高官子弟,张懋修兄弟两一个是状元,一个也是在二甲,还有张四维的儿子张泰征,也是二甲前列。
上一科万历五年的进士因为这哥几个没考上,张居正一怒之下一个庶吉士也没挑,当时引起众议纷纷。
这一科好,张府的哥俩全成了翰林编修,张懋修还是六品修撰,一般的进士就算是二甲也只是七品官,在地方也是七品的知县,甚至有倒霉蛋被分到王府去当王府官,这一生就甭指望升官了,张家这哥俩已经是金马玉堂的翰林,实在是得意,虽说这兄弟俩家教不坏,待人还算谦和有礼,但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十分恶劣。
由此,除了张泰征这些正经的官宦子弟之外,张家兄弟在朝中实在是没相与到几个同年知交,这也是后来张家出事时,朝野之间无人援救的原因之一。
张懋修等人路过时,看到顾宪成几个,张懋修和敬修兄弟,还拱拱手致意。
朝廷之中,也是重名声品流的,顾宪成是解元,赵南星是中层官员中的实力派,隐然已经有自己的势力,也是清流名望,所以张氏兄弟还算客气。
不过赵南星扭头当没看到,顾宪成微一点头,邹元标理也不理,张氏兄弟几个略觉尴尬,张敬修顿了顿足,想说什么,张懋修眼神示意阻止,张泰征打了个哈哈,这几人才转头离开。
等这几人走后,赵南星才冷然道:“哼,这样的人也来和我等致礼。”
邹元标现在虽苦思张居正所为是不是有可取之处,但他自觉自己是真儒纯儒,处于道德上的高处,所以也是拿有色眼镜看这一群高门子弟,觉得他们一定是用不可为人道的办法考中的进士,是以也根本懒得理会。只是他对赵南星的言论也不喜欢,当下不耐烦道:“叔时还是快些说说,元辅是不是还有什么下文?”
“倒是真有。”
眼前没有什么碍眼的人,顾宪成脸上的老成模样收敛了不少,语气很轻快的道:“元辅下令,咱们可忙的不可开交……元辅令我们将历年户部收入和开支,还有内廷所取数目及次数全部汇总起来,然后上一个揭帖给皇上,伏惟圣明御览,加意樽节,以复祖宗旧制……看吧,这一次皇上的脸上,需更不好看。”
一个监察御史忍不住咋舌道:“这是元辅伸手打……”
他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全活了,不过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他要说什么,就是张居正伸手打皇帝的脸,而且是左一下,右一下,噼里啪啦,打的十分痛快。
邹元标道:“要说皇上也是该被这么弄一下,取用无节,元辅这事干的不算错。”
赵南星等人虽然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也是天生操弄权柄的高手,不过此时还算有些读书人的良知,均是附议起来。
他们如此,举朝除了如申时行等与皇帝关切过于密切的朝臣之外,议论的核心和焦点,大约也是如此,舆论从总的来说,居然都是在抡圆了巴掌扇皇帝脸的张居正一边!
这样的奇景,也就只能处于君权至大的同时,文官们又能抱团对抗君权的大明才能出现了!